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一首詩的見證
1978年,對我來說是一個極其特殊的年份。因為這一年我告別了從軍10年的云南軍營,脫下了綠色的軍裝,從云南回到北京,由一名解放軍炮兵排長轉身變?yōu)椤段乃噲蟆纷钅贻p的編輯兼記者。
按理說,時代指的是歲月和時間,城市是物理上的地理坐標,而詩歌則屬于精神產(chǎn)品中的精華和精粹,是人類思想的閃電,是語言的結晶。之所以把時代、城市與詩歌這3個詞組連在一起,源于1978年,源于北方一座叫長春的城市,也源于一首詩歌,它的名字叫《有一座城市叫長春》:
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我從北京趕到長春/裝備成奔赴北極的模樣/我有點懼怕關外的寒冷/但我喜歡那里的文人//那一個節(jié)氣屬于寒冬/踏在長春的雪地上/乘坐著奇妙的有軌電車/雪在腳下吱吱作響/快樂的麻雀卻一聲不吭/斯大林大街上罕有行人//我去走訪楊公驥/他侃侃而談 縱論天下/告訴我,二十八歲已是教授/在延安應聘 我剛二十八歲/羞愧中無言以對/只注意到他腳下的馬靴很精神/一個才氣逼人的老人//我去拜訪張松如/我知道他的筆名叫公木/《八路軍軍歌》的作者/此刻卻蜷居在一間小屋/門口擺放著的大缸/散發(fā)出酸菜的氣味/公木樸實平和而又親切/他的笑容我至今貯存//在一幢紅頂小木屋下/我走進鄂華的童話/與北大化學系高材生談文學/談他的《水晶洞》和《幽靈島》/他倚馬可待的才情/傾倒多少蕓蕓眾生//那一天長春的雪層很厚/但我被朱晶和曲有源感動/他們的熱情濃烈似酒/驅走了北方的寒冷/我大口吃著關東第一美食/豬肉酸菜粉“可勁造”/還沒來得及流行/“上酸菜”的翠花還沒出生/但長春的冬天被酒浸泡/或許還有關東煙的香醇//那一天,十一屆三中全會/剛剛在北京召開/改革開放尚屬陌生的詞語/如今,人們耳熟能詳/冬季結下的累累碩果/迎接春天 釀造明天/朝氣充盈著一個民族的軀體//長春,關于落雪的記憶/還有一座童話之城/給予我的憧憬與想象/讓一個二十八歲的文學青年/在今天,寫下的/一行行詩句……
這首詩寫于2007年9月14日,轉眼間寫詩的那一天離今年已經(jīng)16年過去了,歲月之河就這樣汩汩地流淌著。今天,我要對1978年說些什么?這首詩已替我做了充分的回答。
我的故鄉(xiāng)是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通遼市(原稱哲理木盟)開魯縣。曾經(jīng)有10年的時光,這里劃歸吉林,長春是省會。因此在我從軍期間,我填寫的籍貫一律是“吉林省哲里木盟開魯縣”。1978年之后,哲里木盟又復歸內(nèi)蒙古,一直到今天。
1978年8月,我轉業(yè)到《文藝報》做編輯。當時的《文藝報》屬于中國文聯(lián),是中國文聯(lián)的機關報。那時中國文聯(lián)和中國作協(xié)還沒有分家,我到派出所落戶口的時候,派出所的小民警把“中國文聯(lián)”中聯(lián)合的“聯(lián)”寫成了連隊的“連”,可能當時它在人們心目中是一個陌生的組織。
1978年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我在冬天里和《文藝報》評論組副組長鄭興萬的那一次出差。記得在10月間,我和我的組長兼《文藝報》編輯部副主任劉錫誠走訪湖南和廣東兩地的老作家。那是改革開放前夕,文藝界的文人們敏感熱情,率先發(fā)出了很多聲音,比如詩人白樺、曲有源等,用他們的詩歌喊出了那個時代的強音,還有雷抒雁、李發(fā)模、李松濤以及后來復出的艾青、公劉、韓瀚等一批詩人,都是我服務和研究的對象。
兩個月過后,我和鄭興萬到東北長春出差。山海關外是我的祖居之地,我知道它的冬天非常寒冷,因此我們每人專門向后勤保障部門申請了一件厚厚的棉大衣,然后穿上棉鞋,戴上栽絨棉帽,乘火車抵達長春。就像我詩里所寫到的,長春非常寒冷,大雪掩蓋了這座城市,但是城市的生氣依然讓我感到親切和熟悉,有軌電車叮叮當當?shù)伛傔^長春的街道,還有寬敞的斯大林大街。另外,我在長春見到了一批我久仰而尊重的文人,比如文學史家楊公驥、詩人公木,還有從小我就喜歡閱讀他作品的鄂華,聊天中才知道他大學讀的是北大化學系,而曲有源是當時一家雜志負責詩歌的編輯。我和編輯部的朋友們親切地交往,他們陪著我和老鄭走訪一個又一個作家,參加一個又一個座談會。這期間最大的一件事發(fā)生了,就是十一屆三中全會在北京召開,盡管那個時候通訊遠不如現(xiàn)在這樣發(fā)達,但是有關這次重要會議的信息迅速傳到了長城外的關東大地,作家朋友們奔走相告,內(nèi)心充滿了一種對未來的憧憬和向往,文學的春天、改革開放的春天就這樣不知不覺中降臨到我和我朋友們的生活里。
然而當時我還來不及想太多,我默默地看著朋友們激動的目光,聽著他們激情洋溢的暢談,討論文學如何在思想解放的大潮中起到自己應有的作用。那時有的老作家身份還沒有恢復,比如公木先生,但是他用沉穩(wěn)的嗓音和堅定的目光跟我聊起延安,談起文學講習所以及他對詩歌“第三自然界”的理解和領會。這位《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和《八路軍軍歌》的作者,這位后來為電影《英雄兒女》譜寫不朽贊歌的老詩人滿頭白發(fā),襯映著漫天白雪,留給我極其深刻的印象。
1978年,難忘的時代,難忘的歲月,它給予一個初踏文壇的年輕人以一種莫名的期待和激勵,時代的熱潮讓我感覺到了投身知識的渴望?;氐奖本┖螅覅⒓恿藮|城夜大中文系的學習,充實自己,而后又上了文學講習所評論編輯班,然后是中央黨校、國防大學,一座座學校給我充了電,老師和同學們幫助我一步一步走向未來。
有一座城市叫長春,有一個年頭叫1978年,有一次會議叫十一屆三中全會。這一切組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特殊的時代印痕和映像。回望來路,百感交集。展望未來,充滿信心和希望。這個世界理所當然會變得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