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95后作家短篇小說小輯 《雨花》2023年第5期|李曉晴:別有天
[編者按]
青年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勇氣和創(chuàng)造,意味著無限可能。出生于1995年及以后的作家,是當下文壇最值得期待的新生力量。相較于前輩,他們都擁有比較完整的學習背景,其中的一些人還是相關專業(yè)的碩士生和博士生,接受過系統的文學教育和專業(yè)的寫作訓練,但他們大都還是文壇的“陌生人”。而文學的更新換代,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陌生人的爆發(fā)力和爆破力。為此,我們策劃了“95后作家小輯”,集中推介李曉晴、程舒穎、王晨蕾、丁圣潤、曹譯、楊天天等六位95后作家的短篇小說。這是六張陌生面孔,他們的作品雖然還存在諸多不足,也沒有呈現出預想中的那股“野蠻”勁兒,但確實給這個時代的文學提供了某種可能性。我們對這一具有生長性的、多樣性的文學創(chuàng)作群體,抱有期待。(本刊編輯部)
別有天
李曉晴
楔子
夢園自十二歲上初一那年開始,做夢就從沒有間斷過。她記得最清楚的,是十七歲那年做過的一場夢。她爬上蓮花山的蓮花塔頂層,發(fā)現那兒有一個守門的人。他說:不能進去,里面危險。又說:天空不在這里,在別處。
第一折·訓女
下午兩點半,馬路上空蕩蕩的。陽光炙烤著門前散亂放著的幾輛自行車,能看見一陣熱浪隨風拍打過來,漂浮在瀝青地面上。徐夢園從椅子上站起身,使勁拽了兩下壁扇的拉繩。壁扇旁的一幅畫、一張招工啟事,都有些年頭了。那啟事寫道:“招聘糕點師、收銀員,包吃住,要求操作熟練,薪資面議?!彼拢掀饡^續(xù)忍受陣陣倦意。她想著,等大伯出了門,就上賬房開個空調瞇一會兒。夢園將下巴斜枕在手臂上,合起眼數了數日子。這是在水門鎮(zhèn)度過的第三個暑假。今天是第四天了。她拿定主意,再住上兩個星期,就催徐素芬把她接回市里。
夢園不得不佩服這個媽,再婚才四年,就學來一口足以亂真的粵語。其實能聽出幾分異樣來,盡管夢園自己講得稀爛。這異樣只存在于急促的對話里,她仔細聽過,像是舌頭打了結又迅速解開的剎那,吐出來一口濁氣。如果人能夠聽見魚吐泡泡的聲音,大概就是這樣吧。不過,只要神情足夠泰然,就沒人能發(fā)現。記得去年徐素芬在電話里如何推脫,急不可耐要將她撂給伯娘:“你陪伯娘多住一段時間,我現在沒空來接你。好吃好住供著你,有什么不滿意?你麗蓉堂姐走了也幾年了……”誰都知道徐素芬打的什么算盤。想想春節(jié)那會兒,伯娘遠遠望見她倆,就先擺出一副看賊的嘴臉。外人畢竟是外人,她倒揣著明白裝不懂。
真該讓徐素芬來住上兩天,這些罪都叫她一個人受了去。想到這里,夢園有些生氣,睡意散去大半。她煩躁地睜開眼,見桌上落了蒼蠅也沒有趕。仿佛有冷意吹拂,一只蒼蠅挼挲起兩條腿來。
沛玲走到前臺,朝夢園很客氣地笑一下。夢園不自覺往后躲了躲。她擱下盤點用的賬簿,從面前的雜物里翻出半塊橡皮。一頭束在腦后的長發(fā)低垂下來,襯得蒼白的臉更瘦了。
“園園,你回去幫我問下龐杰,他明晚上哪兒,我有事要他載我去一下市里?!?/p>
突如其來的委托讓夢園有些詫異。這幾日她幾乎是刻意地同沛玲保持距離。她迅速搪塞一句:“我和他不熟,今晚他還指不定上哪兒去呢,你見著他再問吧。”說著,又把書攤開假裝讀起來,余光里影影綽綽,那站著的人應是走開了。
沛玲和另一個女孩都是今年開春應聘過來的收銀員,貴州人,和夢園算半個老鄉(xiāng)。這幾年,除了兩個住在附近的老阿姨,糕點鋪的員工一直在換。她算是看遍了環(huán)肥燕瘦,去年才熟絡的女孩,今年再來就無影無蹤,一個個名字連著相貌掉在記憶外頭。惆悵過幾輪,夢園索性不再與她們來往。
下午她睡得很沉。伯娘鎖過閘門,在一樓隔間里抄出自行車,趕尸似的撥了好幾下搖鈴,拼命催促她趕緊下來。夢園一下子像被誰從冷水中撈出來,她揉了揉眼睛,見玻璃蒙了霧,有幾滴水珠沉沉地劃落到臺檐。自行車后座上,她看見伯娘的后腦勺在路燈下閃著陣陣光輝。伯娘本名李惠蘭,面容長得冷淡,多年梳同一個高發(fā)髻,滿頭亮得反光的發(fā)油。她和大伯住在離糕點鋪不遠的莘塘。老屋是上一輩在上下九出攤賣糕點攢下來的。屋子很高,典型的竹筒樓,蓋了三層,藏在七拐八繞的石板街和鋪天蓋地的藤蘿深處。
夢園跳下車,搶先進了屋,大堂里依稀可聞見薄荷膏和竹立香混合的氣味。見龐杰住的雜物房暗著燈,她又轉進內廳巡視一圈。搖椅上沒人,神龕里電子紅蠟燭一直亮著,照得遍地通紅,有點瘆人。夢園驚惶地聳聳肩,趕緊退出來。
龐杰這人一向神出鬼沒,大伯大約在塘邊街打麻將,晚上又得回賬房睡。
洗衣機轉動的聲響有節(jié)律地穿梭在房子里。洗完澡,夢園感覺身子有些發(fā)燙,正準備找根體溫計測測,就聽見外邊有摩托車駛來的動靜。龐杰猴似的側影閃了進來,她淡淡喊了聲“哥”。他扣上門鎖,也沒搭理她,慢悠悠把鑰匙塞回褲兜,才回頭瞧她一眼:“吃飯了嗎?”
“馬上。你呢?”
“回來了?”伯娘擦著手,從洗手間探出脖子來看,“什么時候上街的?回來也不跟我講一聲,都沒做你的飯。”
“我下午在這的,臨時有事才出去一下。我隨便吃點就回市里,這幾天不在水門住了。”龐杰把襯衫脫了往椅子上一扔,就這么赤膊朝餐廳走去。洗衣機戛然而止,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吃飯時,夢園突然發(fā)現他異常地瘦,襯得身后一張?zhí)珟熞慰章渎涞?。夢園年底就滿十七歲,龐杰要大她七歲,大學畢業(yè)也兩年了。目光觸著那排骨似的身材,她突然有點可憐他,這憐憫又很快湮滅。
“待會兒是跟沛玲出去吧?”伯娘冷不丁說了句,“別耽誤人家。”
龐杰不應聲。夢園逮著機會就要嘲笑他一番:“是啊是啊,這么大個人連工作都沒找著,怎么配得上人家?”說完她得意地伸手夾菜,一不留神碰翻了醬油碟,不由驚叫聲“哎呀”。
大約是怕再丟了這半個兒子,伯娘也顧不上照應,連忙替龐杰遮掩起來:“這是什么話,怎么沒有工作?現在龐杰的手藝越來越好了,唐師傅這么個刁鉆人,都夸他有長進?!?/p>
夢園狠狠地擦著袖子,心想:這兩三年來龐杰幾乎天天在水門,連他爸都難得見他一面,手藝再不長進那才出了鬼了。徐素芬偶然聽見過龐杰和龐國新的對話,說到大伯和伯娘只有麗蓉一個女兒。龐杰是受過指點,要趕在其他兄弟前頭繼承他們家業(yè)的。他嘴里懶懶地嚼著一根菜心,悶聲說:“關你什么事?”又說,“沛玲她妹也來廣州了,可能要先住你房間?!?/p>
“那個房間本來就是你的,你愛讓誰住就讓誰住?!?/p>
“那好!反正這幾天你也不住那兒?!?/p>
沉默一陣。伯娘突然偏過臉,盯了龐杰一會兒,猶疑地問:“下午的香你上的?”
龐杰權當沒聽見,仍舊扒著飯菜,吃完甩下筷子回房了。夢園還沒吃飽,但只能先放下碗筷收拾起來。伯娘患腰間盤突出很多年,提不了重物,那頭正招呼她把洗好的衣服抬上樓。這活兒只能她干。要是支使龐杰上樓干點什么,他總是黑著臉,伯娘后來也不敢使喚他了。
屋子頂層是閣樓和陽臺。但閣樓上不住人,完全向四面敞開,特別容易鉆風。東面、南面裝了兩扇樹皮紋玻璃窗,白天人站在那上頭,跟被光淹沒了似的;西面有一扇通向陽臺的鐵門,把手是那種很簡陋的抽拉式。
自打被送到這兒給伯娘作伴,她還沒見過陽臺的樣子。不知是因為堂姐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伯娘晾衣服時從不讓她跟著,夢園只能在這幾平米的閣樓上徘徊,這反而激起她巨大的好奇,一遍又一遍地問。伯娘的第一個說法是:“陽臺上養(yǎng)了一條狼狗,你大伯撿的,它認生?!眽魣@當然不信。再說了,夢園從沒聽見過狗叫。
有一回她倒是很慎重地說:“陽臺不平坦,沒有護欄,走在上面容易摔下來。”
伯娘拉開把手,讓門虛掩著,又轉身從夢園手中接過支好衣架的衣服。進陽臺前,她拿著衣服朝夢園很不滿意地抻了抻:“你看,這個領子沒翻好。教了你多少遍,晾衣服就像做人做事,要方方正正、整整齊齊。”
第二折·游園
水門鎮(zhèn)是李氏宗族的聚居地,大伯和龐國新母親的娘家就在這里。宗祠建在莘塘街,伯娘李惠蘭是德高望重的莘塘一支的后人。祠堂迎水而立,中央造了鯉魚池,旁邊還有個天然的小湖,種滿了荷花,很風涼。圍繞著宗祠,各家房前都建有一個石頭小院,室內又格外注重通風,因此大伯家要比店里涼快得多。昨天傍晚夢園受了寒,再睡一晚上席子,第二天就發(fā)起低燒來。伯娘得去店里照看生意,只能撤了席子,讓夢園獨自在家休息。夢園倒樂得清凈,決定趁這沒人的機會,悄悄把周圍轉一遍。
她鎖好門,開始在腦海中檢索道路,穿過樓宇夾縫間的兩條陰溝,先走到了莘塘小學。
五年前,夢園第一次來水門,是參加麗蓉的婚禮。那時候徐素芬和龐國新還只是男女朋友,她剛轉學過來,聽不懂當地人講話,也不敢開腔。徐素芬越是在這群人中間陪笑,她就越拘謹。麗蓉很給未來嬸嬸面子,說請夢園當她的花童。
這場婚禮就辦在莘塘小學旁邊的室內籃球場。夢園覺得很滑稽,籃球場的“穹頂”雖然高,但和電視里敞亮宏偉的教堂畢竟不是一回事兒。一個來幫忙布置的老叔用普通話告訴夢園,這張頂還是換過的,有一年從香港那邊來了個“8號風球”,把之前那張頂刮飛了。“好在沒有人在附近?!彼钟没浾Z慨嘆一番,夢園殷勤地點點頭。她對于婚禮現場的印象已剩得不多?;ㄍ瘺]什么做的,就是在后邊提一下婚紗,免得新娘被絆倒。麗蓉嫌自己胖,特地選了西式禮裙,往里面支了大號裙撐,這樣裙子就比一般婚紗還要蓬松一些。她的初衷是越寬大越顯瘦,結果反而只讓新郎看起來更瘦了。
那件婚紗夢園只牽到婚禮進行曲的半途,自己就先被絆倒在地,惹得觀禮的人笑起來。麗蓉回過頭關切地說了一句:“園園,小心?!彼D身獨自牽起裙沿,往籃球場的中央走去。夢園羞愧地站起身,沒再跟著往前。
記憶中那道白影漸漸小了,她驀地想起《紫釵記》里侍女浣紗的唱詞:“小姐,小姐,何故獨自沉吟?”從莘塘小學往前走,一戶人家的趟櫳門敞開了里門,粵劇的唱腔隔屏風“咿咿呀呀”地飄出來,夾著電視機沙沙的雜音。夢園聽不出名堂。她為數不多的幾次陪老人看劇,像《紫釵記》《帝女花》《長生殿》,注意力也全在那大得出奇的白色字幕上,略略地看個劇情。那時麗蓉還活著,也是她領夢園探訪的這些老人。他們都是麗蓉或近或遠的親戚,多數獨居。只記得有一位老人,麗蓉教夢園喊她“太”,又小聲說:“太年輕時是粵劇名伶,早兩年還能開開腔,聲音不好了,但唱功還在。今年啊,已經完全唱不了了,只能勉強說幾句話?!丙惾亟o太遞上果籃。夢園站在一旁,見麗蓉胸前的十字架落到了衣領上,馬上要滑出來。太嫲說:“謝謝你們?!眽魣@抬頭,不忍看老人的眼睛,于是望向她的嘴唇,不承想這一移目是最錯的。順著數條散亂的皺紋,老人的嘴唇已經向內萎縮。夢園心中一顫。人的嘴唇最初都是向外長的,臨老了卻將這長好的收回,成了這個樣子。萎縮、萎縮……然后是永遠的緊閉。
說起來,那句唱詞后面是:
小玉:(如夢初醒介白)哦,浣紗,渭城燈月撩人,惟總有年年不外如是之感。
浣紗:(白)唔,你駛乜瞞我呢?
麗蓉沒法唱下去了。徐素芬說,她的心臟有一個心室特別小,隨時可能會“罷工”。醫(yī)生告訴伯娘和大伯,這是法洛四聯癥,孩子最多能活到十歲。幾次手術過后,麗蓉奇跡般地活到了二十五,只是不能勞累,日常需要吸氧。麗蓉很少跟夢園提起自己的病,唯獨說沒法參加體育課,有一次她倔強地跟同學跑了跑,沒幾步就暈倒在操場上。麗蓉拿這事當笑話,她笑自己不自量力。夢園嘴笨,不知怎樣寬慰,麗蓉反勸她,說能活到現在就是主對她的恩典。主會佑她身體越來越好……無論如何,這顆柔弱的心臟支撐她念完了本科,甚至談到一個男朋友。直至那場意外發(fā)生前,他們都以為這心臟雖然有點問題,卻不至于危及性命。
兜了一圈,又回到祠堂。夢園在祠堂的榕樹前坐下,撿起一根樹枝,往地上戳戳劃劃,故意打斷螞蟻在沙中行進的路線。她胡亂想著:搬個衣服上樓就能讓麗蓉犯了病,從樓頂上摔下來?她疑心這又是伯娘糊弄人的。螞蟻群察覺了夢園的舉動,于是繞開她的腳,走成一條更大的虛線。夢園莫名想起一道數學題:一只螞蟻從點A出發(fā),圍繞三棱錐側面爬行一周后又回到點A,問螞蟻爬行的最短路程是多少。她將樹枝扔在沙里,心想,都得回去,急啥呢?
一個老頭從祠堂里扯出一塊接線板,接在門前的電風扇上,衣衫飛舞地拉起二胡。
夢園聽了一會兒開始往回走。一條搭滿葡萄架的下坡路上,迎面來了個人,對方操著一口古怪的廣州普通話朝她喊道:“園園,又來陪你伯娘啦!真系乖,明年要高考了吧?”葡萄藤長得太過茂盛,夢園只得貓下身子看那人的臉,是街道辦的楊伯。“楊伯好!咳,對,明年高考了。您吃過了嗎?”夢園問道。
“哎,還沒呢!上晝出來倒垃圾,回去發(fā)現我的小靈通不見了,現在掉過頭來找。沒事,你快回去吧。”
“估計就在路上,楊伯您仔細再找找。”
兩人相向而行,走近時,夢園向他禮貌地頷首,才走幾步,再次被楊伯喊住。她錯愕地轉過頭,透過花葉的間隙,望見楊伯正趿著人字拖小跑下來。他撫了撫胸口平復好氣息,才壓低聲音對她說:“夢園啊,不好意思??刹豢梢月闊┠銕臀胰嫿苣抢锟匆谎??”
“楊伯您這是什么意思?”夢園怔住了。
他干咳兩聲后說道:“就系呢,大約三年前吧,有人在塘邊街被搶了手機。人家戴著個頭盔就追啊,追到你伯娘家門口這條街,轉過身人就不見了。他跟我們街道辦講了一下那賊大致的身形,男人,瘦得好夸張。哎,大家都系街坊,我就講不認識……”
她本來就發(fā)著燒,聽完這話臉霎時變得通紅:“我明白了,真對不起!謝謝您,我回去就看一下,要是看到了,我給您送到家里?!?/p>
一陣清涼的風襲過,葡萄藤葉惡作劇般撥弄起兩人的頭發(fā)。楊伯難為情地摸了下腦袋:“多謝你了!手機系紅色的,反面被小孩貼了個叮當貓貼紙。其實也不一定,可能系個誤會。那我先回去吃飯了。”夢園連連賠上笑臉:“好的好的。”
回到屋子,夢園也顧不上弄飯,直奔雜物房。由于頂上是樓道,房間的天花板很矮且傾斜著。徐素芬提過,這兒原本是麗蓉用的禱告室,窗戶還是特地找行家裝的彩色琉璃窗,這種窗夢園只在圣心大教堂見過。她好奇地摸了摸上頭鑲嵌的圖案,怪涼的。
煙霧是有顏色的。夢園光是環(huán)視這焦黃的墻壁,就能想象到龐杰每天光著膀子在這兒抽煙的樣子。她之前從沒進來過,看了這光景也不免詫異,這人竟能在雜亂和逼仄中忍受這么久。二樓的房間明明都空著,其中一間還是龐杰的爺爺特意給他留的,他打小在那兒也住慣了。她一時說不準,龐杰是什么時候從樓上搬了下來的。這么回想,他好像連游戲都戒了。
那偷手機呢?會不會是楊伯誤會他了?
還是先從置物架找吧。架子里東西不多,主要是各式DVD,還有兩本半新不舊的糕點師指南。夢園將DVD一個個扒拉開,試圖從夾縫里找到那個紅色的物件。腦袋漸漸又燒起來。“這個龜兒子凈添亂?!辈还苁遣皇撬傻?,夢園不罵幾句臟話,似乎對不住自己。抽拉搜尋間,一張譚詠麟的碟子滑到了外圍,幾乎要落到地上,夢園一個擺手及時擋住了它。架子被猛地撞了一下,頂層一筐蚊帳順勢翻倒出來。帳子伴著灰塵一同落到了她頭上,夢園氣急敗壞地將它從身上扯開,嘴里更加念念有詞。
也許是跟帳子的一番搏斗,把室內的空氣徹底攪動了,她突然聞見一股熟悉的香氣。她將帳子撇在一邊,彎下腰細細探索著那氣味,一直探到了龐杰床底下:那兒有一個廢舊的電腦主機,它是被橫放在地上的。夢園蹲下身子湊近一聞,果然有陣尖銳的香氣撲過來。她捂著鼻子將主機抽出,掀開了它朝上一面的側蓋。
這是一個空殼,里面沒有光驅、CPU或散熱器,只有一大摞舊手機和幾捆竹立香。
這就是龐杰的秘密?夢園筋疲力竭地癱坐在床上,一眼望過去,沒有貼著叮當貓的紅色手機。但她認出來里頭一只黑色小靈通,是徐素芬五年前在堂姐婚禮上丟失的那只。夢園曾偷偷用它給爸打過幾次長途,一下扣了徐素芬兩百塊話費,因為這事她被連著數落了幾天。她將小靈通撿出來,按了按開機鍵,還有電。不過這玩意兒應該是受了潮,只有下半個屏幕還顯示內容:23/4/2002 收件箱12。摁開一看,每一條短信都是徐素芬對竊賊發(fā)來的咒罵,來電號碼顯示是龐國新。夢園笑了。
她把東西擺回原位,只拿走了黑色小靈通。夢園回堂屋坐下,從手機通訊錄中找到了父親的號碼。夕陽穿過連通小院和堂屋的碧綠色金錢窗,照在白底藍花的瓷磚上。窗臺下那盆富貴竹枝條被有意折彎了,向看客顯出一個扭曲的造型,如同一個個小人弓著腰說“請”,湊近香爐的幾片竹葉子,了無生機地在風中輕曳?;蝿拥闹裼伴g,麗蓉的相片在一座觀音像底下默然立著。
第三折·驚夢
五彩琉璃的光斜照在地上,迎著熱鬧的炮仗聲,我的腳步朝院子里晃去。假山前已落了滿地紅色的炮仗灰。我再做不得什么,只看著腳下遍地的灰,生生變作了鮮血在流淌。不知何處響起《牡丹亭》的唱詞:“枕函敲破漏聲殘,似醉如呆死不難。一段暗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春香,病境沉沉,不知今夕何夕?”
夢園陡然驚醒。航班正在廣播一則提示:“飛機遇到氣流顛簸,請旅客不要慌張。過道上的旅客請回到座位上,扣好安全帶?!睆V播的聲音很遙遠,像從哪兒傳來的世外音。她坐起咳嗽兩聲,緩了緩神兒。
“娃兒,你沒得事吧?”隔壁人關心問道。
“沒得事,謝謝你?!眽魣@感激地朝他點點頭。
“來,吃口餅干壓壓驚。”說著那人將一包散裝的奧利奧遞到她眼前。
廉航客艙的座位十分狹緊,夢園剛被他瞧見了窘態(tài),只覺尷尬,就拿手往回推了推。見對方識趣地收了回去,她試圖調節(jié)一下氣氛:“我是遂寧人。你是四川哪里的?”
“我是成都的?!?/p>
“你也是回去探親?”
“對。家人還在那里,電話里頭說沒事,但不看看總是不放心。而且我的工作室還放了好多作品,不曉得震壞沒有?!蹦侨苏f著,隨手將散亂的長發(fā)扎了起來。
“你一看就是搞創(chuàng)作的?!眽魣@幾乎是揶揄地奉承道。
“不完全是,我是搞裝飾畫的,大俗人!啥子來錢畫啥子,只是藝術家的行頭必須到位?!彼惯€挺實誠,“上個月本來接了個大單,給廣州的酒店畫幾幅《九魚圖》。沒想到來這么大一場地震,現在還沒畫完就要回去。”
“是啊,我也是高考一結束就趕緊訂了票。”夢園想了想,又說,“我一個親戚家開糕點鋪子,店面也掛了一幅你說的《九魚圖》。”
說起畫,那人不由得意起來:“做生意嘛,就盼到起財源滾滾。我們客戶經常要求畫這個圖。在中國文化里面,‘九’有‘多’和‘全’的意思,代表經久不衰。這九條魚又是在水里頭嬉戲。有水的地方就有財富,所以《九魚圖》寓意比較好,好運連連的意思?!?/p>
夢園笑著聽他賣弄完,搖搖頭:“我親戚店里那幅意思有點不一樣。它題了一首歌謠。我常去店里坐,所以能背下來。歌詞的最后一句是‘山僧百煉舍利子,勘破錢世別有天’?!?/p>
他似乎沒聽懂,沉吟一會兒,突然擊掌:“這境界高??!等我回去也跟客戶商量一下,看可不可以用到你說的這首詩。這樣就和別人畫的《九魚圖》區(qū)別開了,更有辨識度?!?/p>
夢園不置可否地笑笑。她扭過頭,閉目回想上個月和她爸的通話。他在電話里說,自己倒沒事,就是養(yǎng)殖場有不少魚跳出來干死在灘上,可惜了,隨后提起外婆的房子塌了。家里那些個破罐破碗沒了也就沒了,萬幸人不在里頭。外婆的手在田壟上摔了一下,說是沒有大礙。
飛機降落后,夢園和隔壁那人交換了手機號碼。告別前他特地向乘務員要來紙筆,請夢園將整首歌謠默寫了下來。她獨自出了機場,來接她的是表妹童婕的干爹包總。這干爹也是童婕她爸的姐夫,童婕本該叫姑父的。
包總家離市中心的景區(qū)武侯祠很近,在武青南路的保利花園。這次地震沒有影響到成都市區(qū)三環(huán)路,不過他的生物科技公司在龍泉的工廠損失了一批機械。她不明白這些東西都是干什么用的,只是聽見包總在駕駛座上打趣,他們用明膠來做珍珠,就是珍珠奶茶里的珍珠。
他推開門。夢園聽見里頭有連綿的水聲。她提著行李箱進去,迎頭便撞見一個鮮綠生動的造景魚缸。她不覺勾了勾嘴角。徐素芬叫道:“我的囡來了!”童婕追出來,搶著要幫夢園拉箱子,又很俏皮地朝門外喊了一聲“爹”。包總應了一聲“唉”,鎖上門,又從她手里接過箱子。
包總貼心地叮囑夢園:“不要客氣,就當是自己家?,F在家里人有點多,我和你媽商量好了,你這幾天晚上就和童婕擠一下?!彼止首鲊绤柕仄惩家谎郏骸澳沩槺憬探掏荚鮽€搞學習!”夢園遲疑地看向徐素芬,她本來打算明天就買票去遂寧。徐沒看她,只是沖包總點了點頭。
夢園向主客一一打過招呼,有保姆領她進屋將東西收拾停當。等她再回到客廳時,電視里正放著《哪吒傳奇》,童婕看得很投入。幾位女眷熱烈地聊些家長里短的話題。童婕她媽—夢園的四姨也在里邊。她接過四姨遞來的一杯水,坐在一旁放空了腦袋。
其實在遷居廣州前,她就來過這兒。包總有兩個兒子,完全是按多樣化模式來培養(yǎng):大哥學雕塑,留了一頭長發(fā);弟弟修的會計,相得益彰地剪了個平頭。這位老板唯一的遺憾是沒有一個女兒,于是童婕被四姨送到成都讀書,吃住都在這里,順理成章就填了包總這個缺。好笑的是,后來寒暑假童婕說什么也不愿再回遂寧看她爸媽,到頭來成了他倆候著假期到成都探望女兒。
徐素芬對夢園說,你四姨倒樂得自在。正神游著,夢園突然聽見“砰”的一聲巨響。是童婕飛奔出去,撞倒了門前的衣帽架?!皨寧臀夷蒙闲?!”童婕回頭喊。
夢園握著水杯的手嚇得幾乎癱軟:“這是怎個了?”
四姨走到門邊拎起童婕的鞋,慢悠悠地一邊穿鞋,一邊說道:“地震了?!?/p>
周圍人已應聲往屋外走去。夢園沒來得及反應,癡看著四姨:“這是怎個感覺出來的?”
四姨指了指魚缸,說:“你看?!彼標囊痰氖种竿~缸望去,見魚缸水面微顫,泛出一圈圈波紋;水里,熱帶魚正不安而快速地游動著。夢園低頭看自己手里的紙杯。只有幾條細不可見的水波。
幾乎所有人都到了樓下,地震預警廣播才響起來。天氣炎熱,突然從空調房里出來,大家都覺得身上黏糊糊的。人們紛亂地聚在半坡花園,大都揚手擋起太陽,盯著自己居住的高級樓宇看。仿佛一直盯著,就能看出點晃動的跡象。夢園無事干,也跟著他們一塊兒看。
就這樣干站著,半小時后,陸續(xù)有人蹲坐到草坪上。徐素芬、童婕的干媽和四姨又重新環(huán)繞起來,開始閑聊。夢園仍舊緊盯著那樓。一旁的徐素芬越說越激動:“……就我以前跟你提起龐杰的那個女朋友,劉沛玲,帶著妹妹上我們家里頭又吃又喝。你不曉得!這個妹妹后頭還偷了夢園的壓歲錢,足足一千多咧。人家硬氣得很,就是不承認,帶起妹妹摔門就走了……”
這話將盯得出了神的夢園又拉回現實。她感覺自己好像這才從考場里出來,眼睛漸漸失焦,沛玲的臉卻愈發(fā)清晰了。“叮?!保道锸謾C猛一震。是飛機上那人的短信:“6.8級余震,小妹你在哪里,沒得事吧?”她摁了一下關掉屏幕,眼神再度聚向高樓頂層那道強光——晃了。夢園緊皺著眉?;瘟恕?/p>
第四折·團圓
“你大伯很早就學了糕點,我只想考大學,老媽就全力供我,但最后還是沒有考上……”龐國新搖晃著桌上的紅酒杯,黯然地笑了笑。大家側著身安靜地聽他講完?!跋涟。∶刻炀腿ヅ郎徎ㄉ?,讓自己累得沒了感覺。蓮花塔那地兒你們都去過吧?里面破得不像樣。我那時節(jié)就常在那個窗臺邊緣上睡覺。”
“那不危險嗎?”一個短發(fā)中年女人笑著打斷。夢園扭過頭看她,竟覺得有幾分面善,只是說不上名號來。
“那能不危險嗎?那陣子也興在蓮花塔第九層跳塔自殺的,有的跳的角度不對,沒死成,殘廢了?!饼媷绿謱㈩~發(fā)往后抹了下,突然慚愧地說:“睡倒也不是真睡。有種恐懼在提醒我:你要害怕,你要求生……想想要沒了這恐懼,我們今天恐怕都不能相聚一堂。這次地震,多少被活埋的人都沒有放棄,那么頑強地活了下來?!?/p>
夢園看龐國新向大家舉起酒杯,又轉身向一旁的四姨示意:“歡迎你來廣州!感謝你來給我大哥幫忙!”四姨激動地站起身來和他碰杯:“應該感謝你們給我這個上崗的機會!”大家于是也都起身和她對飲。
服務員推門進來:“上菜上菜!”“好呀好呀!”龐國新故作期待地放下杯子,給服務員扶牢了旋轉桌板。蓋子掀開,是四只乳鴿。他殷勤地往夢園碗里夾了一只,說:“我們的狀元先吃,馬上就是水門鎮(zhèn)第一個讀985的高材生了?!眽魣@按捺著不適,向他敬了一杯酒:“謝謝龐叔。”她用余光四下搜索著龐杰的身影。龐杰坐在另一桌的角落里,還是蕭瑟又冷漠的表情。
菜一道道上齊了,周圍人熱絡地談起股市行情。短發(fā)女人說到興頭上,聽意思賠得不少,卻又開懷地拿手捶起胸口來。龐國新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王老師,您以后也多指導指導我家夢園,她準備念中文專業(yè)。你們搞藝術的,這些東西我也不懂,只能求您給她些建議,指點一下。”說著招手讓夢園過去,王老師也側身從座位上走出來,跟夢園碰了個杯。
龐國新介紹說:“王老師啊,是我們廣州粵劇學校的教師,紅腔傳人,她和她母親都是我們水門人。”
夢園當即認出了女人?!巴趵蠋熀谩!毕氲侥菑埼s的嘴,她心里驟然一緊。
王老師看向龐國新:“國新,剛才我就想說了。你知不知道昨天有個老頭帶著炸藥跑到塘邊街,將街道辦給炸了?聽說當場就死了五個?!彼畔戮票?,兩只手掌朝空中揮去,仿佛做戲的起勢:“當時整條街都聽見‘砰’的一聲,連地板都震了兩下……哎!楊伯才享幾年福???突然就沒了?!?/p>
夢園瞪大眼睛,驚呆了。異樣的苦澀涌到嘴邊。她心想:叮當貓。貼了叮當貓的“紅色手機”到底在哪里?
“我知道,”龐國新嘆了口氣,“那老頭是我以前在建筑隊的工友。今年元旦出的規(guī)定,不讓搞自建房。老頭攢了一輩子錢才蓋的新房,說拆就拆了。但話說回來,就算急了眼,也不該把街道辦炸了呀……人家也是拿錢辦事,你說是吧?!?/p>
夢園看向窗外。路燈在榕樹頂上照著,光線穿不透它。她眼圈紅了。榕樹。魚池。葡萄藤。怎么會有人在那樣一條街上殺人?她走出包間,在飯店門口尋了一處臺階坐下??聪蚰瞧鞚岚档奶炜?,她腦中浮現的,是麗蓉穿著婚紗回頭看她的模樣,還有,那個燈光璀璨的籃球場。
云層散開了一些,月亮終于略略透出一點光來。夢園艱難地找到了幾顆星星。有人從背后走來,她回頭看,是龐杰。他駝著背,像根搖搖欲墜的電線。一盒紅雙喜半插在衣兜,也是隨時要掉下來的樣子。
他徑直坐到了夢園旁邊?!白YR你?!闭f完,他有點不自然地抱起兩條手臂。
“謝謝……”夢園驚訝地轉過臉。他還是看著前面停車場。但她知道,他在打量身旁的人。
“沛玲說上個月撞見你了。”
“嗯,在麥當勞。她和她妹都在?!?/p>
“她叫我同你講謝謝?!?/p>
“謝謝?”
“她問了你錢那件事。”
“噢對,我說我找到了?!?/p>
夢園憶起那個場景。好像是個生日派對。一群戴紙王冠的小孩在周圍飛跑著,大喊:“麥當勞姐姐追我呀!”很吵。她只是在旁邊吃個飯。不知道麥當勞掙那么多錢,為什么還要接這種生意。然后,是沛玲發(fā)現的她?!胞湲攧诮憬恪庇袃蓚€,一個是她,一個是她妹。都戴著紙王冠。那是夢園第一次看見沛玲的妹妹。圓臉,看著很憨。夢園等了一會兒,她們追完了,小孩開始吃東西。再然后,是一些不必要的寒暄。最后,不是沛玲,是她妹問的:“那錢你找到了嗎?”夢園啃著雞翅,不敢放下,嗚咽了兩聲。就這兩秒鐘,她問自己:“找到了嗎?”
“找到了?!?/p>
“你沒找到……”龐杰忍不住笑了。
夢園轉身凝視他。
“龐杰,你很缺錢嗎?”她第一次試圖理解眼前這個陌生人。
“不缺,我只是覺得那些是我應得的?!?/p>
“你以為我很稀罕你家的嗎?”夢園強忍著怒氣,“楊伯的手機是不是你拿的?”
他皺起眉:“你亂講什么?!”
夢園看著他的眼睛,短暫地沒說話。這她也想過。
“我在你床底下找到很多手機?!?/p>
龐杰“哼”一聲。“我知道。你將你媽那臺爛鬼小靈通拿走了。”
“我一直沒敢問你。麗蓉死的時候,你是不是在?”
龐杰沒回答。夢園感到他松塌的身體在漸漸僵硬。
就這樣靜坐了一會兒,飯店傳出嘈雜的起哄聲。
借著這雜音,龐杰突然囁嚅出半句話。是普通話。“我只是,我……”
他合上眼,吞了一口唾沫:“我只是害怕。”
“什么意思?”夢園短促地呼吸著,又問一遍,“這是什么意思?”
“那天我被一個人追著。我跑回了莘塘,他一直追我、一直追我……我進了門,但他還在外面。”龐杰停了下來,他的聲音已漸漸發(fā)澀。
“我很怕!我真的很怕!我沖上了三樓……”龐杰把頭埋到了大腿中間。夢園聽見那聲音好似隔著一道籠子傳來。
她早就猜到了。
“你把她推下去了。陽臺不平坦,沒有扶手。你是不小心的,對嗎?”
“你以為她是那個人,你以為他追上來了是嗎?”
龐杰猛然抬起頭,他瞪大眼睛:“我沒有!我怎么可能……陽臺怎么會不平坦?它有扶手……”他又垂下了頭,肩膀越來越深地往兩膝間凹進去。他的兩條手猛烈揉搓起頭發(fā),又乍然松開——籠子里傳來虛弱的哭腔:“她只是跳下去了……我看見了?!?/p>
夢園激動地站起來:“但是她……她信……這不可能啊!”
“園園,切蛋糕了!你在外面……這是怎么了?”徐素芬尋了出來。她快速掃了一眼龐杰,目光落回夢園扭曲的臉上。她伸手來拉:“走吧!快進去吧。”
夢園甩開她的手,仍舊一動不動看著龐杰:“你承認。我可以原諒你?!?/p>
徐素芬用粵語提高了聲調:“徐夢園,你發(fā)什么癲?你快點入來?!彼箘磐锩娉秹魣@的手臂。
“你松開!”夢園掙扎著回頭喊道。她看見手臂已赫然出現幾道紅痕。身后龐杰突然上前來,拽起了夢園另一只手。她吃痛驚叫了一聲。夢園不敢相信,他瘦得似沒了的肉里,有那么強勁的力氣。
“龐杰!我們母女之間的事你有什么權利摻和???”徐素芬急促地吐著泡泡。夢園感到痛苦之余快要發(fā)笑了。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推開了徐素芬。
龐杰順勢拉她的手往外跑。他們很快沖出了停車場,但兩人都沒有停下來。他們跑過了糕點鋪子、牌坊、汽車站、公園、醫(yī)院……夢園哭出來了。她明白了她在那架飛機上無法表達的是什么。她似乎在自說自話:“九”只是無窮的人?!毒鹏~圖》就是眾生相。不游是在原點上,游過了頭,也還在原點上。她跟在龐杰有如麗蓉的身影后面,一直跑到身體沒有了感覺。她仿佛從三棱錐上飛了起來,飛到了蓮花塔之上。
李曉晴,1997年生,廣東廣州人。本科就讀于中山大學中文系,現為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在《作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文藝爭鳴》等刊物發(fā)表文章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