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水三千》:反寫的人生也是人生
多年來,每每在不經(jīng)意間,我的腦海中都會出現(xiàn)一個場景。
深秋清冷的傍晚,一輪紅日掛在綿延起伏的西山,將天地籠罩在金紅色的夢里。我乘車行駛在映照著金光的柏油馬路上,黛藍色的天空下是一望無垠肅殺的土地。蕭瑟的秋風(fēng)掠過那些失去了養(yǎng)分的枯枝敗葉,無依無憑地飄浮在大化之中。樹上的雀巢孤零零地懸在半空,偶爾一只驚飛的烏鵲與揚起的塵土,在青天里化作絲狀顆粒,倏地散去,空寂的道路上只留下天地一派的蒼涼,亙古的蒼涼……這恰好印證了李太白的那句詞,“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但恍惚間那雄渾沉郁的氣象又似乎離自己太遠?;倚闹?,也只好吟誦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币髦髦?,淚流滿面,殘陽已逝,恍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
這場景不是別處,正是我的故鄉(xiāng)。自成年以來為了工作飄忽在外,異鄉(xiāng)已是故鄉(xiāng),但西風(fēng)殘照的離索感從未有改變,宛如自己普通話里所帶的鄉(xiāng)音,頑固而倔強,牢固地烙印在自己的唇舌間。寫這樣長的開場白是因為,我創(chuàng)作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擊水三千》與這種牢固的故鄉(xiāng)意識有關(guān)。
故鄉(xiāng)的興會
地理學(xué)家段義孚說:“戀地情節(jié)里有一項很重要的元素就是戀舊?!蔽页錾趯幭那嚆~峽市,祖上家道中落,清朝末年從山西“走西口”來到此處討生活。據(jù)父輩講,祖先走到青銅峽一帶被黃河阻攔,“走西口”時渡過一次黃河,大概是不愿意再渡一次黃河,在此地落腳,開枝散葉。那時青銅峽一帶叫寧朔縣,占地面積很大,包括現(xiàn)今銀川市的一部分地區(qū),幾乎占到寧夏黃河灌區(qū)三分之一還多,萬頃良田,膏壤沃野,是天下黃河富寧夏的核心地帶。我從小就在這溝渠縱橫、阡陌交通、物阜民豐的塞外江南里長大。
2019年,第一部長篇小說《沒有終點的列車》出版發(fā)行,圓了我多年的“鉛字夢”。早在上初中時我就嘗試著寫新詩,不過是一些“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早熟文字而已。等到大學(xué)畢業(yè),為了生活和工作,寫詩成了業(yè)余愛好,但隱隱中有一個早年的夢。這個夢可能是所有具有文學(xué)情懷的人都有的,就是一定要把自己的作品交給出版社或文學(xué)期刊出版、發(fā)表印成鉛字,才叫圓了夢。第一部書出版,竟是長篇小說,而不是詩集,也罷,圓夢要緊,我也儼然是個作家了。
第一部書是在我工作之余熬更守夜寫成的,因為是第一部,摸著石頭過河,就要畢其功于一役,志在圓夢,既要讓出版社看中、愿意出版,還要滿足文學(xué)性的高標準,完成時頭發(fā)白了不少,盡管似乎也到了頭發(fā)開始白的年齡。我想擱筆就此作罷,繼續(xù)干好自己的本職工作。我的工作是制作紀錄片等非虛構(gòu)影像,在這個領(lǐng)域混日子,勉強可維持生活,但要想做好,達到“講好中國故事、傳播中國聲音”的效果,也必須得下一番苦功夫才可能實現(xiàn)。
在一邊是影像一邊是文學(xué)的躊躇中,有一年國慶節(jié)假期,我回了一趟青銅峽老家。父母已搬到縣城里居住,老家的房子和地租給了別人。說是回老家,實際上在沾著泥土的村子里落不了腳,不過是又回到城里了,區(qū)別只是城大城小罷了。我在縣城住了兩天,如坐針氈,忐忑不安,終于下決心借了輛車,開車回了從小生活的鄉(xiāng)村。黃河兩岸修了幾十米寬的濱河大道,一路幾乎不認識,我向北開了十多公里,一會兒到了老家。我在村里的各個自然隊轉(zhuǎn)了幾天,先回了自家宅院,看了自家田地,又沿著熟悉的小路走來走去,到溝渠田埂上徜徉徘徊,到農(nóng)田果園邊佇立沉思,到皇渠古堡上眺望遠方……一切似乎變了,又似乎沒變。盡管我之前幾乎每年都會回一次故鄉(xiāng),但這次感受尤為強烈,內(nèi)心萌發(fā)出對故鄉(xiāng)的無盡眷戀,宛如浩蕩的黃河奔流不息。這眷戀如比較人類學(xué)家史特瑞勞在有關(guān)阿蘭達人的陳述中說的那樣:“他深深依戀著故土,用每一寸肌膚去依戀它。在周圍的風(fēng)景里,他看見了那些令人敬畏的從遙遠故事中遺留下來的痕跡,以及那些不朽生命刻下的印跡;那些生命會在不久的將來重新化為人形出現(xiàn)。”
幾天下來,給我感觸最深的有兩件事,一件是我聽到了一個新詞“港菜”,一件是兒時的玩伴和同學(xué)坎坷的命運。
那天我驅(qū)車帶著母親走在國道上,放眼望去,國道兩邊的良田里到處栽種著綠色植物,偶有老鄉(xiāng)在地里忙碌。已到秋天收獲的季節(jié),地里應(yīng)該是一派繁忙的景象,農(nóng)民們要么收割水稻,要么掰玉米、割大豆,怎么還會長著這些綠色的植物呢?難道是冬小麥?不可能。故鄉(xiāng)冬季寒冷降水少,黃河又是枯水期,不適宜種植冬小麥。那是什么?我問母親,回答是“港菜”?!案鄄恕边@兩個字,母親用方言講出來,我聽了三遍,才弄懂是哪兩個字,也才明白了是什么意思。簡單講,就是種植出來專供香港的蔬菜。哎喲,我當(dāng)時聽了真是兩眼迷惑,不知從何說起。在我的人生詞典里,還真是頭一遭聽到這個新詞,想自己在外工作多年,接觸的新鮮事物也不少,竟然不知道這個詞,看來還是孤陋寡聞,要好好學(xué)習(xí)。
回到故鄉(xiāng),難免會與鄉(xiāng)親們聊起人生冷暖,聊著聊著便聊到哪家人出息了,哪家人倒霉了。在時代洪流中,出息的人不少,不是當(dāng)官了就是發(fā)財了,被稱為成功人士;倒霉的人也不少,不成功,自然被稱為失敗者,老家的話叫“倒灶了”。
這其中有兩個人的遭遇令我沒想到,一個是一位小學(xué)同學(xué),兒時的好伙伴,一位是高中同學(xué)。小學(xué)同學(xué)濃眉大眼,忠厚聰明,小學(xué)五年級便能背誦大量宋詞,尤其喜歡范仲淹和李煜的詞?!短K幕遮》《虞美人》《相見歡》張口就來,還能為詞配畫。尤其是那闋范仲淹的《蘇幕遮》:“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眱簳r的我是從他那里知道的,覺得他真了不起,居然會背這么美的詞。不幸的是,這位品學(xué)兼優(yōu)的同學(xué)初中畢業(yè)時沒考上高中,到社會上闖蕩。后來和朋友開裝修公司,朋友做得很好,而他卻做得很差,破產(chǎn)了。另一位高中同學(xué),同樣一表人才,為人豪爽,經(jīng)常有奇思妙想,家中也殷實。只是高考時落榜,從此人生進入另一番天地。十余年不見,再見時人已萎靡不振,靠借債度日。有人告訴我,前些年他在銀川市闖蕩時一度混得風(fēng)生水起,手底下也有幾十號人,無奈卻在生意場上染上毒癮,由此墮入深淵。
僅僅是這兩位同學(xué),已讓我喟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又傳來一件令人不安的事。一位遠親在工作中欠債,遠走他鄉(xiāng),至今杳無音信,生死不明。這些事一一襲來,都是舊人新鮮事,猶如供港的蔬菜,不過都是菜,南北都有種,只是種在本該生產(chǎn)主糧的萬頃良田里多少令人錯愕。故鄉(xiāng)鄉(xiāng)親的命運,尤其是那些倒灶了、失敗了的人的命運,誰去關(guān)懷呢?難道任憑無人問津,讓千里沃野、萬里河山冷冷地生就一副面如死灰的表情,沒有一點暖意嗎?
這無疑是一個莫大的興會,讓我重燃寫作的激情。別人都在寫成功者,我要去深切地關(guān)注失敗者,因為失敗者也是中國式現(xiàn)代化浪潮中的弄潮兒。我決定寫第二部長篇小說,從《莊子·逍遙游》中取“化羽垂天,摶風(fēng)九萬,振鱗橫海,擊水三千”的意趣,為新作取名《擊水三千》。因故事發(fā)生的時空橫跨城鄉(xiāng)、縱貫四方,與第一部小說在地理上有相通之處,姑且稱之為“鳳凰城系列”。
反寫的人生也是人生
一旦確定寫失敗者,首先需弄清楚,寫他們什么?受“成王敗寇”的思想觀念影響,社會上多數(shù)作品是在歌頌英雄、歌頌成功者,這也正常,因為仰慕英雄、崇拜成功者是人之常情。然而在成熟的社會里,既要尊崇英雄,也應(yīng)該容得下懦夫;既要為成功者喝彩點贊,也應(yīng)該為失敗者吶喊助威。因為他們也是人,是人就有英雄與懦夫,有成功者與失敗者,有普羅大眾與沉默的大多數(shù)。抒寫失敗者并不是為他們樹碑立傳,而是要通過描寫他們的人生逆境、追尋他們的人生逆旅,從中尋找人性的閃光點。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我把小說主題確定為“進取的懺悔人生”。因為我們都知道,凡人的世界里成功者畢竟是少數(shù),失敗者卻是多數(shù)。一時的失敗并不等于一世的失敗,一時的成功也并不等于一世的成功。失敗的人生并不是沒有意義的人生,它一樣有人生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正如《擊水三千》第一章開篇所寫:“皇渠到此一分為二,形成一個反寫的‘人’字,一撇是進水閘,一捺是退水閘。”這為小說定下了基調(diào)。
哲學(xué)家馬爾庫塞說:“發(fā)達的單向度社會改變著合理性與不合理性之間的關(guān)系。”我不尋求這種改變,我要尋求的是人性,人的兩面。小說主人公張厚坤有著正能量的前半生,他退役時看到中國改革開放這條通衢大道的光明前景,不愿去政府安置的單位工作,而是選擇自我謀生。盡管后來開公司做企業(yè)破產(chǎn)了,但他求死不成、鼓起勇氣面對人生后,再沒有做過喪失良知的事情。他在奮斗中一路懺悔,懺悔自己以往失敗的人生,希冀有朝一日東山再起,做回自己應(yīng)該有的樣子。小說另一個主人公王元吉是個悲劇性人物,他窮其一生都活在爺爺?shù)挠⑿蹓衾?,但家庭貧困的現(xiàn)實讓他必須先要去討生活。他一輩子都在做生意,起初是正道,后來是邪道,結(jié)果把自己送上了斷頭臺。然而即使在王元吉最怙惡不悛的時候,他也沒有主動害過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擺脫貧困、贏得尊嚴。
張厚坤和王元吉雖然是兩個人,但小說試圖賦予他們一人兩面的形象,這個形象集中在張厚坤身上。除了自己的一面,張厚坤的另一面就是王元吉,一個始終警醒自己往正道上走的對立面。張厚坤在人生走下坡路、加速度滑落的過程中不經(jīng)意間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攥著這根稻草,張厚坤的遁世逃避和奮起進取都被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出來,而他的另一面——王元吉的誠信執(zhí)著和邪惡狡詐,也都被入木三分地刻畫了出來。他們的人生因為命運多舛而被反寫,而反寫的人生也是人生。不論是從文本的角度,還是從敘事的層面,小說表現(xiàn)的重點不是反寫的人生,而是在這種人生中人性的真善美與假惡丑。它們是一個人的兩面,英雄也好,懦夫也罷,凡夫俗子,皆有兩面。這種真假、善惡、美丑的對立,生而為人,無法逃避,只能靠不斷完善人格來自我升華。這正是《擊水三千》的旨趣所在。
為什么要表現(xiàn)人性的真善美與假惡丑,正反均不可偏廢呢?因為人是靈與肉、神與獸的結(jié)合體,人性是神性和獸性的結(jié)合體。在紛繁復(fù)雜的人類社會為真善美大唱贊歌的時候,我們要警惕假惡丑在人和人性的某個角落里正在伺機侵犯人、異化人。我們漠視它,不對它加以剖析和批判,就無法平衡它的失落,也無法為社會公平與正義找到悲天憫人的人文關(guān)懷。
因此,《擊水三千》是一部寫給失敗者的正能量小說,今天是失敗者,明天有可能就是成功者,失敗乃成功之母。失敗者也有良心,他們的良心中有氣肅千秋的忠義與誠信,也有纏纏綿綿、繾繾綣綣的柔情與蜜意。他們走岔了道,反寫了人生,但反寫的人生也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