黃楊:網(wǎng)絡玄幻小說與道教文化的內在關聯(lián)
摘要:玄幻小說與其他網(wǎng)絡小說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它與傳統(tǒng)文化關系更為密切。玄幻小說中的文化可以區(qū)分為文化內核與文化外延兩個部分,玄幻小說的文化外延可以為流行文化、外來文化等,但文化內核僅為道教文化,這正是玄幻小說流派眾多、內容駁雜,但仍有強烈共性的原因。道教的宗教幻想不但為玄幻小說提供了“修煉”這一核心主題,也為玄幻小說提供了獨特的倫理價值觀念,這種關聯(lián)使得玄幻小說的倫理觀與武俠小說有著巨大的區(qū)別。
關鍵詞:玄幻小說;網(wǎng)絡小說;道教文化;倫理觀;敘事主題
在世界各國的歷史中,文學與宗教歷來都是親密無間的。道教作為我國土生土長的宗教,一方面,它需要借助于文學這種載體進行宣教,因而改寫了大量的神話故事與民間傳說,也留下了大量的宣教作品,包括神仙與道士的傳記,宣教故事等;另一方面,道教文化深入中國社會,道教思想成為國人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作家們會自覺或不自覺地使用道教的文化素材,創(chuàng)作出與道教聯(lián)系緊密的文學作品。魯迅說過,“中國根柢全在道教,此說近頗流行。以此讀史,有多種問題可迎刃而解”[1]。玄幻小說正是通過從道教文化中汲取幻想元素,形成了其獨特的敘事主題,才使得它作為一個新文類而誕生。玄幻小說與道教文化的內在關聯(lián)成了它與其他通俗小說類型相區(qū)別的重要因素,也是玄幻小說諸多現(xiàn)象的真正內核因素。
一、 玄幻小說的文化內核
玄幻小說是網(wǎng)絡小說中數(shù)量最多、最熱門的新文類,但在學術研究中,玄幻小說的范圍一直難以界定。對其進行限制型定義往往會語焉不詳,如碩士論文《當代中國玄幻小說粗窺》中雖然通過詳細的解說區(qū)分了奇幻小說與玄幻小說,卻連玄幻小說的定義與范圍都未曾界定,回避了定義的問題。對其進行窮舉型定義容易掛一漏萬,如《網(wǎng)絡寫作新文類研究》將玄幻小說定義為“包括了科幻、奇幻、神怪故事和玄幻化的武俠小說”[2]。但這個定義方式只是將玄幻與其他文類混為一談或者將其視為其他文類的兼類作品,而忽視了玄幻作為網(wǎng)絡小說中的大類,遠遠不止她所列舉的這些類型。對其進行描述型定義又往往會面臨區(qū)分度不夠的困境,如陶東風《回顧“玄幻事件”》將玄幻小說定義為青少年讀物;湯哲聲的《“青春寫作”的玄幻小說》提出了玄幻小說是一種青春寫作的觀點。但這又無法將玄幻小說與其他青春文學相區(qū)別。
網(wǎng)絡玄幻小說與道教文化的內在關聯(lián)之所以會出現(xiàn)難以界定的情況,一方面是因為網(wǎng)絡小說變化速度極快,文類范圍經(jīng)常變動;另一方面是因為研究者對玄幻小說的了解不夠全面,難免有疏漏,而要想在變動不居的網(wǎng)絡小說流派中把握某種文類的范圍也確實是難事。但這種界定又是必要的,隨著網(wǎng)絡小說趣緣群體的發(fā)展,玄幻小說出現(xiàn)日趨鮮明的類型化趨向。玄幻小說是一種借鑒傳統(tǒng)幻想小說與傳統(tǒng)文化而在網(wǎng)絡中誕生的新文類,它的誕生、發(fā)展、成熟是一個走向類型化的過程。類型研究應被視作玄幻小說研究的核心任務,而適合的方法則應是文化研究,文化來源正是玄幻小說與其他網(wǎng)絡小說文類的本質區(qū)別。
此前對玄幻小說進行的文化研究大致將文化來源歸為這幾類:1.與俠文化有關;2.與電子游戲有關;3.與神話和宗教有關;4.與日本動漫游戲文化有關;5.與西方奇幻文化有關;6.是科幻、奇幻與武俠的綜合。它們之中任何一種文化都無法完整概括作為整體的玄幻小說,但也都在部分玄幻小說中有所體現(xiàn)。玄幻小說中確實包含了多樣文化,但這并不意味著玄幻小說就是文化的綜合體,它的邊界雖然略顯模糊,但文類特征是極為鮮明的,也就是說,它必然有一個核心文化。如果我們將小說的文化來源區(qū)分為內核與外延兩個部分,那么,這些看似矛盾的現(xiàn)象就能得到解釋。總之,玄幻小說是一種以傳統(tǒng)文化中的道教文化為內核、以眾多文化為外延的大型文類。
正是由于玄幻小說有著道教文化的內核,才使得玄幻小說比起其他網(wǎng)絡小說文類更貼近于傳統(tǒng)文化,也因此出現(xiàn)了諸多獨特現(xiàn)象。
其一,正因其內核為道教文化,玄幻小說天然就與傳統(tǒng)文化親近,這使得玄幻小說中的主流派別大多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關。如玄幻小說中的仙俠、修真、洪荒就是目前作品數(shù)量最多的二級分類,而其他類型的玄幻小說也經(jīng)常選取一個類似于古代中國的虛構世界背景作為舞臺,以貼合文化內核。玄幻小說通過十幾年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諸多作品通用的“玄幻世界”,它包括如下特點:1.封建王朝性質的政治狀況;2.以力量為尊,階級區(qū)分極為明確,可以通過修煉來上升階層的社會狀況;3.遠超現(xiàn)實世界與武俠虛構世界,極為廣袤的世界狀況。無論有沒有加入流行文化成分,大部分玄幻小說都會使用這類“玄幻世界”作為虛構舞臺,以增強作品的協(xié)調感,這也是玄幻小說內核為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明證。這一玄幻世界如今不但成了網(wǎng)絡小說界的默認規(guī)則,甚至還“出圈”,成了中國網(wǎng)民的共識。
其二,玄幻小說的發(fā)展演變具有與傳統(tǒng)文化相匹配的特性。網(wǎng)絡小說中的大部分文類都與流行文化、外來文化相關,例如,都市小說往往依托于當時的流行文化與社會熱點而創(chuàng)作,一旦這種流行文化衰退,社會熱點被遺忘,這些作品也會迅速變得乏人問津。如多媒體娛樂與網(wǎng)絡游戲的興起終結了網(wǎng)絡社交以網(wǎng)絡聊天為主的流行文化,從而將以網(wǎng)絡聊天為主要情節(jié)推進手段的早期網(wǎng)絡情感小說(如《第一次親密接觸》等)推進了墳墓。又如虛擬網(wǎng)游小說以20世紀90年代開始流行的MMORPG(大型多人在線角色扮演游戲)為基礎進行創(chuàng)作,一度極為火爆,但近幾年,快節(jié)奏生活成為主流,人們的時間碎片化,大型網(wǎng)絡游戲被淘汰,能夠利用碎片時間的手游崛起,虛擬游戲小說就隨之衰敗。奇幻小說在網(wǎng)絡小說發(fā)展的早期占比較大,這與當時流行的外國奇幻游戲有關,后來由于國產(chǎn)游戲崛起,西方奇幻游戲文化逐漸被國產(chǎn)武俠、仙俠游戲文化取代,奇幻小說在網(wǎng)絡小說中占比也越來越小,最終成為小眾。這些依托于流行文化與外來文化而起家的文類都有著起步迅速、流行趨勢變化極快、隨社會潮流一同衰敗的特點,在當年炙手可熱的作品,如今已經(jīng)乏人問津。
依托于傳統(tǒng)文化的玄幻小說卻正與此相反,從發(fā)展歷史來看,玄幻小說呈現(xiàn)出極為明顯的起步緩慢、流派衰退緩慢和作品生命更長的特點。玄幻小說同樣會涉及流行文化與外來文化,它與其他網(wǎng)絡小說文類最大的不同點就在于它的內核是傳統(tǒng)的,且集中體現(xiàn)為道教文化。中國讀者對傳統(tǒng)文化的廣泛接受,以及傳統(tǒng)文化本身的特征讓玄幻小說慢熱且長壽??v觀網(wǎng)絡小說名作,能夠在數(shù)年內熱銷的幾乎都是玄幻小說,如《斗破蒼穹》《星辰變》《斗羅大陸》《佛本是道》《完美世界》等等。
其三,玄幻小說的道教文化內核不但沒有成為文化傳播的壁壘,反而成了助力。從WuxiaWorld、起點國際版等國外譯介中國網(wǎng)絡小說網(wǎng)站的排行榜來看,玄幻小說,尤其是東方傳統(tǒng)文化風格的那些作品極受歡迎。如《天道圖書館》《我真不是氣運之子》就長期停留在起點國際版翻譯總榜前10位。這種情況與武俠小說在海外遭遇的相對冷遇形成鮮明對比。相比武俠小說所涉及的傳統(tǒng)文化內容中的儒家精神、家國情懷、江湖道義等等,玄幻小說對傳統(tǒng)文化的利用模式更為先進:1.它選用了道教文化作為文類的幻想依托,還利用了道教文化的廣泛傳播基礎,這使得它具有傳統(tǒng)的厚重感。無論是外國讀者,還是青少年讀者,對于傳統(tǒng)文化中道教文化的興趣明顯強于其他內容。2.它采用了以道教文化為內核,以其他文化為外延的模式,大大拓展了玄幻小說的文化范圍,使得小說不僅僅是傳統(tǒng)文化愛好者的小眾讀物,還成為可以與眾多文化接壤的新文類,因而受到更多讀者群體的歡迎。3.玄幻小說中的道教文化內核具備專一凝聚的特性,而不像武俠小說那樣屬于多文化多思想并存的產(chǎn)物。這種文化上的專一特性也更有助于打破文化壁壘,讓中外讀者理解接受。
二、道教的宗教特性與“修煉”“悟道”主題
道教文化成為玄幻小說的核心并非偶然。在網(wǎng)絡玄幻小說誕生之前,除了傳統(tǒng)的武俠與神魔小說外,中國網(wǎng)絡小說只能向傳統(tǒng)文學與外國文學借取“文學幻想”,但來自西方奇幻、日本動漫、游戲文化的文學幻想無法成為中國幻想文學的代表。20世紀初,玄幻小說先是創(chuàng)造性地將道教幻想加入武俠與言情小說,創(chuàng)造出突破前兩者文化桎梏的新作,繼而在十幾年的不斷發(fā)展過程中將道教文化作為一種文學想象打磨成熟,最終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新文類。玄幻小說選擇道教文化作為幻想核心的必然性在于:道教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且其幻想特性最適合通俗小說創(chuàng)作。玄幻小說的這種選擇,造就了其20年來的輝煌。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儒釋道三教各擅勝場,教義彼此不同。其中,道教最為看重現(xiàn)實的生命。儒家講究孝悌仁義,乃至舍生取義,可以為了實現(xiàn)儒家價值而犧牲自己。佛教認為世間皆苦,人生就是苦海,死亡才是解脫?!爸挥械澜桃陨鸀闃?,重生惡死,其修道以現(xiàn)實生命為基礎,形神相守,性命雙修,使現(xiàn)實生命不斷升華,最后達到脫胎換骨、性命永固?!盵3]道教還反對佛教的宿命論,認為人的命運由自己的行為決定,因而道教主張養(yǎng)生修命,衍生出一整套養(yǎng)生方法與修仙之學,自力自為地改變自己的命運。
正因為相信“我命在我不在天”,認為修煉可以通往長壽與成仙,專注于現(xiàn)實生命,修煉與悟道兩者就成了道教最重要的宗教行為,亦成為受道教文化影響的小說的重要主題。道教的修煉講究“性命雙修”,也即同時養(yǎng)護肉體生命與精神生命,這正對應了玄幻小說中的“修煉”與“悟道”兩大主題,這兩大主題在玄幻小說中的關系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
不少研究者認為,玄幻小說脫胎自當代武俠小說,其實不然。武俠小說中有大量的“練功”情節(jié),也講究人對武功的“領悟”,但這類情節(jié)與道教的宗教幻想有著巨大的差異。而玄幻小說的“修煉”主題繼承了古代小說的“修煉”主題,并直接從道教典籍中照搬了相當多的因素。武俠小說中有時也會講究人物對武功的“悟性”,但它與道教指向終極意義,試圖以人悟天,最終達到天人合一的“悟道”幻想也有本質差別。武俠小說中沒有對終極意義的指向,即使從道教文化中獲取了許多營養(yǎng),但它的主旨始終都指向現(xiàn)實:家國情懷、江湖道義、行俠仗義、情感家庭等,缺乏道教的超脫精神。而玄幻小說則不同,比起武俠與言情,玄幻小說大幅度削弱了小說的現(xiàn)實指涉,無論是所悟之“道”,還是小說本身所指向的最終目標,都與道教的宗教幻想高度合一:以超凡脫俗、天人合一為目的。
通過解析玄幻小說與武俠小說在利用道教文化時表現(xiàn)的不同點,可以辨明玄幻小說對這一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繼承方式。
其一,武俠小說中的“練功”,其實是道教修煉文化的降格版本,而玄幻小說中的“修煉”主題是道教文化的完整再現(xiàn)。武俠小說與玄幻小說具有一些重合的部分,例如它也會進行類似于道教修煉的“練功”活動,但武俠小說的練功只是肉體的強化,完全不涉及精神的養(yǎng)護與提高。武俠小說一方面利用了道教文化作為小說的看點,另一方面又極力去掉道教的宗教幻想因素。武俠小說的“練功”保留了道教的“氣論”,也照搬了道教的具體修煉細節(jié),但并不具備道教修煉的種種神奇功能——它無法長壽、成仙,而僅僅截取了道教修煉中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體育與醫(yī)學部分加以改造,形成了武俠的幻想核心。玄幻小說中的“修煉”情節(jié)更接近于道教修煉的原貌,通過修煉以長壽,通過修煉來超凡脫俗成仙成神,擁有諸多神通法術,這些都與道教幻想保持一致。
玄幻小說中的“修煉”情節(jié)還經(jīng)常涉及精神生命的修煉,如《遮天》中主人公葉凡不但通過修煉將肉身煉得比普通修士更強大,還通過特殊的靈藥培養(yǎng)了精神力,使得他的精神力可以凝聚為一柄金色的小劍,攻擊敵人。又如《吞噬星空》中主人公羅峰的“五心向天修煉法”可以同時提升肉體力量與精神念力,正是由于精神念力強大,才使得羅峰一次次化險為夷。這些情節(jié)在許多玄幻小說中均有體現(xiàn),而武俠小說中根本不可能有這類情節(jié)。
其二,玄幻小說在完整再現(xiàn)道教修煉文化功能與細節(jié)的同時,還將道教的宗教追求也作為幻想元素納入小說的文學想象之中,這就是“悟道”主題。在道教文化中,道教信徒需要經(jīng)常進行“存思”活動,以便與“道”這一終極存在溝通。而玄幻小說也會設置類似的終極存在。如洪荒流小說中的“天道”,這是一個高高在上、獨立運行、類似于中國古代“天”崇拜的對象。洪荒小說的主人公往往會力求感悟天道,乃至“以身合道”(即天人合一)或是“證道”(即自身成道)。東方幻想背景的玄幻小說大多有類似的設計,而以西方幻想作為文化外延的玄幻小說也會有稍微變形的設計,例如《盤龍》中就設置了地、水、風、火、光、暗等元素之力,并在其上還設置了鴻蒙這一最高存在,小說主人公林雷通過藝術創(chuàng)作等方式不斷“感悟”元素之力,提升精神生命,并最終領悟“鴻蒙”,成了鴻蒙掌控者。
玄幻小說中的悟道主題與武俠小說里的領悟情節(jié)有重大不同。武俠小說中領悟情節(jié)占比很小,且所悟對象僅僅為武功秘籍等,并沒有對終極存在與宇宙真理的領悟。而玄幻小說中的悟道主題并不指向實際存在的功法秘籍等,它要么指向力量、神性、能量等超凡要素,要么指向天道、法則等形而上概念。這種指向正是玄幻在文學想象上的重大突破,打破了傳統(tǒng)武俠的想象力桎梏。
其三,玄幻小說通過“修煉”“悟道”主題完成了中國讀者深層心理中對道教幻想的向往。玄幻小說的幻想元素同樣可以依據(jù)文化而分為內核與外延兩大部分,玄幻小說的幻想內核始終為道教幻想這一獨特內核,并且主動放棄了武俠小說的多文化內核創(chuàng)作模式,將創(chuàng)作重心始終放在實現(xiàn)道教幻想這一目標上。而玄幻小說的幻想外延則可以多種多樣,它可以借用科幻元素、奇幻元素、游戲元素等等作為自己的幻想要素,以豐富小說的文化,但敘事主題卻始終圍繞著道教幻想。這種圍繞道教幻想組織主題與情節(jié)的模式正是玄幻小說作為新文類誕生的關鍵。以不同時期的玄幻小說來看,2002年連載的《誅仙》是玄幻小說的初級階段,它擁有后來的仙俠玄幻應有的幻想外延,包括道教的修煉方法與神通法寶等等,但從主題來看,它的內核其實是不純粹的,包含了愛情、道義、恩怨等等指向現(xiàn)實的多元主題,它符合了仙俠文化愛好者的閱讀期待,但作為玄幻,它其實是不及格且小眾的。2004年的《佛本是道》是玄幻小說的中級階段,它的幻想外延是雜糅的,包含了奇幻游戲、日本神道、西方宗教、印度神話等不同來源的幻想元素,但它的內核是純粹而專一的,始終指向了修道成仙,突破生命的桎梏,以身成道,達到最大化的超脫與自由。作品表現(xiàn)的幻想內核就極為接近道教的宗教主旨,而這種幻想內核為2004年之后的許多玄幻小說發(fā)揚光大,并成為這一文類的共同特征。
三、 道教幻想與玄幻小說的道德觀念
由于玄幻小說使用道教文化作為內核,它的世界架構與道德倫理是為道教幻想服務的,這使得玄幻小說具有不同于傳統(tǒng)通俗文學,也不同于其他網(wǎng)絡小說的獨特道德觀念。
道德倫理與價值體系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儒家尤為重視道德,而從道教歷史來看,道教在其組織發(fā)展的過程中是借用了儒家的道德準則來構建自己的道德體系的。但同時,由于道教“各行其道”的多流派特性,使得歷史上的道教倫理呈現(xiàn)雜亂的狀況。玄幻小說繼承道教的宗教幻想,但并沒有全盤接受道教倫理,玄幻小說的道德觀念其實是道教幻想與當代流行思想在網(wǎng)絡連載方式的促進下形成的獨有價值觀?;蛘呖梢哉f,玄幻小說的道德觀念其實是道教文化在幻想小說中的文學性體現(xiàn)的一個側面。
玄幻小說中的道德觀念通過這樣三個方面來生成:
其一,玄幻小說有著服務于道教幻想的世界設定,或者說,玄幻小說的設定正是圍繞著“修煉”與“悟道”兩大主題而生成的,這讓玄幻設定彼此具有相似性。
無論是道教中的修煉,還是玄幻小說中的修煉,往往過程艱難,必須忍受寂寞,飽經(jīng)磨難。在道教文化中,修煉是一種手段,悟道是一種追求,“長生成仙”這一結果才是最重要的。從道教的典籍中衍生出來的敘事模式就是“平凡—訪道—拜師—修煉—悟道—長生或成仙”。出于宗教目的,這類敘事模式往往會宣揚得道成仙后的精彩生活。但玄幻小說不能照搬這種敘事模式,作為必須以網(wǎng)絡連載方式創(chuàng)作、動輒幾百萬字的網(wǎng)絡小說,玄幻小說一方面要符合道教的幻想敘事,另一方面又不能將道教的“超凡之后”敘事作為重點,而只能將幻想故事的過程也即修煉與悟道的環(huán)節(jié)作為小說的主要成分。這樣一來,玄幻小說就得面對一個新的難題:它要為長期修煉尋找價值所在。這只能從世界架構與情節(jié)設計著手,如此一來,就導致了玄幻小說中的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武俠世界、奇幻世界出現(xiàn)了明顯區(qū)別:不同于武俠奇幻中各人實力較為平均且受到限制,玄幻世界中各人武力的差距巨大,最強的甚至可以一拳碎星,毀滅宇宙。也就是說,玄幻小說有著不同于武俠小說的極高力量上限,有了這種設定,修煉與悟道也就變得尤為重要了。武俠小說為了盡可能貼合現(xiàn)實,最強的個人力量也無法勝過集體,如《神雕俠侶》中作為最強力量代表的郭靖黃蓉夫妻也無法匹敵集體力量,最終死于普通士兵參與的戰(zhàn)爭。但玄幻小說通過將修煉的最終結果還原為道教幻想中的“得道成仙”,無限提高了修煉與悟道這兩大主題的價值。與修煉悟道、超凡脫俗相比,現(xiàn)實中的道德倫理就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通過這種處理,玄幻小說才成功地將小說的目標指向了現(xiàn)實之外的“強大力量”與“至高規(guī)則”這類目的,它的手段與目的都與道教幻想高度統(tǒng)一。而這種處理方式也造成了玄幻小說的道德觀念出現(xiàn)了革命性的改變。武俠小說中的主人公依然需要遵循世俗道德來行動,如俠客天生就負有保家衛(wèi)國、犧牲小我的責任;如俠客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具有樸素的傳統(tǒng)公平正義理念;又如俠客也有世俗的欲望,需要愛情與婚姻來完成自我生命的圓滿,自然也需要遵循家庭倫理,不能逾越規(guī)矩。這些道德要求放在玄幻小說的世界設定中卻顯得可笑起來。玄幻小說指向的是世俗之外的神仙幻想,它如同道教的宗教思想那樣,將婚姻、家庭、國家、恩仇都視為世俗的負擔,修行者往往要先解決這些負累,才能進入修煉過程。玄幻小說并不否定婚姻、家庭、國家等的價值,將它們放在不重要的位置,而讓一切資源與精力都為修煉悟道以超凡而服務。玄幻小說弱化了武俠小說中常見的世俗倫理,取而代之的是有著道教倫理痕跡的玄幻道德觀念。
其二,玄幻小說采取這種道德觀念,也因為玄幻小說有著個體力量的無限拔高與鮮明的個體等級差距。道教講究個人生命的提升,玄幻小說也講究個人生命的提升,于是,“世界力量上限高”就直接體現(xiàn)為個人武力上限高。這是玄幻小說與奇幻、科幻小說的重要區(qū)別。源自歐美游戲的西方奇幻與源自現(xiàn)代科技的科幻小說都有部分小說涉及高上限世界,但它們的共同點在于,世界的最高上限力量往往不是來自人類自身,奇幻小說里的最強力量往往是元素力量或神靈賜福,以及強大的道具;科幻小說里的最強力量則一般是高科技道具或裝置。
玄幻小說往往會為書中的人物設置十幾個甚至上百個階層,并且,階層之間都有著極其明顯的戰(zhàn)斗力差距,高階層的人物可以輕易殺死數(shù)以千百計的低階層人物?,F(xiàn)實與武俠小說的邏輯在這里被徹底顛覆——集體的力量竟然無法勝過個體力量。而更重要的是,這種階級差距可以通過修煉與悟道來跨越。這樣一來,玄幻小說就為“修煉”與“悟道”奠定了至關重要的地位。過去所有的世俗倫理與武俠倫理、言情倫理等等觀念在可怕的等級差距面前變得蒼白無力,玄幻小說的倫理道德遵循這樣的觀念:不通過修煉成為強者,就只能任人宰割。而一旦修煉、悟道成了更高層次的超凡存在,就能扭轉一切悲劇,打破所有規(guī)范,實現(xiàn)目標。因此,玄幻小說中的主人公遇到愛情困境并不會采用符合現(xiàn)實倫理的解決方式,而是用強大的實力解決麻煩,從而一并解決愛情難題。如《重生之都市修仙》中主人公重生后成了一個修仙者,利用仙人的能力擊敗情敵,獲得家長認可,改變了自己過去與愛人之間發(fā)生的悲劇。又如《星辰變》中主人公的愛人被擄走,主角沒有設法尋找她,而是聽從勸告,刻苦修煉,最終成為最強者,從神王手中搶回了自己的愛人。從現(xiàn)實倫理來看,這些行為并不合理,但它是符合玄幻倫理的。玄幻倫理的本質就是用高上限、多階層的設定突出修煉、悟道的重要性,從而對現(xiàn)實倫理、傳統(tǒng)倫理、武俠倫理、言情倫理等進行打擊,使后者不戰(zhàn)自潰。
其三,玄幻小說的道德觀念是一種“強者倫理”,也是一種更具大局觀的倫理。玄幻小說中的虛構世界一般來說遠比武俠小說、都市小說、言情小說要廣大,因此,它要求書中的主人公必須具有開闊的視野,具備大局觀的思考能力。主人公對道德的思考不能局限于一時一地的得失或者個人的情感與生活瑣事,而應該從更高遠的層面考慮問題??梢哉f,玄幻小說的自由幻想與廣闊世界的特性天然就賦予了玄幻小說一種近似于古代神仙傳說故事模式的高層次道德。
不同的通俗小說有著不一樣的倫理規(guī)范,道德倫理與小說的世界設定息息相關。例如,在都市小說中,見到不公正的事情,書中角色與讀者都會期待法律的懲罰,這是現(xiàn)代文明的倫理道德。而在武俠小說中,古代官府勢力往往是缺位的,人們更加期待有大俠來行俠仗義、保家衛(wèi)國,大俠為正義而殺人被認為是合理的,這是江湖文化與儒家文化的倫理道德。但在玄幻小說中,由于修煉主題處于統(tǒng)治地位,用法律的審判或者大俠的行俠來解決問題就不合適了,主人公只能依靠自己修煉、獲得成長來解決所有的矛盾和難題。隨著小說篇幅的延長,小說主人公與他的親朋好友們的實力差距會越來越大,也遠超他所在的國家民族的集體武力,最終,玄幻小說的主人公會走上孤獨的強者之路。常有研究者批評玄幻小說的主角自私自利、以自我為中心,甚至殺戮成性,道德上遠遠不如武俠小說的主角。這實在是拿武俠世界的倫理規(guī)范去審判玄幻世界的人。玄幻小說創(chuàng)造了這種廣大的幻想世界,這才導致了修煉成為這個世界架構之下最為優(yōu)先的事情。主人公如果被親情、愛情、江湖道義等等細枝末節(jié)占用過多時間,很可能耽誤修煉,從而失去改變自己與他人命運的機會。
玄幻小說的主角不是自私的獨狼,而是孤獨的戰(zhàn)士,他明白世界的規(guī)則,深知修煉能夠解決危機,所以主動進行抉擇,寧可放下常人難以放下的事物,全力修煉,只為能在關鍵時刻用強大的實力逆轉災難。玄幻小說獨特的世界架構制造了一種能夠自洽的且為玄幻小說所獨有的倫理道德觀念,從這種倫理觀念出發(fā),我們才能真正明白玄幻小說的主角其實是在更高、更大層面上完成了他在道德上的自我實現(xiàn)。
我國宗教信仰的一個重要特色就是帶著強烈的倫理色彩。道教通過吸收融合儒家思想,也具有獨特的倫理規(guī)則。玄幻小說的這種道德倫理觀念與道教的道德觀念是一致的。道教支派眾多,其倫理觀念也很雜,但主流的道教倫理還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共同點之一是“反常合道”,《老子想爾》中就將俗人與道士對立,認為修道之人應該反世俗,俗世追求的功名利祿,飲食男女都要加以禁斷。這種道德要求甚至比儒家的道德要求更高。共同點之二是積善濟世,道教思想認為要想長生成仙,不僅僅要修行,還要積累善功。道教文化為古代小說提供了很多與道德有關的主題,如傳道主題,道教認為向人傳授道法功德巨大;如濟世主題,修行的道士時常承擔鏟除妖魔,救人濟世的任務。而道教的神仙也經(jīng)常下凡濟世,拯救蒼生。
上述兩種道德倫理在玄幻小說中都有體現(xiàn)。首先,修煉與悟道主題本身就是“反常合道”的集中體現(xiàn),前面已經(jīng)提到,玄幻小說中的人為了修煉,往往不得不放棄世俗追求,包括功名利祿、飲食男女。而悟道更是直指形而上的抽象規(guī)則或者天道這類至高存在,本身就需要悟道者放棄世俗執(zhí)念。玄幻小說中的修煉過程往往充滿艱辛,經(jīng)歷常人難以承受的磨難,這與世俗追求截然相反,玄幻主角正是逆俗而行之人。其次,玄幻小說因為篇幅長,節(jié)奏快,世界架構呈現(xiàn)清晰的層次感,因而世界規(guī)模極大,還有“位面”和“三界”等異空間拓展的設定。在這種規(guī)模遠超現(xiàn)實世界與武俠江湖數(shù)千萬倍的世界體系中,像武俠小說主角一樣行俠仗義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主人公能夠拯救一小撮人,卻對于玄幻小說中整個龐大世界的大局于事無補。而玄幻小說中的災難卻動輒殺死億萬眾生,毀滅宇宙位面,主角專注于自我成長,但并不是不在乎他人與集體。他們比武俠小說的主角站的層次更高,因而看得更遠。而考慮到修煉能帶來大幅的武力提升,主人公必須放棄對短期利益的計較,努力修煉,完成大事業(yè)。從這種意義上來說,玄幻小說的主角恰恰對應的就是道家文化中的“神仙”,“道教的神仙不同于一般鬼神,不是生活在冥冥之中的精靈,而是現(xiàn)實個體生命的無限延伸和直接升華”[4]。在道教小說里,神仙是超越凡俗、不沾人間煙火的,也不必理會人間道德,道教故事里的神仙經(jīng)常呈現(xiàn)怪異絕倫,甚至瘋瘋癲癲的形象,但一舉一動皆有深意,也總是力挽狂瀾,救萬民于水火之中。玄幻小說中的主角正是如此,他的行為可能并不完全符合都市小說中的世俗倫理或是武俠小說中的江湖倫理、儒家倫理,但完美符合站在仙凡有別立場上看待世事人生的道教倫理。
道教文化也創(chuàng)造了玄幻小說的終極價值。玄幻小說的終極價值與武俠、科幻小說都不太一樣。武俠小說的內核之一是儒家文化,因此武俠小說的價值實現(xiàn)是外在的,終極價值傾向于完成外在成就,如愛情與家庭、江湖地位、拯救民族國家危機等等;科幻小說的內核是科學精神,其價值實現(xiàn)也是外在的,因此科幻小說的終極價值一定與科學文化高度一致,指向探索與發(fā)現(xiàn)未知的奧秘。而玄幻小說的內核是道教文化,其價值實現(xiàn)是內在的,終極價值傾向于達成自我完善,要么是攀登上個人武力的最高點,成為最強大的存在,要么是領悟天道,成為掌控天地規(guī)則的神。玄幻小說中有時也會追求愛情的美滿、家庭的幸福,會致力于完成霸業(yè)或者救世。但這些只能成為玄幻小說的支線情節(jié),而無法成為終極價值。玄幻小說的終極價值從來都與道教的宗教追求一致:生命升華,超凡脫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