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3年第5期|范晴:月亮自白
若非父親將筱優(yōu)的來信轉(zhuǎn)寄給我,我或許永遠不會想起一年前發(fā)生在烏有小區(qū)的墜樓事件。
筱優(yōu)是我童年時的筆友,我們通過一本文學(xué)雜志相識。筱優(yōu)住在西海。對崇山峻嶺環(huán)繞下的小鎮(zhèn)孩子而言,西海就像一個虛幻的夢,它遙遠地存在著,卻比月亮還朦朧。那時,我每天都期待著筱優(yōu)的來信,聽她講關(guān)于西海的故事。后來,我終于來到了西海,卻在漫長的時光中,與筱優(yōu)斷了聯(lián)系。這封信,是我時隔十余年之久,再次收到來自筱優(yōu)的消息。
筱優(yōu)的信很長,如此寫著:
小七,好久沒有給你寫信了。當我想到要把這件事情說出來時,我翻遍了腦海里出現(xiàn)的每一個人,都找不到讓我有傾訴欲的朋友。然后我想到了你。很奇妙,雖然我們從未謀面,但我卻覺得你是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我知道,你會以一個最恰當?shù)膽B(tài)度聆聽我的故事,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樣。但這次我要講述的故事,與以往所有的都不同,因為它涉及一個人的生命。小七,我需要你擔(dān)任一次法官,我把我的故事交給你審判。
我要講述的不是我的故事,而是雪兒的故事。雪兒是我的室友。工作后,我在烏有租了間公寓,房子在四層,附帶一個小閣樓。西海有閣樓的房子很少見,我?guī)缀跏撬查g就愛上了它。說起來,我對狹小空間的情有獨鐘,大約始于王爾德的那部小說,我一直覺得道林的閣樓有種神秘莫測的力量,才讓畫像不斷變得猙獰。如果戴上特殊的眼鏡,或許還能看見閣樓里畫滿了邪惡的魔法陣和咒語。
我第一次見到雪兒時,她就在畫畫。那時她還住四樓。她穿著一件亞麻襯衫,鴉青色長褲,坐在客廳落地窗下,手指、衣服和臉頰上到處是顏料。她的長發(fā)用一根細繩隨意綁著,幾縷發(fā)絲不聽話地垂下來。見我來了,她有些拘謹?shù)匮杆倨鹕?,椅子在地板上磨出一道聲響。她的皮膚透著病態(tài)的白,嘴唇?jīng)]有血色,她的眼神有些閃躲,怕人似的盯著地面。她問我可否晚幾天住進來,等她找到房子后就會立刻搬走。(她因付不起租金而被房東勒令搬出去,我是繼她之后的新租客。)我不置可否,只問她是哪的人,她說了一個南方的城市,她說她從家鄉(xiāng)一所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孤身來到西海創(chuàng)作。
我微微點頭,瞥見她正在畫的那幅畫,大片的幽藍,像草地,又像海浪,整幅畫籠罩在一股靜謐、甚而有些蕭肅的氛圍中??催M畫的瞬間,奇異的失重感襲擊了我,寺廟撞鐘的鐘棰狠撞一下,整個世界都晃動起來。我哽著嗓子,仿佛被蒸干了喉嚨里的水分,又看向散落在茶幾上的幾幅,它們安靜地躺著,像一位位合眸沉睡的少女,畫上沒有具體的意象,只有清冷的色彩與朦朧的線條融成的混沌,有如潛意識的倒映。
我深深懷疑,即使有位畫家住我身體里,知曉我一切思想,也不可能畫出這般觸動我心靈的畫。我抬頭看雪兒,忽然發(fā)現(xiàn)她美極了:蒼白的指,纖瘦的臂,怯生生的眼。初見時令人擔(dān)憂的敏感,與待人接物時的生疏小心,此刻都與一種特別的、名為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相連。我驚覺我正與一顆遼闊、勃發(fā)的靈魂共處一室。心臟像繩在擰緊。我意識到我將做出一個沖動的、可能會影響我一生的決定,但我別無選擇。我向雪兒表示,我愿意資助她從此的所有創(chuàng)作,她可以繼續(xù)住在我租的房子里,一心一意畫畫,無需為生活的瑣碎煩惱,而我不要求任何回報。雪兒沒有詢問原因,很自然地接受了來自我這個陌生人的好意。但她提出要搬進閣樓里,以盡量不妨礙我的生活。我答應(yīng)了。我需要交代一下我的生活來源,以證明我資助她的說法并非虛言。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入職了一家廣告公司做策劃,月薪除去房租外,供給我和她的生活綽綽有余,她創(chuàng)作所需的工具及畫紙,也都由我購買。
隨著與雪兒的相處,我愈發(fā)慶幸自己的決定。雪兒是一位才華橫溢的畫家,我能從她的畫的,顏料與線條的深處,窺見那寧靜的不為世俗打擾的靈魂,那靈魂能撫平我的神經(jīng),讓心獲得安寧。意外的是,雪兒的創(chuàng)作生涯并不順利。她給許多比賽投過稿,無不石沉大海,帶畫去參加藝術(shù)展,整整三日無人問津。遇見我那天,她已逼近窮困潦倒的境地。我曾問雪兒,若我當初沒有臨時起意讓她留下,她打算怎么辦?她說,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小七,你知道我為什么放棄了寫作嗎?我曾受過那么多的阻礙,父親燒毀我的小說,母親偷偷改掉我的高考志愿,同學(xué)在班上用怪異夸張的語調(diào)讀我本子里的句子并譏聲嘲笑,都不曾阻止我寫下去。我像需要空氣一樣需要寫作。讓我最終放棄了寫作的,不是他人對我的否定,而是,我感覺自己缺少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因了這份缺失,我在枯井下墜,盤旋在我身邊的,是層層疊疊的軌道列車,從井口透出微弱的光,我朝它伸手,握不住一片虛無。小七,我時常想,如果世紀是一本攤開的大書,從一九零零掀起嶄新一頁,那出生于九九年的我們,就是書縫里最不起眼的那列。我們的左手是波瀾壯闊的歷史,右邊是希望熠熠的千禧年,而我們擠在狹窄的縫隙里,于世紀末茍延喘息。
雪兒比我小兩歲,我該喊她妹妹。廣告公司加班是常態(tài),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凌晨一點到家。夜晚的西海像一只倒扣的墨水瓶,我站在漆黑的海里抬頭望,發(fā)光的閣樓好像燈塔。盡管我供給著雪兒所有的生活來源,我卻時常覺得,我比雪兒需要我更需要她。畫筆在洗筆筒里旋起的水聲,座椅移動的木頭聲,閣樓舊地板的嘎吱聲,這些時不時響起的聲音就像安定劑,熨過我疲憊空乏的身心。我于是泡上一杯咖啡,掏出筆記本電腦,繼續(xù)白天未完的工作。我的耳朵浸泡在雪兒造出的聲響中,已然塑成新的形狀,只需聽第一個音,我就能分辨出她是在給畫架換上新紙,還是在整理或晾曬舊作。那天,我從公司回來,躺在沙發(fā)上休息。許是夜晚的魔力,我的聽力格外清晰,窗外鐵欄桿上落了兩只鳥,掛鐘的滴嗒聲敲打著耳膜,我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忽然一個激靈,渾身冒起了冷汗。
閣樓上沒有一絲聲音。
那是種近乎詭異的寂靜,寂靜到好像我的樓上根本不存在一個狹窄的空間,也從未有人在里面畫畫兒。我被這想法嚇了一跳,忙從沙發(fā)上跳起,沖向樓梯。紛繁念頭閃過,像散亂膠卷在腦中攪成一團。我邁上臺階,木質(zhì)樓梯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吱呀,實心感使我忽地冷靜下來。我放慢腳步朝閣樓走,我沒有走得很快,也沒有走得很慢,只是像推敲一篇策劃稿那樣,字斟句酌、仔仔細細地走完了那段樓梯。我在閣樓前靜立兩秒,抬手,推開那扇木門。
閣樓里沒有亮燈,空氣都沉睡著。雪兒背對我,坐在弦月形的窗下,手持畫筆,對著一幅畫作沉思,畫上是一汪眼睛形狀的湖泊,湖水泛著神秘的藍,如森林夜,似孔雀羽。我輕呼一口氣,如釋重負。雪兒專注時,仿佛時間在她身上靜止。窗外,月從烏云里沖出來,肆意張揚。桌上,調(diào)色盤溢出幾抹,摞起的畫冊旁,插著一株新綻的南苜蓿,幾滴水珠懸在葉尖,將落未落。我依稀聽見夜鶯的啾啼,它們在唱,好美的月亮,好美的月亮。我望著雪兒舒挺的背影,恍惚間看見了一縷遙遠的靈魂。
雪兒不常下樓,除了偶爾尋水喝,我很少看見她。不過我在家的時間也很短。如果我養(yǎng)了貓,它定會覺得雪兒才是這個家的主人。我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在家里見到她,她都在陽臺待著,穿著一條到腳踝的長裙,細瘦的胳膊倚在欄桿上,夾著一支煙,指甲的縫隙里還有未干的顏料。雪兒說閣樓唯一的缺點就是不透氣,她在里頭待久了,常常會悶得慌,需要浮到水面喘口氣。雪兒說她注意到我家樓下那兩棵槐樹,其中一棵只在樹冠開花。雪兒說房東太太每天傍晚都會牽著那只大金毛繞小花園五圈。雪兒說曾經(jīng)有燕子想在陽臺晾衣竿做窩,銜了些濕泥與草莖來,卻最終沒有搭成。我喜歡同雪兒聊天。她的思維靈動、跳躍,我愿意借她的眼睛去觀察我生活的世界,她讓我覺得現(xiàn)實沒我想的那么糟。
沒有人曾在我的家里見過雪兒,武越是個例外。
武越是我的同事。那天公司聚餐,他送我回家,我給他倒了杯茶。雪兒正好從樓上下來,穿一條單薄睡裙,赤腳,烏黑長發(fā)淌過肩頸。她來問我之前買的顏料在哪。她以前從不專門下樓問我這些問題。我想她大概是沉浸在創(chuàng)作里忘記了一些事情。我把顏料遞給她,她接過紙袋,彎眸笑了笑,又朝客廳那邊看了一眼。我這時才意識到武越還在那里,我轉(zhuǎn)身看去,武越就這樣愣愣地朝雪兒望著,好像一個人在俗世里悶頭走著,越過一道奇異的簾,忽然就闖入了仙境似的。他的感情是那樣顯而易見,他愛上了雪兒,就在方才那短促的瞬間,驚鴻一瞥。
我不記得我是如何把武越請出屋子的了,我只記得,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籠罩了我,就像小學(xué)三年級,父親發(fā)現(xiàn)了我在家偷養(yǎng)的小貓時那般毛骨悚然。我無比清醒地確信武越將會把雪兒從我身邊奪走,她會從閣樓上搬出去,住進他的家里,他會向她說許多甜蜜的話,沒有一句不是謊言,他會用可怕的東西束縛她,等她清醒過來時已經(jīng)晚了,這輩子都逃不出來了。她身上春草一樣蓬勃的生命力,她永遠閃著熱情的靈活的手指,她畫里縈繞著的夢境般迷離的氛圍,都會一點點褪卻,最終不再言語,不再動靜。我想起后院那具血跡斑斑的貓尸,它的眼睛還是天空的顏色,卻不再發(fā)亮了。
后來武越多次向我打聽雪兒的聯(lián)系方式,都被我直接拒絕。我甚至不能維持應(yīng)有的體面,把滾燙的咖啡杯往桌上重重一砸,全然不顧周圍還有同事在吃飯,沖他大聲說,雪兒是我的遠房親戚,已經(jīng)回到遙遠的南方去了,你永遠不可能再見到她。我說完咧開嘴笑了,臉上的肌肉都笑酸了。事后我常常想,那個時刻的我在外人看來,一定像個紅眼圈的瘋女人吧。
后來雪兒給我看了她那天的畫,與她以往的創(chuàng)作都不同,火紅的、緞帶般的線條溢滿整幅畫面,每道筆觸都灌注著誓要將天地撕裂的激情,像烈陽下燃燒的野獸軀骸,焦黑的煙霧繚繞天際。我感到自己在這幅畫前無處遁形,它看透了我的屈辱,我的冷漠,我的平庸,比手術(shù)刀更鋒利的靈魂之刃割開了我,我的皮囊自然地剝落下來,好像它們從未屬于我,我的腸子和臟器滾落出來,在地獄的鍋爐里炙烤著,直到最后一滴血被蒸干,最后一根骨頭被碾碎。我感覺臉頰淌過一道冰涼,這才意識到自己哭了。
我連夜回了一趟家。父親母親都睡著了,家里安靜得像墳地。我走進院子,在榕樹的樹根旁跪下。我拔掉母親種了多年的蘭花,像一位可恨的盜墓者,朝根莖處探挖。九年前,我把我的小說埋在這里。九年里,它們沒有開出掛滿文字的花,沒有潛入地底朝著大海奔去,只安靜地躲在我的小木匣里,像潰敗的逃兵,等待著九年后的深夜匆匆赴約的我。
我在月亮下讀我的小說,它們是致月亮的詩篇,也是獻給我自己的悼文。我想起我是怎樣寫出人生中第一篇小說的。就是在這樣一個月色惱人的深夜,晚歸的父親一身酒氣撞開我的房門,用他硬得像石頭的手指戳我額頭,說你這輩子終究要嫁給別人,你會離開我,變成別人的女人。那時我七歲,聽不懂父親的話,只覺得他突然變成了一個什么別的人,我想象他是一個古戰(zhàn)場上持長矛浴血奮戰(zhàn)的士兵,他本來是死了的,但穿越到現(xiàn)代活了下去,附在我父親身上。我的第一篇小說,就將這個可憐的士兵作了主角。
母親會罵父親,土語自她口中傾瀉,抑揚頓挫,好像一首歌。我扒著門縫,很想告訴母親,她罵錯人了,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個可憐的士兵,父親去哪了,我不知道,也許他去戰(zhàn)場上殺敵了。但她狠狠剜我一眼,嗓音尖銳地叫,睡覺去!我趕緊把門合攏。門外傳來瓷碗碎裂的聲音,我跑到窗臺前,一下下敲著玻璃。忽然,我看見了一只巨大的猛犸象,就站在后院的院墻外,象鼻比榕樹干還要粗,身體比兩層樓還要高。它靜靜地站在那里,渾濁的眼睛望著我。它是來接士兵回家的嗎?這可麻煩了。我朝它搖頭,手臂在胸前比了個叉。我說,它不能帶走那個士兵,因為他已經(jīng)變成了我的父親,如果它帶走他,我就沒有父親了。聽完我的話,猛犸象沉重的頭顱微微仰起,對著夜空中的月亮,發(fā)出了一聲寂寥的長嚎,它的眼睛慢慢合上,又緩緩睜開,一滴渾濁的淚掙脫出來,重重砸在地上。
我把我找回的所有小說都寄了出去,就像往大海里倒一杯水,我不在乎海有沒有因此變深,我只知道我的杯子空了。
雪兒又站在陽臺上,不知是在看槐樹,還是在看燕子。見我走來,她牽起我的手,幫我擦掉泥土,她貼得很近,手指穿過我的頭發(fā),她的臉頰紅紅的,眼睛亮亮的。她像個小孩一樣,鼻尖蹭了蹭我的鼻尖。她的動作很溫柔,我能感覺到她被夜色染得有些冰涼的手撫上我的側(cè)臉,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她彎了彎嘴角,眼角溢出一道光,然后輕輕地,輕輕地貼上了我的唇。
我為什么如此肯定武越愛上了她。因為我知道,沒有人能抵抗得了雪兒。她是被某個更高的存在派來凡間的使者,她了解你的一切渴望與恨,降在你身上的目光讓你自覺是被命運眷顧之人。
我狠狠地掐著雪兒的身體,好像自遠方奔來的尋仇者,帶著永恒的恨意。指甲陷進肉里,她卻渾然不覺疼痛,依舊溫柔地擁著我,我在她的手臂上劃出長長的血痕,她卻擁我更緊。月染紅了我的眼眶,夜鶯又在啼。它們在唱一首古老的歌,關(guān)于最早的逐月者,如何耗盡了氣力,攀登那節(jié)永遠沒有盡頭的天梯,那是一條漫長、凄冷而壯烈的道路,未曾有人類涉足,卻有孤雁與鳳凰相伴。那是我度過的最為奇妙的夜晚,別人永遠無法理解我在雪兒身上感受到的靈魂的共鳴。沒有任何語言能夠形容我們的關(guān)系,我們是宇宙混沌未分時就燒著的一團火,在漫長的歲月中離散,最終又重聚。
后來,不知過了多久——請原諒,時間的概念在我心里已變得朦朧—— 一天,雪兒從閣樓下來,興奮地挽住我的手,告訴我,一位外國商人看中了她的畫,愿意出高價購買。起初,我有些意外,但也由衷替她開心。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在繪畫這條路上下了多少功夫。她沒錢參加培訓(xùn),就買書自學(xué)。家人送她去讀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將來好當個幼師,她拗不過,夜里點燈偷偷地畫。她周圍的所有人都在把她往另一個方向趕,而她那么瘦弱的、好像風(fēng)一吹就倒了的身體,卻能在這時爆發(fā)出強大的力量,幫她死死握住了手中的畫筆。我想,雪兒是被選召者,而我只是在這個熱鬧的城市里偶然駐足于她的畫廊,從此移不開目光的觀眾。
雪兒難得地打扮了一下。其實她不化妝便很好看,但借由妝容,她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似乎更熱情地展現(xiàn)出來。她去見了那個商人。我回到家時,她正倚著陽臺舒展身體。她轉(zhuǎn)頭看我,連耳垂都開心得紅彤彤的。那個商人要買下她所有的畫,幫她在國外辦畫展。商人還邀請她一同出國,承諾送她進專業(yè)的美術(shù)學(xué)院深造。這實在是太具誘惑力的條件。我輕輕合上電腦,問她,那你什么時候回來?雪兒眼里亮晶晶地閃著光,說,筱優(yōu),我不知道,我也許不會回來了,也許像他說的那樣,國外的藝術(shù)環(huán)境更適合我。雪兒說話時,微微抬頭望著什么,或許她白天就是這般向往地仰望著那位商人的。
我沉默了。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雪兒會離開我,更別提去那么遙遠的地方。我的身體顫抖個不停,于是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我盯著雪兒,能不能不走?你在西海待了這么多年,難道對這座城市沒有一點留戀嗎?雪兒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拉起我的手,說,筱優(yōu),西海是你的城市,我從未有一刻感覺自己屬于這個地方。緊接著,她驚呼一聲,哎呀,你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你為我付出這么多,我希望你能親眼見證這一切。
離開西海?說什么荒唐的話!我在西海出生長大,這里有我的家鄉(xiāng),我的童年,我一生的記憶。我怎么可能離開?我像沾上臟東西一般甩開雪兒的手。雪兒臉上的興奮勁兒消失了,眼神變得有些悲傷,她在看雨中燕子的時候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她抱住我,頭輕輕擱在我的肩上。我會想念你的,筱優(yōu),她說。
有東西破碎了,我聽見兒時砸在墻上的瓷碗碎裂的聲音。那一瞬間,我無師自通地掌握了我母親的天賦。我斂起表情,冷冷地看著雪兒,你不準走。尖銳的話語從我的口中涌出,你以為那個商人真的看中了你的才華?別傻了!他只是想找個理由把你騙出去,然后徹底掌控你的人生。你既沒名氣,又沒獎項,不過是泥地里走出來一個畫畫兒的,真當自己是個被埋沒的天才了?你知道真正的天才都是什么樣的嗎?梵高一生不受賞識,飲彈自殺。維米爾一生窮困潦倒,在貧病交加中去世??赡隳兀磕阋獮閿[明了就是騙局的幾千歐元出賣自己的靈魂嗎?
雪兒蹙著眉頭,震驚地看著我,仿佛在看一位陌生人。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出錯的話,在我的攻擊下,雪兒也撕去了她的假面。她纖細的脖子伸得老長,眼睛死死地瞪著我,你瘋了嗎?如果我不跟他離開,我還能怎樣走出去?你知道我這一路有多痛苦,多煎熬嗎?被人否定的滋味我受夠了,我可不想一輩子都住在這間破閣樓里!
那一刻,雪兒的表情變得很猙獰,若非親眼所見,我簡直不敢相信一張如此美麗的面龐上會出現(xiàn)那般怪異的表情。小七,請相信我,那時的雪兒已完全瘋狂了。面對這樣一個瘋子,我不得不理性起來,只有一種方法能夠幫她變回原本的自己。我平復(fù)心緒,觀察雪兒的位置,她背對欄桿站著,雙腳挨得很緊,她的嘴里還在滔滔不絕,眼底一片陰郁。小七,那時的我是前所未有的清醒,所做的每個舉動都由理智驅(qū)使。我準確記得,我把手放在雪兒的胸口,用盡全身力氣,朝前一推,雪兒發(fā)出一聲野鴨般短促的尖叫,甚至來不及再看我一眼,就落到地面,不再動彈了。我朝下望,她的身體彎成一個扭曲的姿勢,頭發(fā)將臉遮住了大半,流出的液體把她的長裙染成赤色,好像一只鮮紅的風(fēng)箏。
在文學(xué)雜志尚且興盛的年代,每一頁的邊邊角角都會刊有讀者來信,將自己的地址留在信中,是一種找筆友的方式。我就是這樣與筱優(yōu)相識的。我們有著相似的文學(xué)品位,我們無話不談。我知道她暗戀過的每一個男生,她知道我藏日記本的抽屜鑰匙藏在家門口的哪塊磚下。我們曾經(jīng)約定,長大后要住同一所房子,養(yǎng)一只白毛藍眼的貓,她負責(zé)做好吃的,我負責(zé)每天想出一個新游戲。那時我每次去郵局寄信,都是昂首挺胸的。身邊伙伴聽說我有個住在西海的筆友,往往會發(fā)出羨慕的驚嘆。筱優(yōu)讓西海變成了一座真實的城市。從她的文字里我知道,原來西海沒有海,她們也不睡在水里,而是睡在軟綿綿的床上。
當我升上高中,書桌上的山巒從文學(xué)雜志變成教輔資料,我和筱優(yōu)的通信便漸漸不再那么頻繁。高考結(jié)束,我去了西海,我是我們鎮(zhèn)第一個考去西海的大學(xué)生。開學(xué)前一晚,我坐了22個小時的火車,穿過無數(shù)條幽暗的隧道,來到了筱優(yōu)的城市。第一次在西海坐公交,我坐反了方向,與其說坐反,不如說我壓根不知道原來同一路的公交還分兩個方向。再后來,我留在了這里。我沉默地將時間收藏于口袋,像一位行走在青石板路的貨郎,攤車搖搖晃晃,石巷靜謐綿長。我曾以為,在西海我見過足夠多的乘客,聽過足夠多的故事,不會有什么再震撼我的心靈,直到我時隔多年,再次收到筱優(yōu)的來信。筱優(yōu)信中提到的烏有小區(qū),就在我家附近。每天上班,我都會經(jīng)過那套磚紅色住宅樓。我從未想過,童年時期的筆友就住在隔我兩條街的地方。
筱優(yōu)在信里詳細記述了她是如何將雪兒的尸體藏進后備箱運至郊外掩埋,以及如何清洗了地上血跡的。沒人知道筱優(yōu)的閣樓里住著一位畫家,因此,也無人知曉雪兒的死亡。雪兒死后,筱優(yōu)辭掉工作,搬了家。信里她問道:“小七,聽完這個故事,你是如何想的呢?坦白說,直到寫完信的這一刻,我仍不覺得我做錯了。你大可以把信交出去,幫雪兒的父母找回女兒的尸體。選擇權(quán)完全在你。我會去南方住些日子,有緣的話,或許我們能遇見。”
我仔細看了看信上的日期。因我老家的房子是棟舊公寓樓,樓梯口的綠漆信箱自我離家便再沒打開過,近來公寓樓的居民合議要重新粉刷外墻,拆去喪失用途的信箱,這封落滿灰塵的信才得以重見天日。父親記得筱優(yōu)的名字——兒時的我總?cè)靸深^催他查看來信——詢問后,父親把信件轉(zhuǎn)寄給了我。時移世易,信中的人和事仿佛發(fā)生在昨日,現(xiàn)實中卻已過了一年。我不知該如何面對她給我留下的難題。讀完信,我并不氣憤,也不感到哀傷,只是有些許悵然。我忽然很想念筱優(yōu),這位我素未謀面卻愿以摯友相稱的女孩。
我決定去雪兒生活的閣樓看看。我曾無數(shù)次路過這個小區(qū),今天是第一次進來?;▓@里,我看見了那兩棵槐樹。一棵開滿了雪白的槐花,一棵單在樹冠零星綴著幾只骨朵兒?;睒湎伦晃焕蠇D人,和一只體型巨大的金毛犬。我走上前,詢問她是不是四樓住戶的房東。老婦人奇怪地乜我一眼,說,四樓并沒有住戶,你是什么人?我解釋道,我是筱優(yōu)的朋友,她以前在這里住過,我想來看看她住過的地方。聽到這兒,老人似乎放松了警惕,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她望向四樓陽臺,語調(diào)有些哀婉。原來是筱優(yōu)的朋友啊,我當然記得她,怎么可能忘了呢?只是可惜了這么好的一個孩子,誰也想不到她會做出那樣極端的事。
花園有貓竄過,金毛犬汪的叫了一聲,槐樹上撲啦啦飛起幾只鳥雀。我的額角冒出冷汗,忽然覺得事情超出了預(yù)期。為什么房東的語氣像是她知道筱優(yōu)的事?筱優(yōu)不是說她處理了雪兒的尸體嗎?難道最后還是敗露了?我努力平復(fù)心緒,接著房東的話問道,筱優(yōu)她做了什么嗎?
房東太太滿是皺紋的眉頭蹙起,像兩條艱難挪動的蠶。你不是筱優(yōu)的朋友嗎?怎么會不知道她一年前從樓上跳了下來?就是因為這件事,我的房子才一直租不出去,大家都不敢住出了人命的房子,可就沒人想想這房子的采光多好??!老婦人說著有些憤憤不平,金毛犬想咬自己的尾巴,她用粗糙的像松樹皮的手阻止了它的動作。
我感到大腦一陣眩暈,光線刺得我?guī)缀醣牪婚_眼。一些深埋在腦海里的記憶開始蘇醒。一年前的某個深夜,我被警笛聲驚醒,次日報道出來,竟是一起墜樓事件,地點就在烏有小區(qū)。當時看新聞的我,還曾為跳樓者的年輕感到一陣惋惜,但很快便忘記了它。畢竟這座城里,每天都有無數(shù)人死去,一條陌生生命的消逝,不足以激起人更多的感情。
“您確定跳樓的人是筱優(yōu)嗎?”我顫抖著問。
“是??!陳筱優(yōu)嘛。漂漂亮亮一女孩。好像在廣告公司工作吧,每天早出晚歸的。筱優(yōu)是個好姑娘啊,房租永遠交得最早,不用我催,屋子也打掃得干凈整潔。啊,就是愛在陽臺抽煙這點挺讓人頭疼的,我提醒了她好幾遍這樣容易失火,她都沒改掉這壞毛病?!?/p>
“那雪兒呢?”
“什么雪兒?”
“筱優(yōu)之前的租客,因為交不起房租被趕出去了的。”
“筱優(yōu)是我的第一任租客呀!我記得很清,三年前,我兒子去國外讀書,四樓就被空出來了。房子租給筱優(yōu)后,再沒有換過別的房客。”
“雪兒住在她的閣樓里,幾乎不出門,也許只是您沒有發(fā)現(xiàn)呢?”
我的話音未落,房東太太便夸張地笑起來,好像一把燒開了的水壺:“閣樓那么小的地方,怎么可能住得了人?就算住得了,那么大一個活人在里面,我會發(fā)現(xiàn)不了?”
我不愿聽信房東太太的話,堅持一定有人住在閣樓里。房東太太笑我荒謬,只是耐不住我的百般央求,她答應(yīng)帶我去四樓看看。這棟公寓起碼有著十幾年的歷史了,樓梯間的窗戶用的都是老式的藍色玻璃。我跟在她身后,終于來到筱優(yōu)生活過的這間屋子。開門,放眼望去,房間幾乎是空的,應(yīng)該是被清理過,只剩下一些嵌在墻體里搬不走的家具。散落的碎紙屑卷在角落,像是這個屋子最新的租客,瓷磚地面積滿厚厚的灰塵,筱優(yōu)居住過的痕跡早已被蠶食殆盡。房東太太在我身后嘆了一聲,多好的房型,怎么就沒人肯租了呢?
我們沒有朝里深入,而是徑直來到通往閣樓的樓梯,房東太太挪動她臃腫的身軀,慢慢朝上走著,一邊走一邊低聲念叨。樓梯間泛著陰森森的涼,越靠近閣樓,潮濕與腐木味便越清晰,我搓搓手臂,打了個寒戰(zhàn)。伴著朽木的呻吟,我們登上了閣樓。閣樓頂很矮,剛好抵著房東太太的頭,我則需要微微彎腰。房東太太握住銅制的門把手,看我一眼,擰開了門。
一陣強烈的風(fēng)朝我們襲來,灰塵在碎金的夕陽下跳起了癲狂的舞蹈。風(fēng)稍歇,房東太太徒勞地在鼻邊揮揮手,嗆了兩下,隨即發(fā)出了一聲意外的驚叫。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閣樓的角落,擺著一張老舊的木床。床上鋪著被褥,被褥的邊有些開了,棉花從縫里擠出來。木床的中央,整齊地躺著一條雪白的長裙,乍看去,就像睡著一個人似的。閣樓靠墻的位置擺著一套木桌椅,木椅很舊,大概有人曾長久地坐在上面,邊沿的紅漆都斑駁了。望著這狹小的閣樓,我仿佛看見了一個月色通透的夜晚,雪兒穿著白裙,坐在紅漆的椅上,一根細繩挽著長發(fā),她抬頭望窗外的月,拾起畫筆,蘸上冷夜的幽藍。
“真不敢想象!”房東太太叫道,“居然有人能在這么小的地方生活!難道在我沒注意時,這兒真住了一個神秘的女人嗎?”
房東太太像籠中倉鼠一樣在閣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粗糙的手指劃過椅背的裂紋。忽然,她從抽屜里翻出了什么,捧在手中嘖嘖稱奇。那是一疊陳舊發(fā)黃的稿紙,凌亂的字跡盈滿紙面,每張、每頁都寫著關(guān)于同一個人的故事。一個我讀過信后便難以忘懷的名字。我怔怔地靠床坐下,良久,輕輕撫上那條久未有人觸過的雪紡長裙,冰涼的布料纏上我的指尖,像一條咝咝吐芯子的小蛇,它蜿蜒的身軀領(lǐng)我經(jīng)裙擺,過腰間,來到胸口的部位,我愿意相信,在那里,曾跳動過一顆鮮活、熱烈的心臟。我閉上眼,想起筱優(yōu)在信的末尾寫下的話:我這一生狹隘、懦弱、庸俗,不曾有片刻觸碰真實,唯一能讓我甘愿獻上全部禮贊的,只有西海的夜空上,那輪金黃的、足以寬恕一切罪孽的月亮。我想再看一次西海的月,站在古老的榕樹下,向那溫柔的光芒致敬。這便是我最后的自白。
范晴 ,1999年生于江西鷹潭?,F(xiàn)為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專業(yè)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批評方向在讀研究生。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xué)》《草原》《北漂詩篇(第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