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書儀所見的婚姻禮俗
書儀最初只是教人寫信的尺牘范本,但是由于涉及人際交往,久而久之就成為包羅萬象的通俗禮書。敦煌發(fā)現的唐五代吉兇書儀范圍最廣,與社會生活關系也最密切。例如有著官方色彩的元和時期鄭余慶領修《大唐新定吉兇書儀》(斯6537背)就有“婚禮儀注第十四”的儀目,可知婚禮是其中的一項重要內容。
書儀就婚姻而言是禮儀知識的普及和實踐,須借重古禮名義進行。例如古代婚姻總稱六禮,由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六個程序組成。而唐前期的敦煌斯1725書儀仍用其名。但是在回答“何名六禮”時,卻說是:“雁第一,羊第二,酒第三,黃白米第四,玄纁第五,束帛第六?!笨梢娒耖g所謂“六禮”,已被改換成禮物的總名。但所用禮物仍有古風,且有署了男方家長姓名官位的“納徵版”隨之,其名目應當就是納徵,而禮物的意義就是聘禮。納徵的聘禮稱為“六禮”,也足見它作為婚姻象征的意義。
與此同時,書儀須告知履行婚禮的程序和內容。納徵前須有締結婚姻的《通婚書》?!锻ɑ闀返那吧硎菛|晉鄭眾發(fā)明,用在婚禮各個程序的“六禮辭”或“六禮版”,此后直到《大唐開元禮》中還能見到。不過一般民眾所用《通婚書》在唐以前的文獻中很少見到,但在開元、天寶時期的杜友晉《吉兇書儀》(伯3442)和《新定書儀鏡》(伯2619)中,都有完整的《通婚書》或稱《通婚函書》。這種通婚函書為表尊敬和鄭重,采用“一書兩紙”的復書形式。內容是男家向女家求婚,請求以自己的某某子配對方的某某女。當然女家也會有《答婚書》或《答婚函書》,都是一紙寒暄,一紙言求婚允婚的正事。后來也有簡化為一紙的單書,兩種形式在唐后期書儀都能見到。
《通婚書》《答婚書》往來措辭十分講究,不但要用敬語,而且要顯示出雙方官族并重的對等關系,稱呼突出家族姓氏和官位郡望,對子女也稱行第。由于唐律規(guī)定,對已有婚書卻反悔的要“杖六十”,所以婚書就是男女雙方締結婚姻的憑證和必須遵守的契約。
《通婚書》之所以稱為通婚函書,是因為有木質的“函”做包裝。函的尺寸大小也都有象征意義,上面用五色線縛作三道,上書對方家長官位敬稱和己方家長官銜郡望姓名的封題,意味著作為信物將被永久保存。按照伯2646書儀所說,男方婚書要由“親族中撿兩兒郎有官及有才貌者充使及副使”,用專門的“承函輿”抬到女家,后面有“二細婢”跟隨。同時還送去不著鞍轡的細馬兩匹以及大量雜彩、束帛、錢輿以及包括豬羊酒面等各色食品在內的豐盛禮物,這些禮物體現了濃重的民間色彩。當然,女家在收到《通婚書》時,有所謂“受函儀”,《新定書儀鏡》(伯2619)也有與之相合的《下函六禮儀》《納函書》一類名目。送婚書在宋司馬光《書儀》中被歸于“納采”,是確定婚事后的第一道程序。但如此隆重的禮物送達在書儀的描述只有一次,所以推測敦煌民間可能已將“納采”與“納徵”合到一起,作為締結婚姻的最重要步驟。而古六禮也被簡化為納徵與親迎兩大儀式,其他程序則被省略。在遞交通婚書和下聘禮之后,下一步是正式舉辦婚禮的親迎。
親迎是婚禮的高潮,包括祭祖、迎親、同牢、拜舅姑等程序。祭祖在親迎之前,《禮記·曲禮上》有“故書月日以告君,齋戒以告鬼神”的規(guī)定。所以斯1725書儀也有“成禮法,先須行啟祭”,男女之家各自進行。書儀中有嫁娶用祭文,也即《開元禮》皇家和官員婚禮都行的“告廟”,內容全承古意。伯2646就有“成禮夜兒家祭先靈文”,由新郎父祭告祖宗婚娶之事。
接下來的是《禮記·昏義》的“父親醮子,而命之迎”,新郎遵照父親囑咐前往女家迎親,過程也同古禮。到女家后的一項儀式是“奠雁”。其儀式是“婿執(zhí)雁入,揖讓升堂,再拜奠雁”。司馬光《書儀》解釋古禮是“以雁為贄,取其順陰陽往來之意”,意味夫妻和睦。但雁不易得,所以民間往往用鵝來代替,斯1725是“女婿抱鵝,向女所低(祗)跪,放鵝于女前,還向西,回出門外”。
女家儀式結束后,婚車便要啟程,到達男家已是晚上。接下來的“同牢”儀式是在當晚舉行,就是《禮記·昏義》所說“共牢而食,合巹而酳”。須“于門西畔設同牢盤”,男女東西而坐,連瓢共飲。也可以盞代瓢,以五色絲線系杯足連之,即伯2646所說“同牢盤,合巹杯”。其間“令童子對坐云:一盞奉上女婿,一盞奉上新婦”,取其永結同心和婚姻長久之意。行合巹禮后,男女交拜,遂被引入事先搭建好的氈帳“青廬”,也即洞房之中。
婚禮的次日清晨是新婦第一次正式見公婆,稱為“拜舅姑”。拜舅姑的儀式不僅源自《儀禮·士昏》,而且在《貞觀禮》《開元禮》中也有專門規(guī)定。斯1725說“至曉,新婦整頓釵花,拜見舅姑”,分別行禮敬獻脯果,所在位置和奉進之物幾乎都與《開元禮》相似。然后拜見賓客和男家的親朋,至此婚禮算是基本結束。
由于書儀在使用中與士民實際生活結合,所以上述婚禮程式,大都是禮中有俗,俗中有禮,禮俗混融而兩者并行的,古禮的綱常及本朝所定制度仍被作為婚禮的原則和指導,書儀在婚禮的程序上也盡量附會古禮。但某些名目也摻雜了民間意會、似是而非的內容。不僅如此,禮儀通俗化的變更也是隨處可見。例如上文提到奠雁用鵝代替,張敖書儀(伯3284、伯2646)中,儀式如下:“升堂奠雁,令女坐馬鞍上,以坐障隔之,女婿取雁,隔障擲于堂中,女家人承”,以錦縛口,奠雁后放生,“如無雁,結彩代之,亦得?!苯Y合敦煌壁畫中的婚禮圖,發(fā)現奠雁之俗確實流行,只不過圖中之雁或置于新郎新娘面前的地毯上,或被侍女抱著,并未出現上面的場景。
敦煌書儀反映的民俗也往往帶有西北地區(qū)的特色,如斯1725提到的青廬?!斗馐下勔娪洝费浴敖榧蕖庇小安返匕矌げ萏弥Y”,“帳”說的就是青廬。青廬據顏真卿說是來自北魏穹廬之制,其名又稱百子帳。段成式《酉陽雜俎》更明確指出,當時士大夫家婚禮所行的“入帳”和新婦乘鞍,“悉北朝余風也”。青廬形制在莫高窟148、186、360及榆林38等窟都能見到,有些像今天的蒙古包,內中也可見婚禮上男女對坐的情景。
青廬雖然多建在男家,但婚禮前卻有“女家鋪設帳儀”。張敖書儀說“凡成禮,須于(宅上)西南角吉地安帳,鋪設了,兒郎索果子金錢撒帳”,前去鋪設的婦女和襄助其事的童子,就是《酉陽雜俎》所謂的“鋪母巹童”。司馬光書儀說鋪房時女家應當具備氈褥帳幔帷幕之類的應用之物。但鋪房其實是與納財禮相對,借此展示女家嫁妝。撒帳時也要說些“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愿總為卿相,女即盡聘公王”和“夫妻壽命延長”一類的“咒(祝)愿語”,這也是婚禮上常見的一景。
迎親的路上也有不少花絮,如“障車”和“下婿”。障車是迎親路上兒郎邀截財物的陋習?!短茣酚涱W跁r唐紹上表,就批評障車之風轉盛,“乃廣奏音樂,多集徒侶,遮擁道路,留滯淹時,邀致財物,動逾萬計”,甚至有超過聘財的情況。而敦煌伯3909《今時禮書本》就有反映這一習俗的“論障車詞法第八”,內有男女對答的障車詞多首。下婿是女婿迎親時到丈人家被眾人調笑取樂。敦煌所見有《下女夫詞》多件。內容是新郎和儐相到女家門外時,女方姑嫂故意閉門不納,難為新郎。而男方借機大吹大擂,標榜高門。雙方調侃逗趣,氣氛活潑熱烈。伯3909書儀還見有下至各道門關和門內設施的詠詞和詩,反映對新郎有多道文采與才氣的考驗,意味著求得新娘并非易事。不過,作為一種陋習,障車、下婿之俗本身也曾廣遭詬病。
(作者:吳麗娛,系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