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詩人”王計兵:我不可能脫離現(xiàn)實在一個虛幻的空間里創(chuàng)作
從空氣里趕出風
從風里趕出刀子
從骨頭里趕出火
從火里趕出水
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個地名
王莊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個個飛奔的外賣員
用雙腳錘擊大地
在這個人間不斷地淬火
2022年,這首《趕時間的人》被詩人陳朝華在社交媒體上轉(zhuǎn)載,引發(fā)了無數(shù)共情,而它的作者王計兵也驟然進入到大眾的視野。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位已經(jīng)54歲的外賣員在為生計奔波之余已經(jīng)寫了四千多首詩。
前不久,王計兵出版了詩集《趕時間的人》,其中包含了他的困頓和艱辛,他的追憶和思念,以及他的觀察和體悟。他以文字和詩歌,來抵御生活向下沉墜的重量。正如他寫道:“我也有自己獨立的國度,我沸騰的血,就是我奔流不息的江河,我嶙峋的瘦骨,就是我聳立的山川?!?/p>
他的第二本詩集《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業(yè)已付梓。旋即而來的媒體聚焦讓王計兵更多地認為是一種“鞭策”,他對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有著清醒的認知。
澎湃新聞:我們在自序和后記中逐漸了解到您的經(jīng)歷。在建筑隊做工期間,您經(jīng)常會去書攤看書和買書,那時候有什么書對您和您的寫作影響比較大呢?
王計兵:那時候讀書基本上都是逮到什么書就讀什么書,如果說影響最大的,那時候還應該是小說類吧。那個年代,小說像現(xiàn)在的快視頻一樣風靡,對每一個愛讀書的人影響都很大,特別是一些名家的作品,比如《高山下的花環(huán)》《人生》等。
澎湃新聞:在《微小的事物》一部分中,我們看到了您對萬事萬物的觀察和投映。對于多數(shù)人而言,要在維持生計之余依舊保持一顆敏感的詩心是艱難不易的。您平時會做些什么來使自己對周遭一切葆有好奇和思考呢?
王計兵:這應該算是一種日常生活的感悟吧,談不上什么特別的好奇或者是思考,而是因為,一個愛好寫作的人,長期以來保持的一種習慣,看到的事物和感受到的事物,會讓你自然而然去產(chǎn)生聯(lián)想和思考。這應該是每一個喜歡寫字的人日積月累之后的一種自然的條件反射吧。
澎湃新聞:佩索阿提出:“寫作就是遺忘。文學是忽略生活的最好辦法。”從您的自序中,我們可以很深地體察到您以文學來對抗生活的勇氣和力量。另一方面,您在詩歌中記錄的都是真實的生活,將親身經(jīng)歷的悲痛和苦難詩化,在這個過程中,您會有什么樣的感受呢?
王計兵:這個很簡單,因為你喜歡寫作,就必須從生活的經(jīng)歷之中去提取養(yǎng)分和題材,去進行再創(chuàng)作。這是你對生命經(jīng)歷的一些回顧,而這種回顧是非常有現(xiàn)實意義的,會提供給讀者一些生命的線索。對一個創(chuàng)作人來說,苦難出詩歌,雖然有這種說法,也只能說是苦難讓人深刻。
澎湃新聞:您在先前的采訪中提到,在成為一名外賣員之前,您“寫的文字大多是單向投射,就像站在一間只有一扇窗的房子對外張望,以此確定寫作角度和情感走向”,而開始送外賣后,“自己仿佛置身于一間透明的房子,視野更加開闊,甚至能有俯視的視角。很多以前認為不可能的、或是認為是壞的事情,竟有完全不同的另一面”??梢跃唧w談談這種感知的轉(zhuǎn)變嗎?
王計兵:應該說是個性使然。生活中我是一個非常內(nèi)向的人,不善于社交,甚于說有點社恐。而送外賣之后,必須每天和不同的人打不同的交道,說不同的話語,因為你遇到的人性格各異。這種感受,對你是一種全新的體驗,也是多維度的。包括對你一些固有的認知,甚至產(chǎn)生一種顛覆性的感知。我曾經(jīng)說過對于富人的一些偏見,后來因為這種感知的轉(zhuǎn)變,也被一些網(wǎng)友質(zhì)疑。但是的確是這樣,有一些平時你認為會對你苛責的人,他反而會給你釋放一些善意。
澎湃新聞:前不久您在社交平臺上曬出了和余秀華的合照,和她一起接受了采訪,并且還寫了一首《致余秀華》。對于余秀華的作品,您有什么想法和見解嗎?
王計兵:余秀華老師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詩人,她對生活和生命的感知是非常鮮明,甚至是非常尖銳的。對于作品嘛,我倒談不出來太多,但是這次見面讓我對她的個人認知產(chǎn)生了很大的改變。曾經(jīng)被網(wǎng)上的一些言論引領,對她也是有著一些狹隘的認知吧,但是實際上,她是一個很豁達的人,也是一個很直率的人。這一次見面給我最大的感受就是這些。
澎湃新聞:您一開始的創(chuàng)作方向其實是小說,處女作《小車進城》也是一投即中。接下來會嘗試創(chuàng)作小說嗎?
王計兵:會,這個可以明確地說,是會的,因為寫小說一直是我熱愛的一種寫作方式。接下來如果生活變得節(jié)奏緩慢下來,我會重新去寫一些小說或者是非虛構(gòu)的文學作品。我想把父母一代人、我這一代人,甚至說包括下一代人的一些感知、感悟,用小說的形式講述下來。
澎湃新聞:媒體的介入和大眾的關注對于您的文學創(chuàng)作會有影響嗎?如果有的話,你覺得是好還是壞呢?
王計兵:影響肯定是有的,它至少會形成一種鞭策的作用,會鞭策我不停寫下去,而且會鞭策我不停往高處要求自己,算是一種好的鞭策吧。如果說有壞的一面,也許會讓我產(chǎn)生一些思想上的包袱吧,但是我盡量會把這種壓力的感覺減少到最小程度。
《趕時間的人:一個外賣員的詩》,王計兵/著,臺海出版社·真故圖書,2023年2月版
澎湃新聞:個人覺得,當年寫的二十萬字小說手稿被父親燒掉,還是很可惜的,能透露一下是個怎樣的故事嗎?這些年有沒有想過把這個小說重新完成?
王計兵:燒稿事件用準確的表達來說,就是一個父親對自己孩子的一種深刻的愛。我當年的創(chuàng)作形式是一種非正常的創(chuàng)作形式,也是一種錯誤的體驗方式。而父親及時的阻止,也許就真的是挽回了我的一次精神失足。說不定按那種方式繼續(xù)下去,我很可能就會成為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沒有重新把那部小說完成的打算,因為當年記錄的是我們年輕一代人的一種新思想上的抗爭,現(xiàn)在已經(jīng)這么大年齡了,當時的心情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況且歷史一直在向前,你回溯當時的思想,也有點不太現(xiàn)實,甚至說也有些落伍了吧。
澎湃新聞:在自序里我們看到,父親最后是理解了你的寫作,也對你說了類似于懺悔的話。那么你的妻子對于你寫作的態(tài)度是怎樣的?現(xiàn)在還很支持你寫詩嗎?還是更希望你繼續(xù)做一個外賣員?
王計兵:肯定也是100%的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而且現(xiàn)在是最堅強的支持者,她甚至會設想我的各種創(chuàng)作方向。當然不希望我去長期做一個外賣員,但是這一點目前為止,我還是有著一個非常清醒的思想。我不可能脫離現(xiàn)實,在一個虛幻的空間,去進行我的各種創(chuàng)作,那是一種脫離根基的狀態(tài),它會讓人變得很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