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3期|唐晉:儒艮的天空
唐晉,山西太原人,作家,學者,1966年出生。著有長篇小說《夏天的禁忌》《宋詞的覆滅》《玄奘》《鮫人》《鮫典》《唐朝》;中篇小說集《天文學者的愛情》《王昭君》;短篇小說集《聊齋時代》《景耀》;詩集《隔絕與持續(xù)》《月壤》《金樽》《侏儒紀》;散文集《飛鳥時代》;文化專著《紅門巨宅——王家大院》《二十四院的風度》《太山寺考》等。曾獲2000年度山西新世紀文學獎。近幾年專攻石窟文化造像篆刻。曾參加“鄉(xiāng)村計劃·1993”藝術(shù)活動,近年來分別在太原、長治舉辦“詩性的奔突”個人油畫展,2018年參加“靈性的回歸”首屆中國當代詩人繪畫巡回展。
儒艮的天空
唐 晉
這片黃金水域里的人很少會把頭仰起來,去看高處的天空。他們習慣了遙望海水微微凸起的前方,那里的天空把航線上的帆船輪廓勾勒得十分清晰。
拉茲羅斯坐在甲板上。哪里的天空他都不看。這并不意味著他有足夠的經(jīng)歷,早已將一切厭倦。事實上,往往天空里的內(nèi)容足以支撐起一半以上的海上時日。比如云層的變化,星河,候鳥的來去,以及某段時間內(nèi)此起彼伏的煙火信號。
拉茲羅斯的身體總是朝向左前方傾斜,即使坐在那里。仿佛他的右肩始終背負著一些東西,以至于水手們都順口喊他“背著胡椒的”。他合著雙眼,既不像睡眠,也不是思考。他的大腦中總有一些念頭不屬于自己,這一點折磨了他很多年。那些莫名其妙的念頭總是不合時宜地泛起,根本不管不顧他所身處的現(xiàn)實。有時候他待在港口,腦中卻會出現(xiàn)穿越森林的念頭,而且黑魆魆的森林真的就會在他眼際展開,伴隨著林鸮和渡鴉的叫聲。有時候他在收攏帆索,不一會兒就會做出掙扎的樣子,似乎被繩子牢牢地綁著。夜晚,他一半清醒一半沉睡,那個打著響亮鼾聲的與他無關,他的眼睛死死地張開,帶著脹痛不已的酸楚。
1629年,拉茲羅斯29歲。
荷蘭人的船盯上了從日本返航的暹羅船隊。名為暹羅船,實質(zhì)上從船只到海員,都由中國商隊提供。17世紀,華商以臺灣島為核心形成兩條海上貿(mào)易路線,東洋路線包含著東印度群島、菲律賓、日本和琉球群島,西洋路線則貫穿安南、柬埔寨、暹羅及馬來半島。沒有誰能夠競爭過中國人,葡萄牙人不行,英國人不行,荷蘭人也不行。在暹羅,華商的地位至高無上,他們堂而皇之地替王室經(jīng)營商船,將胡椒、象牙、蘇木、犀角、檀香、鹿皮甚至大米運向中國,以換回絲綢、棉布和瓷器,并且輾轉(zhuǎn)從日本換來赤銅與白銀。中國人甚至承包了暹羅國的各項稅收。
拉茲羅斯最早受雇于荷蘭東印度公司時,并沒有想到會有改變?yōu)楹1I身份的那一天。然而,他既不是商人也不是海員,或者說,拉茲羅斯從未認真對待過自己的身份。有時候,他會消失不見,就直直地站在甲板那里,烈日炎炎,身邊一片叫囂,連浪頭上的波動也影響不了他。
荷蘭人最初有著雄心勃勃的設想,他們認為一切都輕而易舉。荷蘭人需要香料和黃金,因此打算用印度古加拉特的布匹到蘇門答臘交換胡椒和黃金,用印度南部的檀香木、胡椒以及德干半島科羅曼德爾海岸的布匹交換中國的絲綢和黃金,再用中國的絲綢去交換日本的白銀和赤銅。但是現(xiàn)實給了他們很大的制約。荷蘭人不能直接前往中國獲取絲綢等物,同時華商與日本人之間用絲綢換取赤銅的貿(mào)易做得很大,甚至連葡萄牙人和英國人都來向華商購買赤銅。
在荷蘭人眼里,暹羅國的中國勢力就像看不見的老橡樹根系。沒有順意隨心的貿(mào)易,荷蘭人處處碰壁,而把這一切歸結(jié)為華商們高超的行賄技巧。與其費盡心力地考慮與華商溝通關系,不如搶劫他們。
過了占城不遠的公海上,拉茲羅斯跟隨他的船長,一個260磅重的大家伙,登上了他們稱呼為WangKang的中式大帆船。這艘船裝滿了赤銅和瓷器,荷蘭人不禁爆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的歡呼。拉茲羅斯一如既往的安靜,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那群被繳了械的中國人。這不是拉茲羅斯第一次參與搶劫,他已經(jīng)見過太多中國人,還有馬來人、日本人。說實話,直到今天,拉茲羅斯依然無法區(qū)分這些亞洲人,但他的心思明顯不在這方面。此刻,他盯著那位被稱為“老陳”的中國人,看上去,老陳似乎是船上的頭領——個子只有拉茲羅斯三分之二高。盡管如此,老陳在眾人圍攏下,不慌不忙,一臉平靜地聽著翻譯與荷蘭船長交涉。拉茲羅斯盯著的是支撐老陳站立的一雙拐杖,像鐵一樣,卻并非鐵。在右邊的拐杖低處,是一條嚴重外翻的小腿,腳尖剛剛可以觸到地面。
拉茲羅斯開始進入慣有的呆滯狀態(tài)。他覺得眼前這一幕非常熟悉,這樣的一條腿似乎自己也曾經(jīng)有過。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匍匐下身子,伸出手去想要撫摸,老陳身旁的一個大漢粗暴地把他推到了一邊。荷蘭人又是一場哄笑。拉茲羅斯的腦中立即涌上一個念頭:那是我的腿,我的腿。
這個夜晚,醉酒后的拉茲羅斯腦中有著無數(shù)根琴弦在被拉動,透過迷蒙的眼神,他甚至可以看到絲弦的震顫。當他煩躁地翻過身去,琴弦消失了,一大群飛魚躍出了腦海,扇動著明晃晃的翅膀。他一下子坐起來。至暗時刻,海風十分浩蕩,拉茲羅斯伏在船舷,拼命地朝海中嘔吐。當他直起身子,用發(fā)燙的胳膊擦掉嘴邊的污漬,感到一陣陣眩暈。某個眩暈的片段,他的眼前朦朦朧朧地出現(xiàn)了一個大理石浮雕,一張婦人的臉,一對兒圓圓的乳房,雙腿向左右劈開,被雙手緊緊握住,雙腳則變成魚的尾巴。漸漸地,婦人的臉變成了老陳,其中一條腿自然也就變成了老陳的腿。
一個念頭徹底敲昏了拉茲羅斯——那是我的腿,我的腿。
差不多兩年后,1631年,拉茲羅斯所在的船入住了熱蘭遮城。尤其是在駐暹羅國代表約斯特·斯豪滕公開承認搶劫政策之后,荷蘭人在公海上的劫掠變得更加有恃無恐。一段時期,他們專找日本的朱印船下手,那些目的地在暹羅大城和交趾支那的日本船往往滿載著赤銅。荷蘭人時常被各種不平所傷害,例如日本。明代政策,中國市場對日本全面關閉,然而并不影響日本人從華商那里獲得絲綢。這一點,令荷蘭人百思不得其解。據(jù)澎湖一帶的傳言,正是南海的鮫人主持了中國人與日本人之間的種種交易。然而荷蘭人并不相信,再次把這一切歸結(jié)為中國海疆邊境管理的腐敗。
這一年拉茲羅斯31歲。閑下來時,精力旺盛的荷蘭人會去找當?shù)氐膵D女。往往拉茲羅斯屬于被裹挾的那一個,因為他對錢財沒有任何概念。大部分荷蘭水手搞不清楚拉茲羅斯為什么來船上工作,事實上拉茲羅斯本人也說不清楚。有人說,拉茲羅斯與260磅的船長有著遠親關系,也有人信誓旦旦,拉茲羅斯干脆就是船長的私人財物,他是個逃罪人。當然不少人對拉茲羅斯的存在漠不關心,就像拉茲羅斯對待他們的態(tài)度一樣,除了夜里找女人,他們需要花光他的財富。
拉茲羅斯絕非傻子。他只是一個“背著胡椒的”。
有意思的是,即使眾人吃喝玩樂,最后歡快地癱成一處處小堆,拉茲羅斯始終感興趣的是那一塊狹小陰暗的表演場地。那里,總有一個形體無聲地扭來扭去,甚至當所有觀眾都歡愉地陷入絕對自我,扭動都不會停止。拉茲羅斯的腦中必然會侵入這樣一系列念頭:我們上去吧,我們進去吧,我們扭動吧。他瘋狂地搖著頭,仿佛要把這些怪異的東西抖得一個不剩。
秋天的時候,一位名叫瀨川的日本商人通過一些手段進入了荷蘭人的群體。也有傳聞,這位瀨川原本是荷蘭人俘虜?shù)囊粋€人質(zhì),花了很大一筆白銀才獲得自由,然而就此便與荷蘭人打得火熱。有一次飲酒,260磅的船長問瀨川,南海鮫人主持中日貿(mào)易的事是否真實?起初日本人并不回答,早早就露出醉態(tài)。后來,瀨川索要了一張草紙,用毛筆畫了一個十字。260磅的船長認為他在用教義譴責自己,非常生氣,想著把眼前這個家伙再做一次人質(zhì)。瀨川指著十字說,這個就是鮫市。荷蘭人不甚明白,瀨川便給他們講,鮫市就是鮫人開設的市場,用來交易世界上各種珍奇寶物,互通有無,沒有交易不到的東西,也沒有不滿意的交易。這個十字形狀的市場非常大,大到不可想象。荷蘭人便問,鮫市在哪里?瀨川搖搖頭。這個地方無法描述,也定不準方位,只有熟悉的人引路才可以到達。然后他詭秘一笑:中國人講,要靠緣分。
不知道荷蘭人采用了什么方法,瀨川竟然答應要帶他們?nèi)ヵo市一觀。某日子時,荷蘭人坐著瀨川的朱印船離開熱蘭遮城,駛?cè)肽虾?。行了足有一個時辰,海面起了大霧,很快就無法辨別方向。這場海霧頗為奇怪,如同一個碩大的棉花團包裹住了整艘船,船外面有什么不知道。所有航海儀器全部失靈。瀨川認為,這是因為出行前沒有祭拜鮫人大神。為了感謝鮫人促成中日之間的貿(mào)易,日本商人在平戶為鮫人建立了神社。但是熱蘭遮城沒有鮫人神社。
天亮時分,海霧消散了。大家站在船頭看去,左右分明就是剛上船時的樣子,那一個時辰的航行就像集體編織的一個夢幻。不久,瀨川生了一場大病,不得不返回日本。
拉茲羅斯很快變成一個窮光蛋。搶掠,收錢,花錢。他越來越依賴所在的船只,仿佛自己就是一塊帆布、一根繩索、一塊艙板,或者干脆就是扔在一邊用來舀水的椰殼。荷蘭水手也懶得取笑他,他們過剩的精力依舊用在夜里,只是與拉茲羅斯再無關系。因此,260磅的船長給他增加了不少活兒,誰讓看上去數(shù)他最閑呢?
第二年夏末,忽然見到了瀨川。當時拉茲羅斯正在為船長清洗衣物,瀨川登上了甲板,就像昨天剛剛見過似的??吹胶商m人驚訝的表情,瀨川說,今天晚上帶你們再去鮫市走一趟。
還是子時。這次沒有大船,瀨川不知從哪里找來一艘福建人開的小帆船,容不下多少人。260磅的船長于是點了三五個人跟著自己走,臨下甲板時,瞥見站在那里發(fā)呆的拉茲羅斯,順便在他頭上狠狠地拍了一掌。
——給我把燈提著!
路上瀨川說,這次是一個絕好的機會,能夠看到鮫市最為隱秘的交易。今晚有一場重要的交易就是福建人安排的,起因是商隊的一個首領在販運私鹽的途中不幸落入了明軍手里,被定了秋斬。用了多種手段,不得解救,于是求助于南海鮫人。瀨川狡黠地眨眨眼,表示這是今生難得一見的場面,亞洲人都鮮有機遇,別說荷蘭人了。然而不是白看。260磅的船長需要返還日本商人的兩船絲綢和一船蘇木,還有一船鉛。
想必瀨川在神社做過祭拜,一路上再無海霧之類的異象。小帆船無聲地進入黑夜,奇怪的是,在海面竟然看不到船的影子。沒有人認識這條海路,即使天天出沒于這片海域的荷蘭人也不能辨別。而高處的天空看不到一顆星星。260磅的船長有些害怕了,他暗暗指示手下準備好武器,以防不測。
兩個時辰后,福建人滅掉了船上的燈,只留下拉茲羅斯手中那一盞。船只進入一排孤懸著的礁石,然后不停地繞行。四野漆黑,唯有一盞燈光搖搖擺擺地前進,帶著幾張蒼白的面孔。不知過了多久,船轉(zhuǎn)入一片開闊的水域,眾人眼前一亮,只見遠處大約一海里的地方,無數(shù)燈盞構(gòu)架出一座橫空而立的十字形大橋??床灰娙魏螛虻A和支撐物,大橋就那么懸于空中,下面是被燈光映亮了的海水。船靠近時,由兩個戴著面罩的人指引,泊進一處船塢。然后眾人下了船,悄無聲息地跟在面罩人的身后。
拉茲羅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大橋。在耀眼的燈光下,他無法看清橋究竟有多長,只覺得到處都是人,奇奇怪怪的亞洲人,說著自己聽不懂的語言。道路兩邊都是商鋪,在耀眼的燈光下,他無法看清買賣的都是什么物品。拉茲羅斯覺得,這是一座黃金橋,上面有黃金商鋪,買賣的都是黃金,每個人都是行走的黃金。
而且,黃金一直在生長。拉茲羅斯走也走不完這條路,一段時間里,幾乎所有人都會有一種原地踏步的錯覺。但是,那個重大交易的場所最終還是走到了,只不過這里燈火寥落,人聲寂靜,就像黃金大橋上被海水腐蝕了的一處斑點。
這是一個正方形的場地,四面各有燈數(shù)盞,以及桌椅。瀨川介紹,正向是鮫人的主位,左側(cè)是福建商隊的人,右側(cè)是公證人,來自各地商隊,背對我們的便是要求交易的那一方代表。260磅的船長低聲詢問鮫人的模樣,因為正向的位置一律戴著面罩。瀨川擺擺手,這里的鮫人不會讓人看到真面目的,你甚至都看不到他們的魚尾,天曉得是怎么安置的。瀨川心里明白,這個家伙十有八九打上了綁架鮫人的主意,這可是轟動西方世界的事情。
交易很快開始,也很快結(jié)束,干脆,明確,直接。走私鹽的代表提出,要購買首領被抓獲前后那一個時辰的時間。鮫人要求首領用五百年壽命來償付。具體實施方法,首領后人每一代男丁的生命在又一代男丁出生后結(jié)束,直到五百年付盡為止。這個交易并不公平,260磅的船長對瀨川說。不,不,尊嚴很重要,五百年是值得的。瀨川搖搖手指。
接下來雙方簽字畫押。公證人簽字畫押。交易達成。
就要散場的時候,拉茲羅斯腦中突然又一次涌上了那個念頭:那是我的腿,我要我的腿,我要我的腿!他不由自主地沖著鮫人席上的背影大聲喊道:我也要交易,也要交易!
熟悉所有語言的鮫人于是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來。瀨川感到十分意外,他望向荷蘭人,那個260磅的船長再次揚起巴掌,響亮地拍上拉茲羅斯的頭頂。
——給我把燈提著,趕緊滾!
但是鮫人發(fā)問道,你要交易什么?
拉茲羅斯顫抖著說,我,我要我的,腿。
交易請求一旦發(fā)出,不容更改。于是,當初福建商隊代表坐著的左側(cè)位置換成了瀨川和那些荷蘭人。瀨川非常奇怪地打量著拉茲羅斯,一邊對260磅的船長說,那個家伙的腿不是好好的嗎?他要什么腿?誰的腿?
鮫人卻沒有疑惑??梢裕阌檬裁磥斫灰??
拉茲羅斯呆住了。那些荷蘭人深知他的困窘,卻猜不透他的意圖。是啊,兩條腿那不好好地長在身上嘛,這個拉茲羅斯,究竟想干什么?
拉茲羅斯一下子想不出自己應該拿什么進行交易。此刻,他也出現(xiàn)了疑慮:我這是在干什么?
這時,他的腦海又出現(xiàn)一個念頭:用記憶,用記憶,交換我的腿。
鮫人似乎并不挑剔交易物。好吧。
拉茲羅斯醒來的時候,正是陽光最為強烈的時候。他揉著眼睛,看清身邊的一切,不禁奇怪自己怎么會在船上,或者說大海上。他的內(nèi)心充滿陌生,頭腦空空,什么都想不起來。當他扶著船舷試圖站立時,身體的重心卻一直朝右后方傾斜。這不是他習慣的姿勢。他這才感覺到背部很痛,又很酸,就像背了一袋沉重的物品。當他轉(zhuǎn)過身來,面前一大群上身赤裸的男人在看著他,大張著眼睛和嘴巴。他下意識地向后縮著,脖頸處傳來一陣潮熱,仿佛有人趴在自己肩膀上呼吸。他扭過頭來,一張小臉直直地對著他。
嘿,哥哥。
拉茲羅斯號叫了一聲。誰,誰,什么東西這是!他一邊四下里躲避著,一邊用左手去推開那張臉。但是,無論他如何用力,那張臉依舊趴在他肩頭,與他緊緊貼著。
男人叢中響起一個又一個口哨。怪物,他要的竟然是……成為一個怪物!
260磅的船長仔細地打量著眼前這個雙生人。拉茲羅斯,不,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再是拉茲羅斯了,這個人的右后背上滋生著另一個軀體,只是比他小很多,差不多只有四分之一大??瓷先?,這具多出來的新的身體非常光滑,沒有熱帶海洋留下的褐色斑塊。這張小臉頂多五六歲的樣子——噢,只有一條腿,就那樣吊在拉茲羅斯的腰間,還朝右側(cè)狠狠地外翻過去。
難怪,他一直要腿。
260磅的船長心里有了別的打算。雖然不清楚鮫人是怎么弄的,但眼前這個怪物倒是一個財路。如果把他弄回荷蘭……
拉茲羅斯癱坐在甲板上。他什么都不記得。一夜之間,自己身上突然長出一個其他人,跟自己死死地黏在一起,帶著死魚般蒼白的膚色?;蛘撸约涸揪褪沁@個樣子,就像習慣了噩夢的人,突然有一天從夢中跳出來,由此感到了萬分恐懼。
哥哥。
那個細弱如海蚊般的聲音再次撞擊著他的右耳鼓膜。這會是我的……弟弟?拉茲羅斯抱著腦袋,躲進舷板的陰影。
哥哥。你沒有記憶了,但我的還在。我是巴布斯塔。
根據(jù)巴布斯塔的講述,這一對連體人在熱那亞出生,很小就被馬戲團買走,裝在鐵籠子里展覽。他們?nèi)ミ^法蘭西、西班牙,最遠還到過易北河畔。不幸的是,穿越黑森林的時候,巴布斯塔染病不起,死的時候年僅五歲。雖然死后發(fā)生的事情他無從得知,顯然鮫人補充了他的記憶,以免拉茲羅斯一生惶恐不解。事實上,接下來的那段記憶就連拉茲羅斯自己都不曾擁有。
死去的巴布斯塔就這樣掛在拉茲羅斯身后,直到開始腐爛。當拉茲羅斯的生命受到威脅時,馬戲班遇上了哥德蘭島的巫醫(yī)。現(xiàn)在無法獲知這個巫醫(yī)采用了什么方法將巴布斯塔的尸體與拉茲羅斯徹底剝離,當拉茲羅斯一周之后醒來,前面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
但他不知道,自己曾經(jīng)有過個連體弟弟,而且,在弟弟死去同時,他的大腦兼具了兩個人的思維。也就是說,弟弟從未真正離開過他。
我沒想到你會長得如此巨大,就像一頭棕熊。哥哥。
可惜,拉茲羅斯呆呆望著遠處的天空,心里說,我還是沒辦法把你抱在懷中。
有那么幾天,拉茲羅斯是歡樂的。他逐漸喜歡上這樣的背負。關鍵是,有人整日里在和自己耳語,這一點令人柔軟,什么都不想做。
260磅的船長自從有了打算,就連搶劫也不再讓拉茲羅斯去了。一開始他有心通過瀨川,把這個連體人弄到日本去展覽。瀨川顯然不感興趣。于是船長寫信給荷蘭的朋友,詳細描述了拉茲羅斯身上發(fā)生的異事,并提出在歐洲巡回展覽的構(gòu)想。
船長期待的回信尚未到來,意外發(fā)生了。移動著的桅桿砸在了巴布斯塔的頭上,這個可憐的孩子重生了沒多久便再一次死去。臨死之前,巴布斯塔的一部分意識躲進拉茲羅斯的腦海,正如從前所做的那樣。
很難描述拉茲羅斯的內(nèi)心狀態(tài),也不必去追摹260磅船長的失落之情。熱帶天氣里,巴布斯塔身體腐爛的速度遠比想象中快。水手們都無法接受船上的氣味,一些人試圖用砍刀強行將尸體弄下來。最終提出完美解決辦法的,竟然是死去的巴布斯塔。
拉茲羅斯原本空空的大腦中,這一天生起了念頭:
去鮫市。找瀨川。
不得不說,瀨川完全可以信賴。至少拉茲羅斯并不重要。也許是想看看這件事會是怎樣一個結(jié)局,也許仍然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260磅的船長帶著拉茲羅斯以及他死去的弟弟,跟隨瀨川又一次進入鮫市。
鮫人問拉茲羅斯,你要交易什么?
拉茲羅斯聽從著腦海深處的聲音。我要活,我要生命。
鮫人又問,你拿什么來交易?
拉茲羅斯聽不到腦海里的回答。他發(fā)著呆,一直等著那個念頭浮上來,然而很長時間過去,死去的弟弟似乎真的死去了。
要活……生命。拉茲羅斯喃喃自語著。生命,生命。
鮫人明顯覺得幾分尷尬。他再次問拉茲羅斯,你要交易的是你弟弟的生命,你要讓他活過來,就像上一次那樣?
拉茲羅斯點點頭。是的,要活。
鮫人皺皺眉。可是,你又用你的生命來交易,這樣的話,這個交易沒辦法達成。你死了,你弟弟又怎么活?
瀨川忍不住舉起手來。我想,拉茲羅斯的意思是可以將他兩人分開……
不能分開!不許分開!拉茲羅斯突然無比憤怒地扭轉(zhuǎn)頭來,盯著瀨川。日本人聳聳肩,面無表情地坐回去。
鮫人飽含深意地望著拉茲羅斯,望了許久。最后,他點點頭。好吧。
拉茲羅斯再次醒來,身邊波動著溫暖的水。他扭頭去看身側(cè),弟弟正在熟睡,鼻翼翕動,小臉一片潮紅。不遠處是茂盛的紅樹林,眾多水鳥在其中起起落落。荷蘭人的船只看不見了,熱蘭遮城也不見,四望唯有無邊的大海。拉茲羅斯自如地浮游,感覺內(nèi)心無比幸福。這時,一旁的水里冒出一個生物,像自己一樣,背負著一個更小的生物。拉茲羅斯好奇地盯著它看,對方也在注視著自己。接著,水里陸陸續(xù)續(xù)冒出十數(shù)個這樣的生物,有的身上有背負,有的則自在地潛游。拉茲羅斯忍不住伸手撫摸著巴布斯塔的頭,將他弄醒。
嘿,儒艮。
巴布斯塔愉快地發(fā)出水鳥一樣的聲音。
拉茲羅斯并不知道弟弟嘴里的儒艮是什么意思。但他習慣了弟弟的氣息進入自己的右耳鼓膜,就像信風。拉茲羅斯仰面浮在水上,高處的天空無比湛藍,似乎從未見到過這樣的顏色。他呆呆地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