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松浦》2023年第3期|歐陽江河:鳩摩羅什(長詩)
【編前語】
刊發(fā)于《萬松浦》2023年第3期的長詩《鳩摩羅什》,是詩人歐陽江河的最新力作。著名評論家唐曉渡認為:這部以探索語言藝術中“原文”和“原聽”問題為指歸的長詩可謂魅力十足,其間充滿的種種迷思式的不確定性,在不同場景和視角的頻密切換中,經(jīng)由更多彼此駁詰和互否,卻又相擁相濟的句式和語像,達成了“不同時代的共時呈現(xiàn)”效果,在我看來同時體現(xiàn)了“當代性”的詩學深度及其可能的氣象。
現(xiàn)予以轉發(fā),以饗讀者。
【歐陽江河附注】
鳩摩羅什是公元四世紀時漢傳佛教最偉大的佛經(jīng)翻譯家。當然我寫此詩并不想為他作傳,而是有更重要的詩歌線索要觀照?!而F摩羅什》這首詩試圖處理原文和譯文的關系。按照我的分類,古人使用的是“漢語”,我們現(xiàn)在使用的是“中文”,漢語在變成中文之前,只大規(guī)模翻譯過一種語言——以佛經(jīng)為載體的梵文,因此譯經(jīng)對漢語/中文的流變是有影響的。我認為翻譯佛經(jīng)的漢語是沒有原文的漢語?!霸摹睂ξ襾碇v意味著兩種屬性:一是它要處理詞與物的關系,二是它要跟人的日常生活有某種功能性的融合。這二者在佛經(jīng)漢語里面都沒有。鳩摩羅什譯佛經(jīng)所使用的漢語不命名事物,它只負責與另一種語言(即梵語)的音、義相對應,是對另一種語言的遷移。相比之下,中文里的大量新詞對應于新生的、外來的事物,所以中文是有原文的,當然中文里也有非常多的譯詞和借詞,與西語,尤其是日語的淵源頗深,關系復雜。順便一說,白話文還不完全是中文,因為明清話本、小說早就在用舊白話文了。中文,顧名思義,就是中國的文,對應現(xiàn)代民族國家。
佛語是經(jīng)梵文和漢語轉化后形成的第三種語言。佛祖釋迦摩尼最初說法時使用的是小地方的方言摩揭陀語,直到他去世幾百年后,佛典的散文部分才改用梵文。所以梵文佛經(jīng)也只是譯文,漢譯佛經(jīng)則是對翻譯的翻譯,但它未必不會更接近佛陀的原意。這就類似于文學里所謂兒子生出父親的現(xiàn)象,或者可以稱為語言上的僭越或弒父。漢譯佛語既是獻給古漢語的禮物,也是獻給佛經(jīng)、梵文、印度的禮物。
我之所以對佛語特別感興趣,還有一個原因:在主要宗教語言里,唯有佛語沒有成為統(tǒng)治的語言。居統(tǒng)治地位當然成就了一門語言,卻也有可能毀了它,使它淪為戰(zhàn)勝者的語言。佛語在某種意義上是失敗的產物,它依靠對失敗的體認,以勝為敗。鳩摩羅什六十之后開始翻譯《金剛經(jīng)》《法華經(jīng)》《維摩詰經(jīng)》等核心佛典,他采用的語言形態(tài)沒有大舉進入中國的詩歌、策論,或官方語言,也不依附任何王朝,甚至一度遭遇滅佛的挑戰(zhàn),卻流傳至今。相比之下,八思巴為忽必烈創(chuàng)制的蒙古語(八思巴文),僅存在了五十多年,一旦王朝被推翻,這門統(tǒng)治者的語言也隨之覆滅。我寫《鳩摩羅什》,便出于對鳩摩羅什發(fā)明的這種漢語形態(tài)的著迷:這是一種僅限于和佛法匹配、非古非今、亦文亦白、閱后即焚的元語言,它可以玄奧至禪機,也可以樸素如箴言。這種語言和我1983年創(chuàng)作《懸棺》使用的語言,在存在方式上是一致的,但語言方式正好相反,一平和松弛,一繁復古怪。這次寫《鳩摩羅什》,我也希望語言能平和松弛。
四月底在南京參加一個當代詩研討會,夏可君教授提出詩歌寫作的“絕對文本”書寫問題。他明確指出《鳩摩羅什》正是他所面對的、認出的絕對文本:讀者其實不必贊美它,也不必抱怨或謾罵它(因為絕對文本不會理睬贊美與謾罵)。讀它就行了,或者不讀也行。
歐陽江河,著名詩人、書法家、音樂及文化批評家,北京師范大學終身特聘教授。曾任《今天》文學社社長。在內地及港臺地區(qū)出版中文詩集14本,文論及隨筆集1本。在國外出版中德雙語詩集4本,中英雙語詩集2本,中法雙語詩集1本,西班牙語詩集3本,阿拉伯語詩集1本。自1993年起,應邀赴美國、德國、英國、法國、意大利等國五十多所大學及文學中心講學、訪問、朗誦。作品曾獲第九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歌獎、第十四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杰出作家獎、第七屆上海國際詩歌節(jié)“金玉蘭”詩歌獎、英國劍橋大學詩歌銀葉獎等。其寫作實踐深具當代特征,在同時代人中產生了廣泛而持續(xù)的影響,被視為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最重要的代表性詩人之一。
鳩摩羅什
文丨歐陽江河
1.貝葉佛典
貝葉一呼一吸,佛,雙肺合掌。
一小片葉子便把這乾坤大挪移
摘了去:春天的滾滾驚雷,
已不在樹與樹之間躍動。
三葉蟲吃光樹葉又吃鳥浮,
飛到高空往下看,嚇傻了自己,
躲進渾身蟲洞去修補風洞,
一時清風潤肺。
無窮動:它的每一環(huán)扣都已解除,
其暗黑部分被吸入天外虹吸,
光的部份變成液體,涌出經(jīng)絡,
河流過腦時,已被電流流過一遍。
看不見任何蓄水或皴裂的整體,
孤身茫茫,何不離地三尺,
坐而成佛?暮鐘聲里聽松果落下,
聽壞了聲音,也沒聽見寸鐵。
靜極:鐵的聲音到古甕為止。
佛在甕中聽見一場壓低的大雪,
佛眼有手,佛手上頭,佛骨舉目。
樹落光葉子若無嬰兒的感覺,
佛會一直待在無佛處,
把卷耳的聾啞人涂上鳥叫聲,
一字一字,含在鳩摩羅什嘴里。
這么一個虛位以待,去留皆是
佛祖的將在和已在:而非在,
有著多極的、少即多的碎碎念。
一滴水,一聲答應,都那么奇妙。
2. 巴米揚石佛
漫步云端的中產階級孩子,
一走神,混在蹭流量的人群中,
穿上寬松透氣的純棉衣衫,
關機,退群,拔線,越界,
腦回路隨量子波而有些異動。
心,迷魂了一小會兒。
十萬佛經(jīng)簡化為《金剛經(jīng)》,
掌中人動了夢的存量,
心無所住,故不與心法相違。
豈可脈象在身,而強壓心之不平。
蹲得遠點,呼吸深點,手松開,
一松手就什么都好點。
但巴米揚大佛的炸毀之身,
驚動了遠處石佛。
在迦畢試國,在小阿蘭陀寺,
鳩摩羅什以七歲之小的佛眼,
看見風起了褶子。
幾十米高的嵯峨大佛,
身上的衣衫好像在動。
但沒有莎麗,沒有針線,沒一絲風。
3.舌舍利塔
佛會心處,去留不必在遠。
龜茲高僧念誦梵文佛典時,
以為自己是個長安人,
盛名之下,他對眾弟子說:
就叫我鳩摩羅什吧。
要注意言者或行者其人是誰,
坐對誰,背影或灌頂之人
各自是誰:不同的物種和語種,
同時在位移,難以區(qū)分
暮晚斜光中的眾拖影,
誰萬人同行,誰一人孤行?
抄真經(jīng)的人和抄偽經(jīng)的人,
分身即越界,合在一起是佛。
呼愁者,聚生平化度之力,
造極,造無,造舍身,
將三界外的一座舌舍利塔,
造在中觀世界的物質基礎
和塵緣之上。
心遠者,日繞佛塔三百里,
但見燃燈在上的持燈人,
以真如氣息吹滅燈芯。
如來消息,追究不必那么深,
但剛好深及
鳩摩羅什的不朽舌頭。
4.阿麗藍寺
千秋雪,不舍春山之巔。
雪壓低到腰部以下,山頂就綠了。
到處是船行花上的貝多羅樹,
葉子背面的耳語,夾雜著
掃雪僧對腹語的諦聽,
和對弱的理解。
因示弱而歡喜的不止是細瓷。
蓑葉作笠,戴之以隱其貌,
又悄然來到阿麗藍寺,
驀地下起雨來。
同行人啊,請為雨中的鳩摩羅什
撐一把傘:茲童佇立觀雨,
以求雨人一夢。
佛的提前注視,將胎兒所見
弄得母親身上到處是落花流水。
家有杏花,其瓣可釀酒乎?
鳩摩羅什在母腹中偷著學佛,
以曉晤自愚,
不與任何人相知。
一言多義因多余的描述,
而喪失了初始的充靈狀態(tài)。
耳語者,腹語者,
皆聽不見原聽。
云游路上,唯草鞋合腳,
花,隨風一吹又能把握住什么。
5.小阿蘭寺
本地人容許混雜的外來口音,
說自己和敵人兩種母語。
西域一帶,腰刀掛影的胡人,
逞驟馬狂鷲的口舌之快,
答之以反詰,馭之以逆勢。
漢人身上攢著一些活剩下
但沒活夠的死后歲月。
遲來者,帶著先祖的負罪感,
久居這片凈土,
喊叫之前活得盡可能安閑。
天低了,就把屋頂蓋得高些,
井也挖得深些,一直挖到
沙漠嘴邊。哦,佛界無邊,
莎車王子因區(qū)區(qū)一念而敬遠。
如是,十二歲的鳩摩羅什,
出小阿蘭寺,朝東方行乞而去。
十二歲,是眺望星空之浩渺,
還是細數(shù)星星,
從一數(shù)到十萬億?
佛對著剛摘下的石榴用手一指,
再掰開它,里面已顆粒全無。
6. 伽藍寺
舌舍利,空余聲音的內臟。
佛也有凡人的硬傷和軟弱,
心之不忍,一受力就出血。
詞的血慢慢流到佛的身外,
巴利文,吐火羅文,梵文,
出血時會彼此沾染。
一個在塔尖上坐著的僧人,
以流水的聽力細辨微暗的火,
一滴水,足以包容至大的蒼穹,
而自身
依然是至小和極少。
海,閃現(xiàn)了一下就沒面孔了。
伽藍寺內外心花朵朵,
佛坐地聽天,試著將大自在
坐進聾和啞的小處。
鳩摩羅什也坐下來悠悠譯經(jīng),
不動用大快哉和十六剎那,
而急做,而混做:世界未必是真的,
卻假定佛的萬般皆真。
成佛,假定鐵打的肉身會開花,
不成佛,只需一絲小小的安慰。
7.臥佛寺
把一只囚籠里的梵衍那猛虎,
放歸晚歲的荒山落照
去回望,去狂奔,去換身。
更遠處,薩埵王子以身飼虎。
老虎吃人怎么辦?磐頭達多
對十二歲的鳩摩羅什說:
開示一只虎,先得深嗅百合,
從暗殮處收回一個前定之身的
戰(zhàn)死的將軍。 從龜茲到?jīng)鲋荩?/p>
鳩摩羅什騎白馬途經(jīng)敦煌,
而師傅騎虎,過武威鬧市,
胯下一片祥云:空,如此盛大,
但胃里的印度并非詞的印度。
佛的古代起因,因無佛
而被知者和行者合身抵達。
臥佛寺外,師徒二人在吃茶,
隱約看見森林的尾巴,
如水的委曲在移行:虎尾
走在虎頭前面,引得一身烈火。
佛開示之先,
會把頭顱放在虎口里,
幾只偷食的老鼠又算得了什么。
8.藍毗尼園
莫先于菩提樹栽種別的樹。
莫斷言,菩提樹下靜坐的佛,
是無佛和非佛的顯身:
佛之大隱,
隱入每一個化身之肉身。
阿育王也在這棵樹下坐著,
把握炎熱事物的一派清涼。
藍毗尼花園如露亦如電,
越往古代推遠,越是起因無果。
大限日,以小日子為錯層乎?
無佛處,有誰僅僅是他自己,
有誰把破除走到中空里去,
再碎骨走出,也不蝶變,
也不成為一尊銅像?
花開了兩次,但一次也不是
鳩摩羅什預想的天設。
在西域的注視下,漢語之闊步,
將鳩摩羅什變得眾目睽睽,
精神簡潔,而肉身枝繁葉茂。
9.阿竭耶末帝
是否鳩摩羅什的兩度破戒,
推遠了一個先于戒律的“幾乎”?
對于龜茲公主阿竭耶末帝,
處女身,并非天雷滾滾。
破戒剎那,大地除了子宮,
別無更壯闊的涌現(xiàn):不可閫淆,
不可澄清,何其悲天憫人。
清水無處不藍天,其榫合之象
開啟不得,似有一股原覺力,
卡在宇宙齒輪的轉動中樞
與磨損之中。但暗中挺起的,
究竟是什么?究竟何物,
將太陽身上那直挺挺的物質性,
那擎天柱,那不朽的速朽之先,
直抵肉身所是的真如?
灰塵與紅塵,兩相參破,
唯精神蒙繞著阿麗藍寺。
破戒,有著佛的全部悲哀,
它必須翻倍,加深其含義,
把狂喜也包括進來:虧了這
破戒之舉,人,成了半神。
可這片刻徹悟,須以萬古愁
來抵消,又何苦菩薩心一軟。
10.五重寺
在五重寺,道安問苻堅:
為一個僧侶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
比起為美人而戰(zhàn),為土地而戰(zhàn),
更顯高貴乎?更憂郁乎?
統(tǒng)治,又豈是馬脖子上的勒繩,
非如此不可,
而非大意如此?
呂光依了鳩摩羅什的諫議,
容許有種的戰(zhàn)死者死得過分,
容許小所包含的更小被夸大,
容許用戰(zhàn)勝者的語言
為戰(zhàn)敗者著書立說。
佛遇到無佛,總是一言不發(fā)。
無非照著已亡故的我執(zhí)樣子,
與我思,共享這戰(zhàn)魂的大夢沉沉。
不以佛的究竟去問無佛,
不以天怒相脅迫,而青云垂范。
佛之不可見,
來自佛的充分顯現(xiàn):
這是多么小……的大神秘啊。
11. 招隱寺
印度的古代學問高不可問,
眼耳鼻舌,受想行識,
乃一切樹對一棵樹的遞顯。
某個更古老的樹魂走出樹身,
消失在人群里,翻倍成雙。
費解的是:鳩摩羅什身在招隱寺,
而他實際所是的那人
一直待在逍遙園。公元401年,
鳩摩羅什若非提前活成
死后世界的自我泯滅,
在涼州,在中國,或在印度,
其變容顯身,皆非佛的正大。
多虧這驚魂一閃的錯過,
在招隱寺,鳩摩羅什才認出自己,
看見兩條直線中的一條,
將光速壓縮成一道弧形。
人這一生用盡多少漫游的日子,
終得以接納盈余。
12.靈巖寺
沒露滴不是老僧春夢。
沒突變不可不變,或漸變。
沒魂,斷魂時不可安魂。
沒風,刮起腦霧而不見霧中人。
沒人,披著羊皮而非牧羊人。
沒頭,掉頭一千年而不回頭,
回之,也不問之。
立地成佛也好,長時段待召也好,
一千六百年后上抖音上熱搜也好,
刷臉搜身也好,變容奪胎也好,
以通體毛孔發(fā)射病毒也好,
發(fā)射臟彈也好,
在涼州也好在長安也好,
自由我也好奴役我也好,
棄我落日之身或囚我圓月之身,
睡入我夢或肉入我心,
是我之不是,非我之所非,
總之萬般皆可, 萬般皆可……
總之,我,鳩摩羅什,
要開始譯經(jīng)了。
13.逍遙園:晨
坐在長安逍遙園開卷譯經(jīng),
未免沾染些露水和帝王氣。
走在長安道上若無佛的來世感,
鳩摩羅什又何必否認現(xiàn)世,
何必問:
何以身在中國?
第三日,譯經(jīng)日:這么端坐于
佛的旭日東升,在靈暈和垂范中,
打開心與物的層層牽涉,
未必更好,也沒什么不好。
這么活得明月前身,
也還好:只是,換了一具真身。
蝴蝶一出夢境就飛錯了時空,
而且,改動了自己的原樣。
那份涼薄還算不上恩典,
金匠,借用了鐵匠的手藝,
而這打動不了長安人。
如是,鳩摩羅什把漢傳佛經(jīng),
提前到摩羯陀原典寫出之前
先行譯出,而佛的視角
出現(xiàn)在至高處:
仿佛伏地的目光,
是一片片合歡的綠葉。
14.逍遙園:午后
大乘和小乘之間的視差之別,
不以視差外的原貌和別冊,
兩相對看:模糊,反顯得清晰。
如是,鳩摩羅什以次要的美,
行國師之禮,夾帶些老眼昏花的、
錯視和輕視的、近乎不朽的東西,
將寫廢的、說廢的、用廢的詞,
隨手往天邊外扔:管它呢。
眾弟子起身走出逍遙園,
混跡于長安人的日常生活,
又置身其外,早于落花而遲開。
大乘佛法,部分是小乘的辜負,
部分由空宗和有宗的對跖
所構成:菩薩若非玻璃,
誰會心碎,誰會長出一千只手?
在午后,鳩摩羅什有些離迷:
貝葉被漢字手寫之后,已無
可越俎、可入替的樹。
理解力從淺綠變作深綠,
視差滲入葉脈,加深了蒼茫。
原文,能否少一點憂郁?
15.逍遙園:黃昏
漸悟造影被飛鳥過眼的頓悟抹除,
山水,轉向心的無住。
心,轉向向晚時分的閉目。
佛的拖影也更高地離身,
轉向菩薩低眉
和金剛怒眉。
對賬簿:死后世界的欠債人,
總是變著法子,突然就顯身了。
真東西變得露骨時,總是帶著
幾分假象。鳩摩羅什晚歲譯經(jīng),
枯坐十一年之久,
那份倦怠,那份一空耳目之惑,
暗夜里仍會仰望星空。
不朽,幾乎是假的。
長安人多,佛,孤身一己。
鳩摩羅什決定陪佛坐下,
在佛指一彈的指尖上坐下:
坐在造物的語氣和造像之上,
坐在偷生之人的舍身之上,
坐在大悠哉之上。
16.逍遙園:子夜
鳩摩羅什譯經(jīng)和誦經(jīng)之余,
何以失語,卻聽得神鬼動容?
何以《金剛經(jīng)》所用漢語,
不命名,也不說文解字?
何以逍遙園以外沒有長安,
也沒有天竺,唯鳩摩羅什
和身邊兩千弟子,
待在一個自己所不在的地方。
何以鳩摩羅什身上的認識論,
會被方法論引入夸克模型?
何以佛會把自己發(fā)射到
另一個平行宇宙,
何以大地上的恐龍消失后,
油井,會一直挖到佛的身上?
這一切并非考掘學問題,
回避了舍利子的量子糾纏。
而一個拉大提琴的量子男孩,
竟天真地以為
弦理論,可以演奏宇宙坍塌。
17.新平寺
辭章落葉,片片皆非此世,
佛輕得似乎連風也有呼吸器官。
樹的抽象,擴大了樹的地理幅度。
瓶中月升了起來,
鳩摩羅什已靜極入泥。
21世紀,每個圣人身邊,
都坐著一個職業(yè)經(jīng)理,
他以算法之手翻動佛經(jīng),
一時動了
問佛的念頭。
佛不斷言,何種算法更確鑿:
是11年譯了384卷佛經(jīng),
還是每分鐘譯出7個字?
佛,并不在意抄經(jīng)人是誰,
也不在意手寫的字、刀刻的字,
孰為輕,孰為壓頂之重?
佛的恍然一瞥也格式化了。
如是,為硌牙的老漢語
上不了今日頭條而慶幸吧,
不然你也將片紙無存。
在新平寺,鳩摩羅什的手藝
是拆解:把漢字拆作鳥語和心像。
如果鳥腹里多出幾頭白鯨,
意味著頭上的天空
更藍了,更適合大海深眠。
18.蘇巴什寺
人之初,難以覺察誰成佛在先。
達摩瞿沙虛位等了七年,
等鳩摩羅什長到七歲。
在蘇巴什寺,鳩摩羅什恍惚聽見
兩個以梵語說漢語的人,
是同一個人,
他從此不理會第一個念頭。
第一字的突然涌現(xiàn),
必須推遲到第二、第三字之后,
方可垂象與取舍,
方可見心,見空,見佛。
佛經(jīng)偈語一向落筆寥寥,
仿佛燈留影但取走了真人,
在此處,或在別的余處,
不以前定的天命開示。
零的涌現(xiàn)先于一,
而未來之涌現(xiàn),先于早先。
別在未知上面添加某個已知,
佛經(jīng)浩瀚,其最小添言,
也是冗言,
一人之身會多出了兩個人。
除非鳩摩羅什
預先已是另一人,
再變作此人所不是的那人。
19.敦煌殘紙
一盲人引眾盲人穿越極光,
進入蜻蜓復眼:你能看見核輻射,
卻看不見巨象身上的鳩摩羅什。
眾象穿過針眼后,以鹽入鐵。
白紙黑字,寫或不寫,
天空都是藍的。
如是,千歲佛經(jīng)若非漢譯,
便無太初的、被顛倒的原文。
不然六祖慧能一字不識,
何以深究佛理佛法?
不過一閃念工夫就有了灰燼,
處處山水無心。
寫經(jīng)手跡,一會兒是《靈飛經(jīng)》,
一會兒又是敦煌殘紙。
要是抄佛經(jīng)的量子男孩,
以手寫體仿寫印刷體,
老僧會打他手嗎?
鳩摩羅什心有不忍地說:
在糾正中,能容忍錯訛就是對的。
既然造了車轱轆,
就得容許它轉動。
20.鐵佛寺
一只拍死的蚊子是否也擁有
沾血的、花開即佛的傷心?
花開了誰的女人都好看些,
留香久些,衣服也穿得舊些。
洗心洗耳的容顏順應流水,
委身虛擬,隨裙擺的窸窣之聲,
把金枝玉葉弄得縫紉造化。
佛并沒有搬動花園,
只是挪移了一小塊時空。
鳥叫聲埋土不深,挖出來聽,
呼吸還能活的,醒在鐵佛寺外。
魂兮遠矣,
已非天涯芳草。
獅子嘴里叼著幼獅在奔跑,
又小心,又大而化之,
不放下它,就跑不出獅子座。
六十之后,鳩摩羅什
把懸言開卷的佛語,從梵語
搬到漢語的山高水遠之中,
而那也是幼獸和老人的語言。
量子男孩說先父的母語,
語氣如初月,但句法仍是獨角獸。
大慈悲,徒然生出一絲嘆息。
善男善女待在井底的樣子,
不像是鳩摩羅什在觀天。
21.宏藏寺
在宏藏寺,鳩摩羅什
并未以后世目光去裁定,
誰可以在晨曦中坐讀《心經(jīng)》,
誰只能懸命而讀,負罪而讀,
伏法下跪而讀。
給人類十萬個理由不讀佛經(jīng),
只給出一個理由必須讀它:
而這,也是歐洲人讀李白,
中國人讀莎翁的同一個理由。
讀佛,究竟是怎么回事?
讀《金剛經(jīng)》,或讀《心經(jīng)》和《法華經(jīng)》,
是否意味著譯經(jīng)的古人
在光的最亮處
屈尊調暗了自己:譯者
是個匿名,而譯文所及的原文,
是難言和不可說,是一種
在母語里也需要重新翻譯
的異文,是眾花所開的
一花一世界,一字一肉身。
22. 雷音寺
庭院深深:闊葉樹掉皮時,
會像蛇一樣咝咝扭動起來。
譯經(jīng)者,一直待在換喻處,
把梵語的發(fā)音,卷起來
放在漢語嘴里。
卷起舌頭若不與自然的變化
相接觸,佛就會以金手指
點它一下,物象,隨之灰飛煙滅。
一切將排山倒海地重來一次。
佛也將重新設定核按鈕
的指紋,唯鳩摩羅什可觸碰。
佛,將在所有敵人和親人身上,
再次成為一個異鄉(xiāng)人:一切母語
都是外語,其原聽和原文,
不在任何人身上。
在雷音寺,越是靜聽風語,
越對天上大風感到難言。
否定之否定的經(jīng)典場景是:
鳩摩羅什走進一家時裝店,
對店員說,
我不買風衣,只買風。
23.海藏寺
長日將盡,小乘教義的上達者,
很樂意假扮一個逼真:
將石子投入深靜之水,
紙面起了漪漣。
舉洪荒之力寫蠅頭小字,
可鎮(zhèn)住晃動的、浮出水面的
海底怪獸。如是,大乘教義,
視木魚為太陽魚:佛不會因為
被銀匠和泥瓦匠聯(lián)手抵制,
而不再做木匠活。
佛骨長出青草,鳩摩羅什
置身廟堂金龕卻日復一日,
給大地上的菩提樹彎身澆水。
有的樹已成枯木,
但仍然日日澆灌,
為使尊貴的、來自根部的焦渴,
能留存下來,供后世人汲取。
24.白馬寺
把佛語說給機器哈姆雷特聽,
說給市場聽,搶在對沖資本
買下新世界之前變舊自己,
搶先一步將腦垂體冷凍起來。
除非所有的新聞都是古代史,
除非四世紀的麻葛要素,
在貝魯特采取羅馬法學,
在亞歷山大采取希臘哲學。
4世紀,薩巴國王尤哈利希
率遠征軍,從波斯推進到中國。
寸土,多推進一寸就是幻覺了,
必踐踏野蠻人的心靈。薩巴王
能感受人與獸的距離,卻不能
將距離所產生的形而上恐懼,
轉化為崇高:他找不到白馬寺,
也不把白馬當作非馬。
唯有采納地質學的分層,鷹隼
或蝴蝶的各種飛法,各種句法,
方可按照鳩摩羅什的刻度,
去測量,去研究,去深跪。
25.妙音寺
心種子, 打開一個概括,
水的耳朵被潑向大地,
聽上去像一個異想天開的工匠,
以天工的手法造物,
又以造物的精神尺度造詞。
誦經(jīng)聲自地下水涌出,
水滴,滴在純銀的淚滴上。
東方三圣徒走進妙音寺,
將三枚銀幣多給了銀匠一枚。
鳩摩羅什端坐在蓮花中,
氣息漸漸安頓。
一大把鐵針不是眾弟子能吞下的。
譯事日深,積塵暗淡下來,
日后重寫重讀,
讀得白骨累累,青草萋萋。
草色連天,未經(jīng)大面積日曬,
毒日炎炎而頭發(fā)濕漉漉的,
不敦請,也不求古人之跡,
唯求古人之所求。
造物后面,造詞兩手空空。
26.十誦律
大歷史在上,真東西出現(xiàn)了。
佛,該如何解釋這越界,
這虛實與曲直的種種關聯(lián)?
即便捂不住的鼻子湊上去,
細嗅春天樣子的美人和傻子,
佛超度一人,另一人就闖進來,
何以有那么多的
二次元幽靈?
真與訛,按十誦律的教條,
寫出一部鳥跡魚書,
僅僅為了察看土星。
佛之緩慢,一時還不覺擾亂。
要等鳩摩羅什把講經(jīng)壇
以光速遷移到土星上去。
要等鳩摩羅什把漢語所無的原質,
賦予統(tǒng)治者的漢語,
等他換乘一只鶴,
把有言在先騎入死后的舌頭。
所有的先行一步者,
終將落在落日之后:
精神邈遠,
路遠,心遠,唯草鞋是新的。
27.弟子僧肇
鳩摩羅什感覺下雪時說漢語,
能聽到死者,轉身對弟子僧肇說,
佛也將融化。
古代事物在一場大雪的嘴里
不必有聲音,不說的也都說盡了。
鳩摩羅什死后夢回武威,
將舌舍利留給西域大地,
去馳騁,去領悟,去見證。
烈日下,沒有那么多水
可供人造,盈缺對于月亮
也沒有古今之別。
寫,并非深埋后才有了呼吸,
漢字因鳥跡而成上古心靈。
鳥書入土,皆以咒語護之,
且不得解咒,不得以心像寫之。
竹簡和石碑,出土已無原文,
辨?zhèn)?,超出了古?/p>
對時間的理解。
至于孔雀幣和比特幣,
誰更值錢,佛,不做區(qū)分。
如是,依據(jù)未形成的東西,
去辨認佛手能埋得多深,
留出死后的眼睛和心自由生長。
28.藏經(jīng)館
公元413年,譯經(jīng)第十一個年頭,
行將坐化的鳩摩羅什,
感覺時間和聲音被用光了,
意義與無意義,學佛與殺佛,
變得越來越像。
所有以“如是我聞”開頭的句子,
皆無主語,無主顯,無主次之別。
從句,隨流水離析分身,
又安靜地吐出絲縷。
譯事所及,將鳩摩羅什的心事,
付與小天下:王維的終南山,
因韓退之拒迎佛骨而縮小,
小于、化骨于帝國整體。
斯文的龐然大物
出現(xiàn)了,把方塊字的盆池之水,
埋入后花園:偷它滿天星。
那些讀經(jīng)讀老時間的書蟲,
那些搖晃著量子腦袋的瘋子,
像是被史料動了手腳。
藏經(jīng)館歷經(jīng)多么灰心的遷址,
佛也退下,為給天上的譯經(jīng)人,
以及天下讀經(jīng)人
騰出一張書桌。
廢名也覺納悶:何以泥中無瓶?
何以一佛,身兼十億無佛?
無非讀書人讀不出漢語身上
某個印度人是鳩摩羅什。
無非西方人讀善本老子
得另起一行。
29.原文之問
但老子又是誰的原文:
鳩摩羅什在佛經(jīng)里代入了
那么多的三藐三菩提,
替換出來的原文,
會是一個意識形態(tài)嗎?
異文吞噬美文,就像黑洞吃掉光。
假定佛是一切時代的知識分子,
而鳩摩羅什只是佛的古代譯者,
還會有第二部《金剛經(jīng)》
供他翻譯嗎?
假定佛在閱讀佛法條文時,
將重新定義什么是佛法。
假定身份的代入,事件的代入,
簽字筆跡的生物學代入,
皆是為早期菩提樹準備的,
而此刻坐在樹下的,
是一個AI代理人。
假定佛的真身不容任何假定,
而一個星際郵差卻固執(zhí)己見:
他認定快遞到佛手上的,
不是花,而是一枚原子彈。
佛,該怎么辦?
30.大悲咒
佛身一直在退身,不介意
在該止步處多走幾步,
將人心退入花兒的心,
而不丟魂、不恐怖、不唱諾,
輕看了文明人的野蠻維度。
心,大于核彈而小于花朵。
一道億萬年之久的天光,
從萬道霞光偷得一絲黑暗,
僅保持了一秒鐘。這驚天一偷,
只是為了給無盡的心之黑暗,
劃出寸心寸土、一寸灰的界限。
天開了一道口子,雷電迭出,
漢語也傷痕累累。
鳩摩羅什是空的大師,
他落空這個空,又坐實這個空,
順從了萬物有靈的空的法度,
以使?jié)h語貼切、盈余而講究,
不擴大,也不刻意縮小
部分所包含、所概括的全體。
風吹動的每一片葉子都含著圣灰。
有時,佛打開小一些的禱語,
只是為了將小所包含的大悲咒,
以佛法、以佛念、以佛的雙掌合上。
2022.12.30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