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把“圍城”帶來中國? ——從一封新發(fā)現(xiàn)的婚禮賀信談起
一、錢鐘書是第一個把“圍城”帶到中國的人嗎
錢鐘書于1944年動筆、1946年寫畢、1947年出版的《圍城》,有這樣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話:慎明道:“關(guān)于Bertie結(jié)婚離婚的事,我也和他談過。他引一句英國古話,說結(jié)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nèi)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jié)而離,離而結(jié),沒有了局。”
《圍城》1947年5月初版封面
蘇小姐道:“法國也有這末一句話。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forteresse assiégée,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碧K文紈關(guān)于“圍城”的這句話,如此生動傳神,大概是當代中國人最熟悉的婚姻格言?!皣恰币徽Z當然不是錢鐘書發(fā)明的,他借留法文學博士蘇文紈之口道出,這是一句法國話?!秶恰烦霭娌痪?,錢鐘書在其主編的英文刊物Philobiblon(即《書林季刊》)作了十分簡短的介紹,公布了“圍城”一語的全貌和來源:A novel about Chinese intelligentsia in Wartime. The title is taken from the French proverb, ‘Le mariage est comme une forteresse assiégée;ceux qui sont dehors veulent y entrer, et ceux qui sont dedans veulent en sortir.”(一本關(guān)于戰(zhàn)時中國知識分子的小說。題目取自法國諺語“婚姻如一座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要進入,城里的人想要逃出?!保╁X鐘書明確指出,“圍城”一語取自法文諺語,1980年為《圍城》重印本寫作“前記”時,他仍舊堅持這一說法。
錢鐘書真的是第一個把“圍城”諺語帶到中國的人嗎?
2019年冬天,筆者在居地小城北碚(重慶)翻檢著名民營企業(yè)家盧作孚的資料時,無意中看到他的一位助理的一封私人信件。這個助理名叫高孟先。據(jù)其堂侄高代華、高燕編輯的《高孟先簡年表》,1936年前后,高孟先輔助盧作孚建設(shè)北碚,任《嘉陵江日報》和《北碚》月刊的編輯。1936年12月17日,高孟先與趙雪西女士在北碚溫泉公園舉行結(jié)婚典禮。筆者看到的這封信,就是高孟先的朋友從遠方寄來的一封婚禮賀信。筆者于盧作孚紀念館工作人員那里得知,高孟先長子高北南在2016年前后將長期保存的高孟先的生平文獻捐獻給北碚博物館,其中就包括這封信?,F(xiàn)盧作孚紀念館已展出這封信的原件復印版。信件不長,恐失其真,以下全錄:
曾有人這樣說過:“結(jié)婚如攻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內(nèi)的人想出來。”你倆性情相合,志趣相投,我們相信必能進城去即不想出城來。永遠地攜著手兒,哼著調(diào)兒,立在民族解放最〇〇(引案此處污損二字)努力抗日,努力創(chuàng)造,更努力爭取光明!
廿五年冬,綏邊戰(zhàn)事緊急之際,為孟先好友雪西女士結(jié)婚紀念
王育鋒丘直云額手贈言
王育鋒丘直云的賀信
讀罷這封賀信,我們發(fā)現(xiàn):早在1936年(民國廿五年),就已經(jīng)有人在使用“圍城”諺語來寫結(jié)婚賀信了,比《圍城》的出版時間早了11年。
據(jù)《高孟先文選》可知,賀信的作者王育鋒和丘直云兩人是高孟先少年義勇隊的舊友。少年義勇隊是民國時期重慶北碚一帶追隨盧作孚有志于建設(shè)家鄉(xiāng)的一群熱血青年。“九一八事變”后,這些青年們組織“北碚抗日救國義勇軍”,集體到國民革命軍二十一軍劉湘處請求開赴前線,被劉湘勸阻。后來隨著局勢日益緊張,這些義勇隊員根據(jù)各人志愿分散工作,一部分便選擇了從戎救國。從賀信來看,王育鋒和丘直云正選擇了這條路。
信中所說的戰(zhàn)事,即綏遠抗戰(zhàn),是全面抗戰(zhàn)前對日作戰(zhàn)的一次重大戰(zhàn)役,發(fā)生在1936年11月15日至12月19日。當時的國民政府綏遠省主席兼第35軍軍長傅作義為此次抗戰(zhàn)的總指揮。經(jīng)過一月有余的浴血奮戰(zhàn),中國軍隊獲得了此次戰(zhàn)役的全面勝利。
高孟先在北碚成婚之時,這場戰(zhàn)役正如火如荼。曾經(jīng)同是有志青年,如今一在中國西南投身城市建設(shè),一在中國西北奮力抗擊侵略,殊途同歸。王丘二人以“圍城”之語來祝賀高孟先的婚禮,可謂應(yīng)景:此“圍城”既是當前二人所在戰(zhàn)場之親身感受,又不無幽默地承載了對舊時好友的婚姻祝?!M禄榉驄D幸福地走進“圍城”而永遠不想“出城”。在賀信的結(jié)尾,兩位身在抗日前線的舊友,還向他發(fā)出了立在民族解放的潮頭去“努力抗日,努力創(chuàng)造,更努力爭取光明”的呼喚。以抗日戰(zhàn)事之慘烈,王育鋒丘直云二人能于生死之際以“圍城”之語相祝福,又以民族存亡大義相囑咐,亦可使后人得見全面抗戰(zhàn)開始前中國軍人的樂觀精神。
王育鋒丘直云是從哪里獲悉“圍城”一語的?現(xiàn)存的關(guān)于王育鋒丘直云二人的資料極少,筆者從中亦未發(fā)現(xiàn) “圍城”一語從何得來。根據(jù)《高孟先文選》及筆者所檢視的少年義勇軍資料,王育鋒丘直云以及高孟先,均無出國經(jīng)歷,也無外語訓練。因此,王育鋒丘直云二人絕不是閱讀了“圍城”法文原句才信筆寫出這封賀信。他們極有可能是從某些人那里聽說了或者從哪里讀到了“圍城”這一表述。然而無論哪種情況,都說明在《圍城》發(fā)表前十年,“圍城”這則諺語已經(jīng)存在并流傳于中國,并且為王育鋒丘直云這兩個普通的抗日軍人感興趣,當他們的朋友結(jié)婚,在為遠方的朋友寫一封簡短的新婚賀信時,還記得這句話。
賀信中道及“圍城”一語,說“曾有人這樣說過”,這個“人”是誰?這個“人”是如何了解“圍城”諺語的?王育鋒丘直云又是如何讀到這個“人”提及“圍城”的?
是否存在這樣一種可能:在寫作和發(fā)表《圍城》之前,錢鐘書本人已經(jīng)把“圍城”諺語帶到中國?
二、錢鐘書是如何接觸到“圍城”的
《圍城》的開篇描寫方鴻漸蘇文紈一行乘坐法國郵輪歸國。這艘郵輪叫白拉日隆子爵號,法文名為Vicomte de Bragelonne,正是大仲馬三部曲《三個火槍手》的最后一部《白拉日隆子爵》之名,白拉日隆子爵正是小說主人公。不知道錢鐘書安排方鴻漸他們乘坐這艘郵輪歸國有何用意。法國人出于對大仲馬的熟悉和熱愛,常常用大仲馬作品及人物命名本國物什,因此說是碰巧也無可厚非。
錢鐘書對大仲馬也應(yīng)該是熟悉的。他自1935年到1938年在英法留學與游學,對法語和法語文學頗有一些研究——比如《圍城》中,除了漢語之外,最多的就是法語。錢鐘書各類學術(shù)作品中,引用的法語文獻也不勝枚舉。
有學者在錢鐘書的所有著述中檢索大仲馬,發(fā)現(xiàn)在2003年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錢鐘書筆記手稿《容安館札記》中:第647則,散記關(guān)于詩文譬喻的思考和摘錄,引了一句大仲馬的話;第758則,散記關(guān)于男女幽情的詩文部分,引了一句大仲馬與其情人的對話;第768則,散記對幾部書的摘錄,其中摘引大仲馬《一千零一個幽靈》的序言的一句話。看來,錢鐘書確實接觸過大仲馬的作品。
而大仲馬恰恰曾在其作品《丹吉爾、阿爾及爾和突尼斯航游記》(1848)與《羅穆努斯王》(1854)中言及“圍城”諺語。
然而,我們應(yīng)該注意到,錢鐘書在《容安館札記》中所引,皆非出自大仲馬著作原文,全都轉(zhuǎn)引自法國作家Henri Clouard所著的大仲馬傳記《亞歷山大·大仲馬》。而這部傳記是1955年才由阿爾班·米歇爾出版社出版發(fā)行。根據(jù)楊絳所作介紹以及從《容安館札記》偶爾記載的錢鐘書標記的讀書日期也可以看出,錢鐘書是在1950年代才讀到了Henri Clouard所著的大仲馬傳記。因此,有的學者僅以這些證據(jù)來斷定錢鐘書從大仲馬那里獲悉“圍城”一語,是無法成立的。
其實,在《圍城》寫作之前,假如錢鐘書讀過任何一本引述過“圍城”諺語的書,都可能會使他獲悉這則諺語。假如錢鐘書曾經(jīng)聽聞了“圍城”諺語,也可能影響他去寫作《圍城》。在錢鐘書《圍城》之前提及“圍城”諺語的著作,目前我們可檢得:大仲馬的《丹吉爾、阿爾及爾和突尼斯航游記》(1848)及《羅穆努斯王》(1854);Pierre-Marie Quitard編《法國諺語及其歷史、文學與道德研究》(1860)以及《關(guān)于女性、友情、愛情、婚姻的諺語集評》(1878);John Bartlett編《熟語》(1868);A. Certeux與E. Henry Carnoy合著的《阿爾及利亞傳統(tǒng)對阿拉伯民間文藝的貢獻》(1884);Bernard Frédéric著《荷蘭人》(1878);Gustave Joseph Witkowski著《人類的一代》(1880);Arthur Imer-Cuno著《在羅曼蒂之家》(1888);Paul Margueritte et Victor Margueritte編《一些想法》(1905);Henry Bradford Smith編《思維何以犯錯》(1923);Marie Bashkirtseff編《未刊的筆記》(1925)。以上這些著作主要出自法國和美國作者,但他們幾乎全以法語來表述“圍城”,甚至全英文著作在提及“圍城”時也專門使用法語。這說明,以法文表述的“圍城”諺語,在錢鐘書寫作《圍城》之前的歐美世界已經(jīng)較為廣泛地流傳起來。
巧合的是,《容安館札記》中錢鐘書筆記了以上所列著作的一種,即John Bartlett 主編的Familiar Quotations:Being an Attempt to Trace to Their Sources Passages and Phrases in Common Use(《熟語》)。單從書名可以看出,這本書的內(nèi)容就是追索各類熟語來源。它是英語世界非常流行且非常權(quán)威的工具書,自1868年出版后屢屢再版,最近的一個版本是2019年5月美國HardPress版本。根據(jù)《容安館札記》所載,錢鐘書看到的是1937年第11版。
在《容安館札記》中,錢鐘書于第47則頁眉增補了幾段筆記,在談到“術(shù)語翻譯”的時候提及《熟語》一書所輯的Charles Dibdin的Mounseer Nongtongpaw(《毛瑟·農(nóng)通帕》)和J.G. Saxe的The Romance of Nick Van Stann(《尼克·范·斯坦恩的羅曼史》)兩首詩可相參考;第588則引《熟語》說明斯科特等詩人對莎士比亞和蒲伯的模仿和改造。他十分確切地標出了所引《熟語》一書的版本及頁碼。可見,錢鐘書不僅讀到了《熟語》,而且讀得仔細。
在這本書中,出現(xiàn)了“圍城”諺語,而錢鐘書讀過這本書?!斎徊荒軗?jù)此斷定錢鐘書就是從此接觸“圍城”。那么,我們就看看錢鐘書所讀的《熟語》的這一頁是怎么說的,筆者譯引如下:
“婚姻”就像夏天花園里的鳥籠一樣,無憂無慮的鳥兒想要進去,進籠之后,它們身處絕望之中并被日益消耗,擔心自己永遠逃不出這個鳥籠。(原文為英語)
婚姻像一座被圍困的城堡,城外面的人想進入,城里面的人想逃出來。(原文為法語)
“婚姻”就像鳥籠一樣:未曾絕望的鳥兒想進去,那些絕望的籠中鳥想出來。(原文為英語)
是不是從一開始婚姻就是一個開放的問題,這種情形就像機構(gòu)之中的那些人想逃出來,而外面的那些人想要進去。(原文為英語)
作者John Bartlett所示的“圍城”諺語,與錢鐘書在《學林季刊》所列一字不差。更關(guān)鍵的是,John Bartlett還搜羅了數(shù)則寓意如“圍城”諺語一樣的話語,其中有一則中國讀者很熟悉,就是“婚姻如鳥籠”——也就是說,在John Bartlett的羅列中,“圍城”之諺和“鳥籠”之喻伴隨出現(xiàn)。
在《圍城》開篇講述中,“圍城”之諺和“鳥籠”之喻也是結(jié)伴出現(xiàn)。小說中褚慎明杜撰其與羅素的交往時說,羅素告訴了他婚姻如“鳥籠”這句話,而且是一句英國古話。在前所引四句話中,第一句和第三句是都是“鳥籠”之喻,其中第一句話,正是生活于16—17世紀的著名英國作家John Webster的著名劇作The White Devil(《白魔》)第一幕第二景人物Flam的臺詞。對褚慎明和羅素而言,John Webster當然可謂古人了。第三句話,則來自16世紀蒙田的《隨筆》第三卷第一章,這是一位法國古人。
也就是說,錢鍾書和《熟語》一書,一共有三處關(guān)聯(lián):第一,《熟語》中收錄了“圍城”諺語的法語原文,整個句子恰巧與錢鐘書在《書林季刊》中自述的句子一字不差;第二,《圍城》中,“圍城”之諺是和“鳥籠”之喻伴隨出現(xiàn),恰巧《熟語》中也是兩者伴隨出現(xiàn);第三,錢鐘書在寫作《圍城》之前恰巧閱讀并給《熟語》一書作了筆記。這應(yīng)該不是巧合。
另有一處值得注意的是,John Bartlett在羅列“圍城”諺語時,也列出了出處:即本文前述法國語言學者Pierre-Marie Quitard的《法文諺語研究》。錢鐘書之所以認為“圍城”是法文諺語,也極有可能是受其影響。
三、“圍城”真的是法文諺語嗎
“圍城”真的是法文諺語嗎?學者錢定平曾當面問及《圍城》法文譯本的出版者Christian Bourgois,得知法國并無這則諺語。筆者也注意到,在小說中蘇文紈留學的法國里昂的市立圖書館網(wǎng)站上,有法國讀者問詢“法國是否有這則諺語”,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里昂圖書館反而征引“中國文學批評家”(chinoises critique littéraire)的觀點來回答。在各種輯錄法國諺語和成語的工具書中,我們也找不到“圍城”(une forteresse assiégée)的蹤跡。
學者范旭侖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檢索,發(fā)現(xiàn)在法國最早使用“圍城”諺語的正是法國作家大仲馬。在1848年發(fā)表的游記《丹吉爾、阿爾及爾和突尼斯航游記》上,“Dumas翻譯了一個阿拉伯商人佩戴的護身符”,“一則正是‘Le mariage est comme une forteresse assiégée :ceux qui sont?dehors veulent y entrer, ceux qui sont dedans veulent en sorta’”,也即錢鐘書在《書林季刊》所列“圍城”法文原文。這里范旭侖轉(zhuǎn)述不夠準確,原著中這則諺語寫在大仲馬遇到的一個門衛(wèi)(janissaire)的手臂上,這個門衛(wèi)因為這則諺語的保護而暫時免于結(jié)婚之苦。不過這個門衛(wèi)也是阿拉伯人。大仲馬似乎對這則諺語很感興趣,幾年后他創(chuàng)作喜劇《羅穆努斯王》,主人公Wolf和Célestus在第一幕開場討論婚姻問題時,就搬出這句話來勸告對方:
親愛的Célestus,您知道嗎?有一句阿拉伯諺語說:“婚姻就像被圍困的城堡:外面的人想進入;但是里面那些人想要離開。”
因此,范先生認為大仲馬最先為法國輸入阿拉伯“圍城”之喻。但筆者注意到,在大仲馬之后,共有數(shù)位法國以及其他國家的作家學者使用“圍城”寓意,但并未有人聲明他們是從大仲馬的作品中知悉這個諺語。最明顯的,是法國語言學者Pierre-Marie Quitard,他在大仲馬之后出版了法文諺語研究著作《法國諺語及其歷史、文學與道德研究》,收錄了“圍城”這個諺語,他是這樣說的:
我們在Dufresny的一部喜劇中讀到:婚姻這個“國度”很特別,因為外國人想住在這里,居民卻想從那里流放。這句尖銳的句子是根據(jù)以下阿拉伯諺語組成的:婚姻就像是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進去,里面的想出去。
Quitard所提到的Dufresny是法國17—18世紀之交的戲劇家,比大仲馬還要早。按照Quitard的說法,Dufresny早已經(jīng)接觸到了阿拉伯諺語“圍城”。至于Dufresny是如何接觸“圍城”諺語——是像大仲馬那樣到阿拉伯世界游歷,還是聽聞或見到已經(jīng)泊來法國本土的阿拉伯諺語——均已不可考據(jù)。這意味著,“圍城”作為阿拉伯諺語早在大仲馬之前已經(jīng)被傳到了法國本土。然而,“圍城”諺語又是怎么從阿拉伯世界傳到法國本土的呢?
法國語言學者A. Certeux與E. Henry Carnoy合著的《阿爾及利亞傳統(tǒng)對阿拉伯民間文藝的貢獻》于1884年出版。這部著作對阿拉伯地區(qū)傳統(tǒng)民間文藝(包括俗諺)進行了詳盡的知識考古,至今仍被認為是很有水準的學術(shù)著作,不斷再版。在其第6章Croyances et Superstitions(“信仰和迷信”)的第三節(jié)Les Amulettes(“護身符”),作者考證了“圍城”諺語的來源。
原來,在相當一段時期的阿拉伯地區(qū),人們常常將《古蘭經(jīng)》片段或者一些被認為是智慧的話語寫在紙上或者羊皮上,藏在首飾中或者特殊的章牌中,借以警醒自己,久而久之,這類話語就變成了護身符。書中寫道:
一個猶豫不決的人求教Si Ali bou Rhama,想知道他是否應(yīng)該結(jié)婚,后者對給他說出了一句格言,翻譯如下:婚姻就像被圍困的城堡,外面的人要進去,里面的人要出去。
顯然,這一段溯源式的表述不僅指明“圍城”確實是一則阿拉伯諺語,而且是由Si Ali bou Rhama這個人信口道出。關(guān)于這個Si Ali bou Rhama的身份,應(yīng)該是伊斯蘭民間大量存在的智者一類人物。“圍城”應(yīng)是阿拉伯民間俗諺。
順便說一句,A. Certeux與E. Henry Carnoy在解釋“圍城”諺語的時候,提到了“大約四十年前,一位偉大而成果輝煌的法國作家”曾對這類阿拉伯“護身符”上的諺語很感興趣。兩位作者并未明說,但這位法國作家應(yīng)該就是大仲馬——大仲馬在1840年代游歷了突尼斯等伊斯蘭地區(qū),游記《丹吉爾、阿爾及爾和突尼斯航游記》上披露了他所了解到的“圍城”諺語。
從這些證據(jù)看,“圍城”一語的確是阿拉伯諺語,而且是一個伊斯蘭諺語。
結(jié)語
綜上,到底是誰把“圍城”諺語帶到中國?不知道,但絕不是錢鐘書和《圍城》。1936年的冬天,在中國綏遠邊境,兩個普通的抗日軍人已經(jīng)在用“圍城”諺語向他們的朋友表達婚禮祝福了。此時的錢鐘書還在英國,他還沒有來到法國,也還沒有讀到John Bartlett主編的《熟語》——錢鐘書所讀版本在第二年才出版;《圍城》的寫作和發(fā)表,是大約十年之后的事情。從17世紀直到錢鐘書寫作《圍城》的20世紀,這句諺語早已在西方世界和阿拉伯地區(qū)廣為流傳,它被某個人或者某本著作帶到中國的機會,實在太多了。
不過,即便不是錢鐘書及其《圍城》把“圍城”諺語帶到中國,也無礙于《圍城》的偉大。這當然不是因為《圍城》前所未有地擴大了“圍城”諺語在中國的接受范圍,而是說《圍城》以一部杰出的漢語小說的虛構(gòu),使“圍城”這個意象的寓意變得更加豐富遼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