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3期|胡學(xué)文:光在遙遠處波動(節(jié)選)
胡學(xué)文,1967年9月生,河北沽源人,現(xiàn)為江蘇作協(xié)副主席、專業(yè)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有生》等五部,中篇小說集《從正午開始的黃昏》《命案高懸》等十九部。多部小說被改編為影視作品。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五個一工程”獎,吳承恩長篇小說獎,高曉聲文學(xué)獎,孫犁文學(xué)獎,魯彥周文學(xué)獎,南方文學(xué)盛典年度小說獎,《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十月》文學(xué)獎,《鐘山》文學(xué)獎,花城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 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獎,青年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等。
1
多年前的那個下午,我和弟弟站在不足半人高的黃土墻上,努力地伸著脖子,遙望遠方。那是連接祖母家與我家院子的一段墻,風(fēng)剝雨蝕,容顏老舊,但仍結(jié)實如初。除了鳥雀,雞也常常飛跳上下,邁著驕傲的步子,放肆地拉出稀濕的糞便,好像向喜鵲麻雀們宣示,這是它們的領(lǐng)地。鷂鷹會在村莊上空盤旋,雖然俯沖而下叼獵而去的事一年只發(fā)生一兩起,但足以令雞群心驚膽戰(zhàn)。雞的視力似乎不弱于鷹,能看見還是一個黑點的鷂鷹,也許是第六感覺。它們咯叫著互相報警,但逃離的速度實在趕不上利箭。一只雞被叼離,更多的雞安然無恙,但魂飛魄散,它們更喜歡窩在院子的角落。那時節(jié)墻頭空空蕩蕩,只有風(fēng)走來走去。
我尚未讀小學(xué),弟弟小我三歲。我沒打算讓他站到墻頭上,我看就足夠了。他非要上,我說那你搬塊石頭來吧。目之所及,沒有他搬得動的石頭。我故意難他,沒料他后退幾步,加速奔跑,一跳一扒,噌地躥上來,我扶他,他扯我,搖晃了一下,一高一矮同時站穩(wěn)。
曾讀過一篇題為《墻》的微小說,病室中靠窗的老人每天給靠墻的那位講述窗外的景致,街道、公園、行人……靠墻的那位心生奢望,待他終于有機會把自己的病床挪至窗邊,看到的只是半截光禿禿的矮墻。
我和弟弟看到的同樣乏味。如血的夕陽涂抹著煙囪、房頂、屋檐、歸巢的燕子,甚至炊煙也被染了,變幻著奇異的色彩。早春,小草發(fā)芽,楊柳泛綠,大地一派生機。但我和弟弟對這些沒有絲毫興趣,那圖景沒有喚起我們點滴遐想。我和弟弟在等母親歸來,只要她的身影閃現(xiàn),站在墻頭的我們可立即看見。無關(guān)思戀,只因我們餓了。早就餓了,此時雙腿發(fā)軟,彼此能聽見肚子里的聲響,像冒著大大小小的氣泡,咕咕嚕嚕。只有母親能喂飽我們,滅掉此起彼伏的泡泡。
我早就嘗夠了等待的滋味,渴盼、煎熬、歡喜,并非始于那個下午。餓了,首先想到的是母親。有時在街角等,有時在村口盼。還不敢上房,幾年后我才生出那樣的膽子。
母親回來時太陽已沉落。她在生產(chǎn)隊干活,收工才可以往家走。天邊是否彩霞飛度?我記不得了,無心觀望,我和弟弟像兩個瘦猴咬在母親身后。母親疲憊不堪,步子很急,卻走不快。她雙腿或比我和弟弟的更軟,但未進屋就挽起了袖子。我和弟弟從不撒謊的胃這會兒也越發(fā)放肆。我們不羞,只有怨,氣泡咬腸,恨不得把那聲音掛在母親耳邊,好像她前世欠了我們。
母親為我們做的是莜面魚,蘸咸菜葉湯。先給弟弟盛湯,后給我。母親沒拿穩(wěn)勺,她或是沒了力氣,也可能是作為助手的我碰了她的胳膊,灑了些,母親自責(zé)而疼惜地呀了一聲。
弟弟顧不及這些,他已吃上了。第一口燙了嘴,吸溜出很響的聲音,莜面魚也掉到碗里,他再度夾起,吹了吹,迫不及待地嚼起來。在旁人看來,或顯沒出息,但我不這么認(rèn)為,于彼時的我而言,那聲音動聽美妙,饞舌勾涎,勝過世間所有的音樂。即便今日,我亦覺得那是至純至真之音。
我心里像弟弟一樣急,甚至比他更急,或是性格或是年齡,抑或是別的說不清楚的原因,我在動作上沒那么急切。我似乎忘記了對母親狂轟濫炸的氣泡一半是從我胃里騰空而起,我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坐穩(wěn)了才去挑莜面魚。吃飽,也把筷子平順地放在碗口上,而不是隨便一丟。
《八月之光》中的莉娜坐馬車去鎮(zhèn)上時,總是光腳踏著馬車底板,而把用紙張包好的鞋子放在座位旁,等馬車快進鎮(zhèn)時才穿上。她長成大姑娘后,總要叫父親把馬車停在鎮(zhèn)口,她步行進鎮(zhèn)。她沒告訴父親真實的緣由。她認(rèn)為這樣一來,看見她的人,她走路遇到的人,都會相信她也是個住在城鎮(zhèn)里的人。
在讀??思{這部埋伏著多條線索的小說時,我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吃莜面魚的情景。莉娜像極了彼時的我,或者說,我像極了莉娜。只不過,莉娜的舞臺更廣闊些。當(dāng)然,她比我更純真,因而可愛。由此說,我和她其實是沒法比的,是我想多了。
2
我的三姑、四姑、老叔、老姑結(jié)婚時都趕上了國家的生育政策,各生兩孩。伯父和大姑結(jié)婚早,伯父四子一女,大姑五女一子。婆媳、母女同時生育在鄉(xiāng)村很常見。父親、五叔、二姑年齡居中,均是三個孩子。多子女家庭,大的照看帶管小的,是責(zé)任也是義務(wù)。
少年時代看過一部電影,名字記不得了,但故事雕刻在記憶深處,其中一個細節(jié)尤為深刻。父母早亡,姐姐撫養(yǎng)弟弟,某日經(jīng)過水果攤,弟弟拿了一個蘋果。回家后姐姐才發(fā)現(xiàn),她很生氣,舉手要打,弟弟的哭聲讓她的手停在半空。一個蘋果而已,可弟弟由此開始偷摸,長大后惡習(xí)難改,鋃鐺入獄。電影的主題很明確,老少都懂。
我上小學(xué)前,弟弟多半由我?guī)?。電影里的姐姐?fù)有重任,且?guī)医蹋抑皇菐Э?。除了安全,其余無須操心。
村里有幾口人畜共用的水井,村邊還有一口澆灌用的百十多平方米的大井。淹死人的事發(fā)生不止一起。拉車的馬不是匹匹好脾性,受了驚,橫沖直撞,無法無天。生娃的母豬比狗還兇,某人被咬得皮開肉綻。孵蛋的母雞也不好惹,專啄臉鼻。
母親的囑咐極其詳盡,不能到井邊,不能在路中央玩,等等。她說一條我記一條。我自認(rèn)是靠譜的,盡職盡責(zé)。用如今的話說,我甚至層層加碼。院子里有一棵楊樹,弟弟要爬,我阻止他,母親沒說不準(zhǔn)爬樹,但我怕弟弟爬到半截掉下來。弟弟不聽,仍要爬,我扯住他的領(lǐng)子拽他,他不松手,我又掰他的手,他氣鼓鼓地瞪著我,淚在眼眶邊打轉(zhuǎn)。終究沒我力氣大,被我拽離。
可意外隱在日常處,猝不及防。
也是春日,陽光明媚,我和弟弟原本在院子里“打?qū)殹?。鄉(xiāng)村的玩耍方式甚多,摔跤、射彈弓、砸閻王、騎駱駝等,憑腦更要憑力,狼吃羊、八眼槍則純粹是智力和心理的較量,因而成人也常常對弈。街頭巷尾,田間地壟,撿石為子,隨便一畫,陣式就擺開了,且常有圍觀者。納子、打?qū)毧康氖鞘炷苌?。與我年齡相仿、腿有殘疾的某孩娃是納子中的東邪西毒、南帝北丐,沒有一個人能贏他。他不用干任何活計,常常一個人坐在家門口。某一時期身邊玩伴挺多,但自從他成為高手,誰都不和他過招了,他如以前一樣孤獨地守在門口。與世界的競技相比,這些玩法似乎低級了些,難登大雅,但同樣有著綻放之絕美,令人癡迷。它們還是鄉(xiāng)村特有的器物,盛放著單調(diào)、寂寞及成長的痕跡。
所謂的寶就是用厚一點的書紙橫豎疊加,折成方形,重量和樣式均與元寶相去甚遠,寶這個稱謂實在荒謬。但不知從什么年代開始,約定俗成都這么叫。后來我想明白了,在紙張奇缺的村莊,它是有資格稱為寶的。打?qū)毤从檬掷锏膶毸ご虻厣系膶殻购笳叻D(zhuǎn)。正面打勝算渺茫,須從側(cè)面,借助寶翅翼扇出的風(fēng)力。
我是弟弟的師傅,但他學(xué)得快,在玩上他的悟性遠超于我,那日打?qū)毼沂翘幱诹觿莸?。眼盯著寶,耳朵也不閑著。并非有意想聽什么,完全是下意識地捕捉。鳥飛過頭頂,我能判斷出是布谷還是燕子。車輪從院外的街道駛過,我能從駕車人的吆喝聽出是牛車還是馬車。至于雞狗豬羊,那更是完全不同的樂手。
就在這習(xí)以為常、耳熟能詳?shù)穆曧懼?,我聽到了另一種異響。嗚嗚咽咽,似乎還有嬉鬧。弟弟自然也聽到了,他的手在半空舉著。聲音來自西北方向,弟弟和我對視一眼,沒等我點頭,他已往院門跑去。我沒有喝止他,只是叫他慢點。弟弟停了停,我追上他,結(jié)伴往越來越大的聲響處跑。
是不是太啰唆太饒舌了?或許是,大約寫小說落下了后遺癥。但坦白地講,我絕無渲染什么的心思,只想踩住時間的尾巴,讓它走得慢些,再慢些。
我家房屋西北有片兩個院落大小的水塘,在水塘邊的街上,一黃一黑兩狗尾尾相交,幾米外圍立著三個比我略高、手持短棍的孩子。我是見過這情形的,后來在文學(xué)作品中亦讀過,弟弟是第一次目睹,他半張著嘴,雙眼瞪得溜圓。那場面是駭人的,兩只狗不能及時分開,又不能像平時那樣狂吠,幾近嗚咽,似有哀求,但更多的是憤怒,不能撲咬,只能用狗眼恐嚇著打擾它們的敵人。我瞧出三個孩子的企圖,他們想把兩條熱戀中的狗趕進水塘。兩條狗已退至塘邊,再有一點點就掉進去了。沒有退路的它們吠叫聲高了些,鋒牙畢露。
我緊張極了,若兩狗突然分開,定會報復(fù)。弟弟比我膽大,往前邁了兩步,被我拽回。那三個孩子大概也被狗的兇相鎮(zhèn)住,遲疑間,兩條狗順著塘邊東移,挪至空地。三個孩子沒有放棄,跟了過去,但也沒逼近。
弟弟還想追著看,我死死抓住他。那些身影消失后,我領(lǐng)著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幾十米外是二隊的水井,井外有墻,墻外臥著飲牲畜的長條水槽。我和弟弟繞過水井,繼續(xù)向西。前行了百米左右,看到了勞作的男男女女。他們在鏟土,不是一般的土,是與畜便混雜的,是鄉(xiāng)間的肥料。弟弟先看到了母親的身影。母親沒看到弟弟,若看見,她定會阻止。近前,弟弟突然加快速度。我沒拽住他,不,根本就沒拽。他滿是撲向母親的歡躍,那姿勢美極了。
一個叫九的姑娘正揮舞鐵鍬,在那個瞬間,奔跑的弟弟經(jīng)過。世界突然靜止,唯有弟弟的哭聲在炸裂后,一波又一波地撞擊著大地。
我呆若木雞。意識到弟弟出事了,但又不是確切地清楚,完完全全嚇傻了。就那么看著人影的惶急和場面的雜亂,不知能做什么,該做什么。沒人喝斥我,沒人搖動我,好像我根本不存在。待人影稀疏,鏟土的聲音重又響起,我終于聽到一個聲音,還不快回去看看!雙腳拔離地面時,闖了大禍的恐懼和不安才劈頭蓋臉地落下來。我不再是木頭,而是枯干的稻草,在突然而起的風(fēng)中飄搖。
兩間房,里外站滿了人,我悄無聲息地從縫隙間鉆過,看到坐在炕上的母親抱著弟弟。父親、二姨……大半是親戚。沒有我想象中的嚴(yán)重。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查看過了,弟弟的鼻子被鐵鍬削出了深溝,淌了很多血,但沒有其他危險。這是不幸中的萬幸,若九用勁兒再大些,弟弟的鼻子就保不住了。所以,我看到母親盡管疼惜,臉上卻又掛著上蒼恩賜的欣喜。作為補償,九從供銷社買了一斤也可能是二斤糖塊。彼此皆歡。
母親沒怪罪我,父親沒斥罵我,沒有一個人責(zé)備我。我懸著的心一點兒點兒地落穩(wěn)了,但也沒人理我,我仍然是不存在的。父親開始散發(fā)糖塊,每人一粒,沒有我的,他看不到我。我記得二姨剝糖紙、把糖塊放進嘴里的神情和樣子,她的嘴抿得緊緊的,仿佛那是一只鴿子,啟唇就會從嘴巴里飛掉。再后來,父親背著弟弟去了祖母家,母親跟在父親后面,她似乎仍有擔(dān)心,好像弟弟隨時會從父親背上掉下來。
我仍立著。沒了七嘴八舌的聲音,窄小的土泥屋突然空闊。我感覺自己站在原野上。只是沒有風(fēng),也沒有陽光。我好像明白了,父母在用忽視懲罰我,禍的根由在我。算是從輕發(fā)落吧,但彼時,我大松一口氣的同時,竟莫名地涌上委屈。不是因為忽視,而是沒吃到糖塊。我抽抽鼻子,嗅吸著彌漫在空氣中的甜香,倚靠在炕沿。我不知該干什么,直到父母回來。
幾年后,弟弟再次遭劫。我和他打鬧玩耍,我跑他追。我躲在房后墻與園墻的角落,在他的腳步臨近時,突然閃出,并做了推的動作。我想嚇嚇?biāo)?,僅此而已。弟弟跑得猛,我的雙拳正好杵及他的嘴口。他嗷叫一聲,捂住嘴巴,但捂不住血液,手很快被染紅。他的兩顆門牙被我杵掉了,那真是天塌地陷的感覺。弟弟大哭著往家走時,我仍暈眩著難以邁步。后來,我蹲在地上,摸索著尋找弟弟的牙齒。沙粒、石子、柴禾,我摸了個遍,可能粘著弟弟帶血的唾液,觸手之處皆潮乎乎的。沒有弟弟的牙齒,往家移步時,忐忑的我生出一絲幻想,也許牙齒完完整整地長在弟弟的嘴巴里。立于屋門口,幻想頓時被擊碎,雖然弟弟不再哭了,但他的嘴巴沒合著,正中的豁口對向我,無形的炮彈飛射而出。
如果上次是從犯,此次我毫無疑問是元兇。但我沒有等來相應(yīng)的責(zé)罰。弟弟雖已換過乳牙,但仍有再生的可能。這是父母從他處得來的經(jīng)驗。我還知道,被我杵掉的牙被弟弟攥在手里。我并沒因免于處罰而輕松,很長一段時間,心里敲著小鼓,直到弟弟齦間冒白。
母親頭發(fā)蒼白、步履蹣跚時,我陪母親回了一趟村莊。房屋仍在原址立著,只是矮駝了許多。院墻、園墻坍塌多年,已無痕跡,遍地雜草。拐角不存,那一幕卻未被青蒿掩去,我盯視良久,心潮翻涌。
贅述此文,我猛然想及弟弟成家所建房屋,早先是場院,再早是隊里積肥的地方。弟弟的鼻子就是在那兒被劈傷的,成年后疤痕仍然凸顯。我無法描述自己的雜念,狼奔豕突,摧花折木。
3
我的名字含文,弟弟的名字帶武,即便在鄉(xiāng)間,亦很大眾。任何人的名字都有寄寓,并不能說明什么。村莊里好幾對兄弟以文武命名。我和弟弟有別,更多是性格上的不同。我內(nèi)向沉靜,弟弟外向急躁。我坐得住,而弟弟屁股總是不穩(wěn)。貪玩的時候還沒什么,上學(xué)就慘了。
弟弟惹父親生氣多于我,大半的原因和讀書有關(guān)。如果他確實愚鈍,被判定不是那塊料,父母也不會強求他??缮钪兴庆`潑的,如魚在水。數(shù)學(xué)次次不及格,打牌算得比誰都快,且準(zhǔn)確無誤。他是打?qū)毘賹④?,所獲與人交換作業(yè)本,然后賣了作業(yè)本買糖。村里家風(fēng)各異,某娃用刀刺傷兄長,其父夸其有出息,可成大器。同宗之間鍬劈鐮砍,頭破血流的事時有發(fā)生,并不為怪。如果生在那樣的家庭,弟弟或被贊賞甚至被炫耀。但在我家,弟弟所為乃是劣跡昭昭,斥責(zé)在所難免。彼時我毫無疑問認(rèn)為父母是對的,就是現(xiàn)在我也不認(rèn)為那是錯的。只是想,如果評判的標(biāo)準(zhǔn)更多些,雖不能水豐草茂,但定多幾分色彩。
我沒有叛逆期,不但沒有,我把身上可能成為刺的凸起拔得干干凈凈。乖順、聽話,還有與此相關(guān)聯(lián)的膽怯、溫弱。我自小怕狗,被狗追過幾次后,就更怕。在鄉(xiāng)村怕狗,如鐵鏈拴腳。好在不是每條狗都那么兇,尤其街上躥來躥去公然歡愛的狗,基本沒有攻擊性,兇的是看家護院那些。俗語說惹不起躲得起,這句話只有一半正確,相當(dāng)多的時候,必須面對。父母常指派我借東西,篩子、簸箕、籮筐……還有補襪子用的木楦,做鞋用的鞋樣,一借一還,至少兩次。有一年冬天,我連跑七家,才要回屬于我家被借來借去的饸饹床。借還東西,我極發(fā)愁,但從未拗違。起先我總是帶根棍子,狗見到棍往往吠叫更兇,但有防身器物,它們亦不敢輕易撲上來。隨后主人露面,對峙不再。后來,我用另外的方式,提前掰一塊饅頭或幾個莜面窩窩,待狗近前便丟過去。雖不足以飽腹,但它們能覺出我是友善的,會放我通行。當(dāng)然,并非次次靈驗,有的狗不吃這一套,吞了食物照樣吠,那樣就只能等了。
沒有叛逆期,或許遺憾,但我想無關(guān)對錯。一花一木,迎雨潤露,沐光搖風(fēng),皆自然造就。
弟弟毫無疑問是有的,那時,我正讀初中,多住在學(xué)校,沒有親睹,諸事多由外祖母轉(zhuǎn)述。父親早出晚歸,管教弟弟的重任由母親承擔(dān),沖突亦發(fā)生在他和母親之間。
要說也沒什么,弟弟和我也吵鬧過,但不要說他動刀,連念頭也未有,只是于我家而言,他越界大了。比如,他偷家里的雞蛋換糖吃。
我也偷過,比如偷吃母親藏在柜中的白糖。弟弟也偷吃了,先于我。我一眼就看穿了,他不停地舔嘴唇,好像甜味有根,舔舔就會長出來。我偷吃完,要用勺子把糖罐攪一攪,以偽造現(xiàn)場。而弟弟不同,舀挖的痕跡清晰地留存?;艔垼蛞膊辉诤?。其實偽裝與否,母親都會發(fā)現(xiàn)的,她不揭穿而已。
一勺糖和兩顆雞蛋沒有本質(zhì)的不同,且都是自家行為,但在母親看來,后者程度遠甚于前者。
雞蛋我也偷過的,此案甚曲。我的一位表哥從家里偷了八顆雞蛋,他心眼兒多,沒親自去供銷社,也沒派自己的弟弟,而是叫我去,我按他的吩咐把賣雞蛋的錢悉數(shù)買了蜜棗。當(dāng)我把用紙包的蜜棗交給等在門外的他時,他抓出一粒給我,作為賞謝,便轉(zhuǎn)身往供銷社后的林帶走。那是我第一次吃蜜棗,感覺骨頭里都滲了蜜,不由自主地尾隨。表哥停住,我眼巴巴地望著他。他又給我一粒,叫我不要再跟,然后又囑我絕對不能告訴二姨。我鄭重地點頭,同時有了同謀的不安。亦感驚駭和困惑,表哥偷八顆雞蛋,就不怕二姨發(fā)現(xiàn)嗎?膽大包天,還真是呢。
我替表哥守住了秘密,更重要的是二姨從未找我詢問,她沒察覺,抑或不當(dāng)回事。我抵不過蜜棗的誘惑,從家里偷拿了一顆雞蛋。白糖一口就吞掉了,可雞蛋不同,需要到供銷社換。那一公里的路,我走出一身大汗。心和握在手里的雞蛋殼一樣,又薄又脆,似乎一碰即碎。走到供銷社門口,我終是退縮,蛋歸原地,未遂之竊。我沒有表哥的膽量,更怕毀了作為好孩子的形象。
母親訓(xùn)斥弟弟,不能說是錯的,一個蘋果可以讓少年最終成為盜賊,兩顆雞蛋更有可能。那是做母親疼愛兒女的方式。弟弟亦非大錯,若生在二姨家,不值一提。但他到底是我弟弟,我家有自己的規(guī)矩。弟弟不服,母親氣極打他,他竟然還手。這是我和弟弟的又一不同。我雖老實,但亦常常闖禍,比如弄壞父親的鉆頭,他要揍我,我撒腿就跑,在村外游蕩或藏匿某處,待母親來尋,我就知道父親的氣消了。
弟弟的叛逆期并不長,人生的逗號而已。滄桑覆臉,樁樁件件在母親那里有了另一種表述?;究筛爬樗龅眠^分,弟弟不服,與她頂撞。非詞語的豐富和浩瀚,而是時間浸潤,心目開闊,屑小、細碎有了不同的體積、重量和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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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十月》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