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輝:也談魯迅的出版觀
魯迅以其犀利的目光,很能看到社會的不足之處,但他看世界的主旨還是希望社會光明。在出版方面,魯迅尤其看它是新文化和光明的象征,希望出版成為一種向新和向上的力量。
出版的基本功能與定位
魯迅的一生是為書籍的一生,還有過自己的出版活動。早在晚清的1903年,在東京求學的魯迅就自費印行過自己的翻譯作品即凡爾納的《月界旅行》,后來一直都與出版緊密聯(lián)系。他對于出版更有獨到的見解,犀利而又深刻?!凹埬珘塾诮鹗?,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觀中的精華,魯迅移用于出版行業(yè),集中體現(xiàn)了魯迅有關出版功能等重要問題的認定。
其一,出版的基本功能。對于出版的功能,魯迅最看重的是“指出確當?shù)姆较?,引導社會”,奔向“人道的光明”,刊印作品“恐怕紙墨更壽于金石,因為它?shù)量多”(《致鄭振鐸》),“能夠久傳”。所以,在他看來,從事創(chuàng)作與出版的人,“尤須有進步的思想與高尚的人格”。對于作品,一方面是“得此一書,俾讀者知所謂哀情慘情之外,尚有更純潔之作,則固亦昏夜之微光”,“結得極好的果實”。另一方面,對于那些較為劣質的作品,魯迅諷刺說:“我所佩服諸公的只有一點,是這種東西也居然會有發(fā)表的勇氣。”
其二,出版應該是為大眾的。魯迅從幾個層次上提出了為讀者的思考。首先是根本目的和總原則。魯迅曾明確地說:“凡是為中國大眾工作的,倘我力所及,我總希望(并非為了個人)能夠略有幫助,這是我常常自己印書的原因。”(《致曹白》)他在給親友的書信中反復強調,出書一定要“于讀者有益”“使讀者有所得”。在《〈未名叢刊〉是什么,要怎樣?》一文中,他說:“對于讀者,是希望看了之后,不至于以為太受欺騙了?!比~圣陶曾說:“魯翁一生致力于編輯極勤,主旨唯在益人。”所謂益人,也就是有益于讀者,也就是魯迅說的“為中國大眾”,這是出版的根本目的。一切都要有益于讀者,是魯迅的基本考慮。其次是作品的取舍,也要以讀者的需求為依據(jù)。作品有好壞,好壞有比例,要有辯證的觀點?!八晕乙賮硌a充幾句:倘連較好的也沒有,則指出壞的譯本之后,并且指明其中的哪些地方還可以于讀者有益處?!薄拔覀兿惹暗呐u法,是說,這蘋果有爛疤了,要不得,一下子拋掉。然而買者的金錢有限,豈不是大冤枉,而況此后還要窮下去。所以,此后似乎最好還是添幾句,倘不是穿心爛,就說:這蘋果有著爛疤了,然而這幾處沒有爛,還可以吃得。這么一辦,譯品的好壞是明白了,而讀者的損失也可以小一點。”(《關于翻譯》下)他的著眼點是“受損失的卻只有讀者”,不要讓讀者受損。再次在圖書版式設計等技術層次上,也要考慮讀者的需求。在《忽然想到》一文里,魯迅說,“我于書的形式上有一種偏見,就是在開頭和每個題目前后總喜歡留些空白”,在魯迅看來,留空白,既是為了疏朗的美感,也是為了方便讀者可以書寫讀感。
其三,出版對于文藝有著重要的影響作用。魯迅的一生,主要的精力在于新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關注。在他眼里,這種新文藝與出版的關系很大很重要。他指出:“中國的新的文藝的一時的轉變和流行,有時那主權是簡直大半操于外國書籍販賣者之手的。來一批書,便給一點影響。”(《蕗谷虹兒畫選》小引)就連國外的情形也是這樣,“至一九二〇年頃,新經(jīng)濟政策實行了,造紙、印刷、出版等項事業(yè)的勃興,也幫助了文藝的復活”(《豎琴》)。出版對于文藝是如此重要,魯迅感到可惜的是,“投機的風氣使出版界消失了有幾分真為文藝盡力的人”(《〈文藝連叢〉的開頭與現(xiàn)在》)。
其四,出版界與著作界負有同樣的責任。“翻譯的不行,大半的責任固然該在翻譯家,但讀書界和出版界,尤其是批評家,也應該分負若干的責任。要救治這頹運,必須有正確的批評,指出壞的,獎勵好的,倘沒有,則較好的也可以。然而這怎么能呢;指摘壞翻譯,對于無拳無勇的譯者是不要緊的,倘若觸犯了別有來歷的人,他就會給你帶上一頂紅帽子,簡直要你的性命。這現(xiàn)象,就使批評家也不得不含胡了?!痹谶@一段話里,魯迅不但提到了出版界的責任與著作界翻譯界相同,也提到了出版界與著作界一樣,需要開展評論。而開展對于出版界的評論,可以說是魯迅的倡導。魯迅知道這樣的批評還不大常有,故而身體力行。在《點句的難》一文中,魯迅就對三十年代前中期出版業(yè)大量標點出版明末小品文,借以鼓吹“性靈”文學的不良傾向提出過批評。
對于出版,魯迅既能大處著眼,也能從小處觀察。不論是對于大潮的把握,還是對于出版方面的每一點進步和細小的動態(tài),魯迅都給予高度而深切的關注。
從大處說,魯迅重視宏觀趨勢。比如三十年代初中期,魯迅注意到出版界與讀書界“趨向社會科學,是一個好的,正當?shù)霓D機,不惟有益于別方面,即對于文藝,也可催促它向正確,前進的路”(《我們要批評家》)。三十年代的刊印古籍,算是出版界與社科界的一件大事,魯迅也專門寫了文章《四庫全書珍本》,文中寫道:現(xiàn)在除兵爭、政爭等類之外,還有一種倘非閑人,就不大注意的影印《四庫全書》中的“珍本”之爭。官商要照原式,及早印成,學界卻以為庫本有刪改,有錯誤,如果有別本可得,就應該用別的“善本”來替代。他注意到了,也就發(fā)聲了,而且總是那么切中要害。
從小處言,魯迅也善于觀察局部。在看到《文學月報》第四期刊登了新人作品后,魯迅寫道,“現(xiàn)在打破了這局面,雖然不過是一種月刊的一期,但究竟掃去一些沉悶,所以我以為是一種好事情?!币驗檫@些進步哪怕是細小的進步,都在走向積極,是向上的力量。魯迅也善于發(fā)現(xiàn)書刊中的不足。比如他說,《漫畫與生活》單就缺點講,有二:一,文章比較的單調;二,圖畫有不能一目了然者(《致聶紺弩》)。魯迅在私人信件中評價《新社會半月刊》時說:“曾經(jīng)看過幾期,那缺點是‘平庸’,令人看了之后,覺得并無所得?!碑斂吹阶髌分械牟唤】狄蛩?,他會給予批評與警示,如“辱罵與恐嚇決不是戰(zhàn)斗”,并把這寫給編輯,“也許于編輯上可供參考,總之我是極希望此后的《文學月報》上不再有那樣的作品”(《辱罵與恐嚇決不是戰(zhàn)斗》)。
在魯迅看來,在出版領域,無論大小,即便“固然是比牛毛還細小的事,但究竟是時代精神表現(xiàn)之一端”,“雖是小事情,也看作大事情做,才是”(《致陳煙橋》)。這和我們今天所講的“出版無小事”是一致的。
關于“書坊”與“牟利”
魯迅看出版的問題多一針見血,他明白做出版是需要許多金錢來支撐的,但在對待金錢的態(tài)度上,卻可以看出做出版的動機來。在《域外小說集》再版序言里,魯迅說,做出版事業(yè)的條件之一是“要資本”,在另外的幾篇文章里,又說:“但為難的是缺本錢”“現(xiàn)在總算得了一筆款,所以就盡其所有,來出一本譯文的增刊”。出版家雖然大抵是“傳播文化”的,而“折本”卻是“傳播文化”的致命傷(《譯文》復刊詞),因此,在魯迅看來,對待金錢的態(tài)度是不同的出版人的分水嶺,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出版家與出版商的根本區(qū)別。出版家應該是“留心于文化的前進的人”(《書的還魂與改造》),而魯迅本人更是一個舍金求書的人。
在這方面,魯迅對當時出版業(yè)有批評有期望。總體上說,魯迅對出版界是不滿的,“書坊勢利”是他的總評,他真能抓到出版的要害點。魯迅在這方面的意見很多,對出版商的投機批評也最多?!按说貢辏郎?,大抵投機的居多?!保ā吨吕铎V野》)“投機的風氣使出版界消失了有幾分真為文藝盡力的人?!彼麑θ甏环Q作出版黃金時代的出版現(xiàn)象也進行過評論,又說“因為銷路小,出版界就要更投機,欺騙,而拿筆的人也因此只好更投機,欺騙”。魯迅還對出版業(yè)“書的還魂與趕造”現(xiàn)象進行過批評,他批評的動機是向前的,“凡留心于文化的前進的人,對于這些書應該加以檢討?!彼€曾舉例,“最可惡的是一本《庶聯(lián)的版畫》,它把我的一篇文章,改換題目,作為序文,而內容和印刷之糟,是只足表示‘我們這里竟有人將蘇聯(lián)的藝術糟蹋到這么一個程度’”(《致曹白》)。
他在表達不滿的時候,往往不是只有牢騷,還能一方面提出中肯的意見和改進的措施:“上海的出版界糟極了,許多人大嚷革命文學,而無一好作,大家仍大印吊膀子小說騙錢,這樣下去,文藝只有墮落,所以紹介些別國的好著作,實是最要緊的事?!保ā吨吕铎V野》)一方面自己舍財印書,如《引玉集》廣告文就說,“近乎賠本,蓋近來中國出版界之創(chuàng)舉也”。又說,“書坊專為牟利,是不好的,這能使中國沒有好書。我現(xiàn)已籌定款項,決于本月由個人付印一千冊”(《致孫用》)。他還說:“我常常自己印書的原因。因為書局印的,都偷工減料,不能作為學習的范本。”他希望通過自己的言與行,來影響中國的出版業(yè),其言也善,其行也艱。
編輯工作談
魯迅對于編輯工作持有全面的理解。他熟悉編輯行當,懂得編輯的角色意義。趙家璧有一句話說:“我自己也是搞這一行的,其中也大有學問?!边@也正是魯迅的寫照。魯迅對于編輯的理解,是超出同時代人的。
其一,編刊物要有立場。有立場的第一步是樹立編輯工作的陣地占有意識。魯迅一直主張編印期刊作為自由言說之地。他說過他“曾編印《莽原周刊》,作為發(fā)言之地”(《〈華蓋集〉題記》)。魯迅又說:“編刊物決不會‘絕對的自由’,而且人也決不會‘不屬于任何一面’,一做事,要看出來的。如果真的不屬于任何一面,那么,他是一個怪人,或是一個滑人,刊物一定辦不好?!保ā吨绿茝|》)在魯迅看來,編輯是有思想支配的。
其二,編輯的社會地位與角色。編輯是個受氣的角色。當《自由談》和黎烈文遭到圍攻時,魯迅在信中安慰并鼓勵道,“做編輯一定是受氣的,但為‘賭氣’計,且為于讀者有所貢獻計,只得忍受”。在另一封信中又進一步說,“能修煉到不生氣,則為編輯不覺其苦矣。不可不煉也”。編輯的修養(yǎng)全在于此,任勞任怨,是編輯工作的本質要求。
編輯有自己的工作方法。在編輯方法上,魯迅指出,“編輯要獨裁”(《致曹聚仁》)。“×××的譯稿,如錯,我以為只好徹底的修改,本人高興與否,可以不管,因為譯書是為了讀者,其次是作者,只要于讀者有益,于作者還對得起,此外是都可以不管的?!濒斞傅倪@個觀點雖有可商議之處,但卻正確地指出了編輯應對讀者和作者負責,能發(fā)揮編輯主體作用,具有較高的素質的原則。編輯要“獨裁”,要能夠修改作品,就必須本身有學養(yǎng)。當然魯迅也強調了編輯作用的有限性:“凡社員的稿件,編輯并無取舍之權,來則必用,只有外來的投稿,由編輯者略加選擇,必要時且或略有所刪除?!保ā段液汀凑Z絲〉的始終》)把這兩方面結合起來,可能就是完整的編輯方法論。
圖書質量觀
魯迅對于編輯出版工作始終都是追求高質量,追求完善與完美的。首先是保證質量,包括文字質量、印刷質量,等等。在此前提下,圖書正文之外的封面以及序跋、插圖各種輔件,都力求齊全,精益求精,因為這些看上去是輔件的東西,卻是圖書質量上乘的另一種表征。魯迅說:“在一本書之前,有一篇序文,略述作者的生涯、思想主張,或本書中所含的要義,一定于讀者便宜得多?!保ā丁次乃嚺c批評〉譯者附記》)。
總而言之,在出版方面,魯迅是全方位的思想者和實踐者,既有思想主張,又有自己的身體力行。在中國的新出版事業(yè)開啟之時,魯迅希望通過他的一系列的評論與實踐,給整個民族減少一些負能量,給出版界增加一些正能量。他給我們留下的極為重要而又取之無盡的思想和實踐的遺產(chǎn)資源,將永遠啟迪著后人。
(本文作者為華中師范大學文化傳播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