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3年第3期|李清源:窯變(長篇小說 節(jié)選)
導讀
千年鈞瓷,源遠流長,“先備夫器具之用,繼具乎文明之光,由是脫胎換骨,燦然大成,是所以由器入道也。非瓷為然,人亦當然”。這段由復燒鈞瓷引出的中原古鎮(zhèn)百年秘史,也蘊藏了重新理解治亂興衰的線索。《窯變》以家族五代人的命運遭際,展現(xiàn)傳統(tǒng)技藝的時代境遇,既有對現(xiàn)世的犀利觀察,也有對前生的深邃解讀,古今一脈,上下求索。
窯變(節(jié)選)
文|李清源
楔子
稿紙攤在書桌上,鋼筆壓在稿紙上。秋風搖曳石榴樹,篩下一大片斑白日光,在稿紙和桌面上婆娑浮動。董主任支額昏睡,夢見水火未濟,亂象繽紛。董嫂喚他不應(yīng),進書房將他拍醒。
有客人找。
客從北京來,瘦高,短發(fā),無髭,除下墨鏡,露出兩只肥大的眼袋。他帶有檀珠一串,古錢兩枚,送與董主任做見面禮。他要拜訪神垕鎮(zhèn)的翟光照,請董主任幫忙引介,小小幾個玩意兒,聊表心意。董主任設(shè)酒款待,問他找翟光照有何貴干??腿苏f:“聽說翟老先生很厲害,慕名而來,拜會一下高人,沒別的意思。”
董主任說:“他這幾年不大見人,怕是難找?!?/p>
客人說:“別人難找,您一定能找到?!?/p>
董主任笑笑:“你高看我?!?/p>
董主任殷勤勸酒。客人自稱酒精過敏,體內(nèi)缺乏乙醛脫氫酶,不能喝,沾沾嘴唇就放下了。董主任不信,文化人哪有不喝酒的,一定是自家酒劣,不能使客人盡興,于是喚老婆過來作陪。董嫂退休前是市劇團頂梁花旦,在舞臺風情萬種,在酒場橫掃千軍。她過來勸酒,說說笑笑就把客人灌倒了??腿藖碇耙延喓镁频辏解x州后先辦了入住,隨行箱包都放在酒店里,登門時只攜帶一只手包。董主任取包查看,內(nèi)有兩部手機、兩盒香煙、一串鑰匙和一只錢夾。錢夾里除了身份證,層層疊疊都是卡,鈔票卻無一張,也沒有其他紙張或證件。董主任抽出身份證,與癱臥沙發(fā)上的客人對比,大體確定是一個人。身份證上的名字也無誤,“萬鵬程”。董主任將身份證插回錢夾,把手包放回原處。
“有沒有問題?”董嫂問。
董主任搖頭:“不知道?!?/p>
董嫂說:“萬一他不是好人,你帶他去翟家,鬧出事了怎么辦?”
董主任默然。昨天傍晚王經(jīng)武給他打電話,說有如此這般一位著名收藏家,想去拜會翟光照,請他幫忙牽個線。董主任退休后深居簡出,遠避是非,而翟家近年霉運當頭,麻煩不斷,沾上他家準沒好事,遂以翟光照遁世已久,難以找尋為由推托。王經(jīng)武十分執(zhí)拗,聲稱萬先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已答應(yīng)萬先生,董叔若執(zhí)意拒絕,就是打他的臉。王經(jīng)武是董主任的表侄,在北京潘家園開店。董主任的孫子前年在省城結(jié)婚,女方要求全款買房買車,榨光父祖兩代的積蓄仍不夠,便經(jīng)董主任之手,向王經(jīng)武借了三十萬,至今仍未還清。即使不顧親戚之誼,這個人情總是要還的,董主任只好應(yīng)允,但也沒有把話說死,只答應(yīng)找找看。
“董叔,你跟翟家是什么關(guān)系,怎么可能找不到?”王經(jīng)武說,“翟光照就算去了凌霄閣閻王殿,也會給你透個信兒。除非你不想幫這個忙?!?/p>
這番話聽似恭維,實則是逼迫,斷了董主任敷衍搪塞的退路。董主任心中不悅,呵呵而掛。這還不到十二個小時,萬先生就趕到了鈞州,如此急切,令董主任深感訝異。他取起桌子上的錦盒。錦盒是萬先生所贈,內(nèi)裝那兩枚青銅古幣:一枚空首布,一枚齊明刀。錦盒不大,但做工精致,云龍緞面細密平滑,那兩枚老銹的錢幣雖不起眼,嵌放其中,也顯得高古貴重起來。董嫂對古董沒興趣,掃了一眼,問他是不是真要帶這人去找翟光照。董主任合上蓋子,將錦盒丟到桌子上。
“我給翟華胤打個電話,問問他認不認識這姓萬的。”
翟華胤是翟光照的長子,翟家鈞窯掌門人。他原本鈞瓷做得好好的,嫌賺錢不快,跑去搞房地產(chǎn)和信貸公司,搞了幾年,資金鏈斷裂,欠下大筆高利貸。債主逼債甚急,翟華胤無力償還,棄家跑路,數(shù)年間音訊全無。幾天前,他悄然潛回鈞州,不料剛下車就撞上債主,將他劫持到城外偏僻處,索款不得,打斷了一條腿。董主任撥打翟華胤電話,語音提示已關(guān)機。董主任尋思片刻,又撥給王經(jīng)武。萬先生的禮物太重,檀珠是金星老料,已然過當,那兩枚古幣更甚,董主任雖是行外,也看得出是值一些錢的。倘若只是讓他引個路,諒不至于如此破費。他叫王經(jīng)武說實話,這萬先生究竟有何意圖。王經(jīng)武有點不耐煩。
“要不要我把他祖宗八代的檔案都發(fā)給你審查一下?就請你做個向?qū)?,帶帶路找找人,多大點事兒啊?!?/p>
“他送的東西太貴重,我心里不安呀。”
“那是你覺得貴,對人家來說只是根牛毛。他一個外人,在鈞州地頭上,有什么好怕的?”
董主任心下稍安,也不再聯(lián)系翟華胤,而是撥了翟光照的電話。依舊是關(guān)機。近半年來,董主任給翟光照打過好幾次電話,全都是關(guān)機,想是老先生徹底隱藏身跡,不與外界聯(lián)系了。也罷,只管帶萬先生去一趟,找著找不著都算盡力了。董主任踱回客廳,坐到單人沙發(fā)上抽煙。一支煙沒抽完,萬先生就醒了。他伸個懶腰,又揉揉臉,沖董主任微笑。
“喝高了。實在是沒量,喝一點就出丑?!彼f,“沒驚嚇到你們吧?”
“沒有沒有。”
“那就好。您看咱們什么時候出發(fā)?”
“現(xiàn)在就可以?!?/p>
神垕鎮(zhèn)在鈞州城西四十余里,周圍群山連綿,即使走快速通道,也需大半個小時。還好萬先生健談,一路并不枯燥。其中大半時間,萬先生都在講他的妻子、他的女兒、他的事業(yè)和他幸福安穩(wěn)的生活。董主任越聽越不是味兒,萬先生這些近乎炫耀的描述,似乎只是為了證明他是個好人,進而證明他聽到了自己與老婆的對話。那么搜他手包的事,想必他也是知道的,所謂不勝酒力,只是裝醉而已。董主任倍覺尷尬,對萬先生也客氣起來。車子進入鎮(zhèn)區(qū),穿過幾條盤曲起伏的街道,來到老街望嵩門外。老街即老鎮(zhèn)區(qū),舊有寨墻環(huán)繞,后來寨墻逐漸拆除,只剩一座寨門保存下來。董主任泊好車,引萬先生進入老街。翟光照久不管事,一直住在老街老宅里。老街全是舊建筑,且多為單層,硬山黑瓦之間夾雜著一些預制板平房,錯錯落落一大片。老街改造已規(guī)劃多年,終于在年初啟動,經(jīng)過數(shù)月紛擾,居民已大多搬遷出去,沿街的老商鋪也都關(guān)門歇業(yè)了,董主任帶領(lǐng)客人往前走,就像行走在廢棄的空城。此時明陽在天,白晃晃的光芒照耀萬物,將他們的影子印在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上。兩人踩著自己的影子,穿過兩個街口,來到一所宅院前。宅門旁釘了一塊黃色金屬牌子,上書兩行字:
翟家大院
鈞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制
院門是老柞木的,年深日久,已不甚嚴齊。黑鐵門鼻上掛有一只老銅鎖。很顯然,主人不在家。董主任再次撥打翟光照手機,仍然關(guān)機,便帶萬先生去翟家窯廠。他原本沒打算去窯廠,既然萬先生不是來找麻煩的,帶他去走走也無妨,萬一他看上翟家的瓷器,采購幾件,也算好事。他給翟老二打電話,通知他準備接待。翟老二是翟光照次子翟華胄,華胤破產(chǎn)逃亡后,一直是他在幫嫂子打理窯廠。不料他居然也關(guān)機了。董主任有些納悶,發(fā)了條信息,徑自駕車過去了。
翟家窯廠依山而建,面積頗大,大小樓房也有好幾座。但因經(jīng)營不善,瀕臨破產(chǎn),工人已遣散殆盡,窯爐也大多關(guān)停了,僅剩一座氣窯還在燒,勉強維系翟家窯火于不絕。董主任在辦公樓下喊了幾嗓子,下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婦。董主任認得她,是翟華胤的新婚兒媳。董主任問她有誰在家,她說都不在,問去哪兒了,也說不知道。董主任叫她帶路去展廳,請這位北京來的萬先生參觀一下。翟家媳婦面色遲疑,說不好意思,展廳鎖著,她不知道鑰匙在哪兒。董主任明白她的心思。經(jīng)常有市里的大小權(quán)貴帶人來神垕各窯,以參觀之名打秋風,以前董主任當陶瓷局長時也沒少干。若在往常,以翟家基業(yè),拿他幾件瓷器不足掛齒,但如今翟家沒落,窮困潦倒,難免小氣起來,把東西看得比人情重要。董主任臉上多少有點掛不住,問翟家媳婦有沒有見到她爺爺,這位萬先生是北京著名收藏家,專程來拜訪她爺爺?shù)?。翟家媳婦警惕地打量萬先生,搖頭說沒有,爺爺早就不見外人了,他們也很久沒見過。
翟家媳婦進門不久,對董主任略有印象,但并不了解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與婆家的淵源,因此態(tài)度不冷不熱。董主任被怠慢,在客人面前失了面子,略感不悅。此時手機作響,是翟老二打來的。他和嫂子去縣醫(yī)院看望大哥,手機電量耗盡,自動關(guān)機了,借人家的充電器充了會兒,才能開機,看到信息,趕緊打過來。董主任說明情況,問他老爺子在哪兒。翟華胄說不知道,他手機總關(guān)機,聯(lián)系不上。翟華胄的語氣并不焦慮,老爺子性情孤僻,獨來獨往,經(jīng)常外出云游,過些時候自己就回來了,他們已習以為常。這次失蹤的時間有些長,總有兩三個月了,不過想必也不會有什么意外。掛斷電話,董主任向萬先生攤了一下手,以示無欺。他建議萬先生先回北京,改日再來。萬先生抬頭看天,太陽雖已西偏,但仍高懸于半空之上。
“天還早,再等等吧。”萬先生說,“也許老先生是出去遛彎兒了,晚上就會回來?!?/p>
客人堅持不走,董主任只好作陪,帶他去參觀街市和窯神廟。兩人邊走邊聊,不斷遇到熟識的窯主,邀請董主任去家里喝茶。董主任均予婉謝。他問諸位可曾見到翟光照。大家都說早不見這老頭兒,不知還有沒有他了。耗到傍晚,翟家老宅仍然掛著鎖。董主任再勸萬先生返京,等他找到老先生,再通知他過來。萬先生不置可否。
回到縣城已很晚。董嫂等候已久,得知萬先生執(zhí)意不走,更加疑慮,叫董主任別再幫他,畢竟此人來歷不明,好事壞事不如無事,把珠子和銅錢也還給他,免欠人情。董主任正有此意。兩人又聊了些翟家的事,感慨不已,正要休息,王經(jīng)武的電話打過來。萬先生對今天的行程不大滿意,董主任既然與翟家頗有淵源,想必也有非同尋常的聯(lián)絡(luò)方式,不該只是充當一名普通向?qū)?,帶他到神垕?zhèn)走一遭了事。
“董叔,從小到大,我沒求過你任何事,就這一回,拜托你給個情面,別叫我太難堪,好不好?”王經(jīng)武說,“也不讓你白忙,你不是還欠我?guī)兹f塊錢嗎?你幫我這個朋友找到翟光照,這錢我不要了?!?/p>
董主任吃頓抱怨,頗覺無趣。次日上午,他電話聯(lián)絡(luò)萬先生,萬先生卻已自己搭車去了神垕。今天神垕鎮(zhèn)古玩市場開市,他想瞧瞧,不敢多擾董主任,就自個兒去了。他打算在鈞州住幾天,煩請董主任繼續(xù)尋找翟老先生,找到了通知他。董主任樂得不陪,在電話里客氣一番,繼續(xù)進書房整理書稿。董主任退休多年,閑來無事,寫了一部鈞瓷題材的小說,初稿已完成,目前正在修訂。他不會用電腦寫作,也不想學,覺得電腦打字要分神,不利于思考,不如筆寫得心應(yīng)手。他剛看了幾頁,翟華胄打來電話,有人在他們那兒包了一窯柴燒鈞瓷,后天上午十點開窯,客戶要求舉辦開窯儀式,想請董主任去主持。董主任很樂意在此時幫翟家做些事,當即答應(yīng),約定后天上午九點半之前到場。
董主任年紀大了,不耐久坐,整了半天書稿,便已腰酸背痛。遂擱下筆,提了箱營養(yǎng)品去醫(yī)院看望翟華胤。翟華胤的老婆、弟弟和兒子都已回去,只有一個女子在那里照料。那女子三十來歲,頭發(fā)齊肩,微肥,穿一身職業(yè)女裝,一副都市白領(lǐng)的派頭。看到董主任,她起身相迎,叫他伯伯。董主任愣了一下,歡喜說:“哎呀,閨女回來了?!?/p>
那女子叫翟旦寧,翟華胤的女兒,因與父母不和,大學畢業(yè)后就在外地工作,一直沒有回來過。今天上午她剛到公司,便接到父親電話,得知變故,立即請假趕回來,連衣服都沒顧上換。畢竟是父女連心,不能割舍呀!董主任心中感慨。翟華胤萎靡地躺在病床上。才四五年,他已衰老了許多,頭發(fā)亂糟糟的,胡子也長,身上的方格襯衫既臟又皺,領(lǐng)子上的污垢異常醒目。董主任更加感慨。翟華胤一向愛講派頭,自認為風流倜儻,天天收拾得周吳鄭王,何曾想淪落到如此境地!他講起萬先生,問華胤可否認識。華胤詳細詢問了萬某的相貌,不認得,也難判敵友。他叫董主任見機行事,如果姓萬的是要買父親的鈞瓷,萬分歡迎,倘若找事兒,立即報警。董主任應(yīng)允,說了會兒閑話,叮囑華胤好好養(yǎng)傷,便告辭了。
這天晚上,萬先生請董主任吃飯。萬先生在神垕受了窩囊氣,有些不開心。董主任以為他是在怪自己沒盡力,只當沒看見,問他有何收獲。萬先生說沒有收獲,走走看看而已。他問董主任有沒有翟老先生的訊息。董主任說沒有,已多方尋覓,仍無線索。董主任在撒謊,他并沒有尋找翟光照,而是向熟人借到七萬塊錢,只待萬先生一走,便還給王經(jīng)武。他向萬先生講起后天要去翟家鈞窯主持開窯儀式,邀請萬先生同往。萬先生橫豎無事,欣然應(yīng)邀。
飯沒吃完,翟華胄又打來電話。事情發(fā)生了變化:傍晚時翟旦寧回到窯廠,聽說后天開窯,定要自己做主祭。翟華胄向客戶征求意見,被客戶斷然拒絕。自古以來開窯都是男人的事,客戶迷信,怕犯了晦氣。翟華胄是跛腳都被他嫌棄,所以才找董主任來幫忙。旦寧那丫頭死倔,寧可這窯瓷不賣,也得她來做,把她媽氣得心口疼。翟華胄也拿她沒辦法,想請董主任勸勸她,叫她別胡鬧,一窯瓷十五萬,對眼下的翟家不是小數(shù)目。董主任啞然失笑,這么多年了,這閨女的脾氣竟是一點也沒改。他對說服旦寧并無把握,決定后天早些去,先勸旦寧,真勸不下,再看情況隨機應(yīng)變。
萬先生旁聽通話,約略猜出了大概。他來鈞州前,已聽王經(jīng)武講過一些翟家的情況,來鈞州后,與董主任閑談,又聽董主任講了不少翟家往事,頗覺傳奇?,F(xiàn)在又冒出來這么一個女兒,如此強硬做派,分明是要趁亂奪權(quán)。他們沒有帶酒,喝的是飯店提供的蕎麥茶。萬先生給董主任倒上茶水,笑說:“這家人的故事真是復雜,可以寫本書了?!?/p>
董主任說:“不瞞你說,我已經(jīng)寫了?!?/p>
萬先生饒有興致,請求先睹為快。他有朋友是北京某著名出版公司老總,只要小說寫得好,他可以推薦出版。他還有朋友是導演,拍過好幾部熱播劇,他也可以居中引薦,把小說改編成電視劇。董主任怦然心動。但董主任一向務(wù)實,從不對沒影兒的事輕予期待,因此笑笑而已。萬先生欲討董主任歡心,而欲討文人歡心,莫如夸其作品寫得好;并且他也想從小說里了解翟家的情況,以便與他們打交道時心中有數(shù),因此極力懇請拜讀大作。他翻出與導演的合照給董主任看,極言兩人關(guān)系之鐵,又翻出一張飯局照片,指點他旁邊那位禿頭男子,說他便是出版公司的老總。然后又給董主任的微信發(fā)了一段語音,聲明書稿若在他手里遺失或遭剽竊,愿承擔一切責任。董主任見他做到這份上,再不給看顯得自己太小家子氣,遂于飯后取出書稿,給萬先生送了過去。
萬先生看那書稿,竟然都是寫在舊式稿紙上,摞起來厚厚一沓。難怪他不愿輕易與人,萬一有個差池,損失的確巨大。董主任練過書法,全文一例小楷,工整雋秀,看起來賞心悅目。萬先生贊嘆不已。但他對小說并不抱太高期待,董主任畢竟是退休干部,他不認為一個老官僚能寫出動人之作。翻開封面,扉頁上寫有幾行字:
文學作品
非史非傳
瓷林諸公
敬毋對號
萬先生破顏一笑,翻頁閱讀,發(fā)現(xiàn)文筆還挺好,讀起來很有味道。不料才讀了幾頁,他便手麻腳涼,急忙取出自己帶來的一只玫瑰紫水仙盆,將底款看了又看,全身都涼透了。他呆了片刻,將水仙盆丟到床上,撿起書稿往下看。一冊看完,又看一冊,一冊復一冊,連睡覺都忘了。
清德宗光緒二十一年紀事
(公元1895年,歲次乙未)
一
方志每多附會,家乘常有浮夸,且都喜好隱惡揚善,諱過虛美。因此地方敘事,多不嚴謹,子孫們講述的先祖功烈,亦未可盡信。譬如翟家后人,講起他們祖上復燒鈞瓷的初衷,堅稱是贊助革命,為反清起義籌措資金。他們言之鑿鑿,地方文士亦無意考究,故事在口耳與詩文之間流傳,傳得久了,便被世人當作了信史。
翟家這位先祖名日新,本是外鄉(xiāng)人,十七歲時遭逢兇年,在老家難以存活,與父兄逃荒來到鈞州神垕鎮(zhèn)投奔舅舅樊有。神垕乃中原名鎮(zhèn),世代以燒瓷為業(yè),求財帛于窯火,仰衣食于埏埴,因工商而致繁榮,無農(nóng)耕旱澇之憂。樊有在神垕榮盛窯做滿窯工,翟氏父子經(jīng)他引薦,也都進了榮盛窯。樊有來神垕已多年,做工之余,唯好吃酒賭錢,且無酒德和賭品,一旦吃醉賭輸,便要撒潑耍賴。唯因他救過窯場總辦朱先生的太太,得總辦庇護,大家雖嫌惡他,卻也無如之何。翟氏父子入窯后,樊有去找匠首宋及物,求匠首收他大外甥翟日進做徒弟。宋及物不理會,他便去找朱先生,請朱先生代為說項。朱先生的情面不可不給,宋及物雖不樂意,也只能收了。
神垕鎮(zhèn)因瓷而生三十六行,其中一行曰“騾幫”。瓷土采自山間,輸送不便,多賴騾幫上下馱運。榮盛窯是神垕挑頭的大窯,共有窯場兩處,倒焰窯五座,規(guī)模大,用土多,且須嚴選瓷土,因此自建騾幫,不假手于外人。樊有將姐夫翟啟佑塞進騾幫。數(shù)月之后,翟啟佑熟悉了路徑和人頭,樊有便逼領(lǐng)隊的鰥夫辭工,由他姐夫頂替。鰥夫說:“憑什么?”樊有說:“憑你對騾子干的那些事?!宾姺虼篑?。樊有說:“要不要找朱先生講一講,請朱先生定奪?”鰥夫羞恨而退,當晚便上吊自殺了。翟父遂做了領(lǐng)隊,每日牽引十數(shù)匹騾子上山下山。一日晌午,他照常進山,忽從灌木中飛出一只雉雞,騾子受驚,將他拽下山谷,摔斷了一條胳膊、三根肋骨。人多幸災樂禍,紛傳是鰥夫?qū)こ?,因果報?yīng)云云。翟父傷愈后,不復去窯場做工,置備起一套工具,到鎮(zhèn)外挖片去了。
翟日新未受舅舅提攜。舅舅不喜歡他,翟日新也無須舅舅多管,他腦筋活,人勤快,不過一兩年,便將做瓷的工藝從頭到尾都學了個通透,與窯場工友亦相處和睦。匠首宋及物說他是可造之才,比乃兄悟性高,意欲主動收為徒弟。翟日新卻謝絕好意,辭工轉(zhuǎn)行,販賣起了瓷器。經(jīng)營幾年,手頭漸有積蓄,便在鎮(zhèn)中置辦房產(chǎn),又在鎮(zhèn)外買一塊地,供他父親蒔弄。翟父種慣了地,來神垕無地可種,頗覺心慌,仿佛過的日子都是假的,如今兒子遂了心意。
翟日新作力斗智,生意做得很活,最鼎盛時,還在開封城開了間瓷行。孰料禍福無常,光緒二十一年春,他販運一批上色細瓷去歸德府,路上遭遇劫匪,押車伙計看那幾名匪徒瘦骨伶仃,不放在眼里,對打起來,竟被刺死兩人,刺傷一人。翟日新報了官,歷久無果,死者家屬吵鬧不休,他只好變賣產(chǎn)業(yè),賠錢消災。開封的瓷行本就不溫不火,翟日新圖它做個門面,勉力維持,此時也難以為繼,推盤轉(zhuǎn)讓了出去。
受盤人是朱總辦的大公子朱義夫。交接那日,朱總辦與朱義夫一起來到開封,拜訪他的老朋友梁先生。梁先生是文古齋的老板,店面就在翟日新隔壁。朱總辦在梁先生那里待了半日,先回神垕去了。翟日新交割完畢,去鼓樓街辦些私事,又把日常所用的物事搬到鬼市上賣掉——都是些炊臥之具,朱義夫不要,棄之又覺可惜,遂賤賣了。次日清早,他到瓷行取了自己的包裹,作別店鋪和義夫。義夫送出店外。文古齋也已開門,聽見二人說話,梁先生匆匆走出來。
“翟老板且留步?!绷合壬f,“這里有一封朱先生的信,十萬火急,勞你給他帶過去,如何?”
梁先生名九成,五十余歲,黑紗六合帽下鬢發(fā)青灰,身高不過常人,唯因形容清癯而覺其頎長。他本是讀書人,久試不第,死了功名之心,因好古,遂入了這一行。起初沒本錢,開包袱齋摟貨轉(zhuǎn)賣,有時也去四方鏟地皮,后來腰中漸鼓,便開了這間古玩店。翟父挖片偶有所得,不愿賣給走鄉(xiāng)收片的,令翟日新販瓷時捎往開封出銷,庶幾多賺幾文。翟日新尋覓買家,找到梁先生這里,打過幾次交道,就算認識了。梁先生隔壁的店鋪經(jīng)營不善,關(guān)張歇業(yè),房主另行招租,翟日新以此地尚稱繁華,應(yīng)有可為,便托梁先生聯(lián)絡(luò),將店子盤下來,開了一間瓷行。閑來無事,他會去梁先生那邊瞅一瞅,倘若梁先生有暇,便與他下下棋談?wù)勌?,雖無過深的交情,卻也是彼此信賴的鄰居。此時梁先生有所求,雖心中狐疑,為何二人昨日剛見今天又火急飛書,也不便多問。梁先生將一支鐵筒遞與他。那鐵筒猶如竹管,長不盈尺。
“須得親手交給朱先生,切莫轉(zhuǎn)手他人?!绷合壬?,“拜托!拜托!”
朱義夫聽聞是給他父親的急函,喚人牽來他的哈薩馬,給翟日新當坐騎。翟日新策馬疾行,在寨門宵閉之前趕回了神垕。他先去朱總辦家交差。朱總辦是乘馬車徐徐而歸,在鈞州城又耽擱了一下,傍晚才到家,此時正在后院與程老板說話。門房老陳接過馬韁,將馬牽去馬廄,叫翟日新自去后院送信。朱家宅院在文廟旁,是座二進的四合院。神垕鎮(zhèn)四圍皆山,地面狹小,寨內(nèi)房舍大多逼仄,也鮮有闊大的宅院。朱宅雖小,卻甚潔凈,內(nèi)外門首皆懸掛紗燈,將院子照得明晃晃的。后院上房和廂房都亮著燈燭,房門亦皆關(guān)閉,庭院寂靜,一二小蟲在墻角若有若無地鳴叫。朱總辦與程老板必是在上房堂屋。翟日新徑直走過去,將到門前,忽聽朱總辦道:
“這是贗品,并非宋鈞?!?/p>
翟日新微一愣,腳步不由停下來,繼而聽見程老板的聲音:“何以見得呢?宋鈞的器型好仿,這釉可是做不出來的。”
“這釉誠然漂亮,我也不信有人仿得出?!敝煜壬f,“但這款識不對。你看這款上,寫的是‘紹圣三年秋奉敕造于鈞州’,紹圣是北宋年號不假,可這鈞州,當時并不叫鈞州,直到近百年后,金朝世宗大定年間,方才改稱鈞州的?!?/p>
房內(nèi)陷入沉默。程老板是榮盛窯窯主,與朱先生私交甚篤,對朱先生也極信用,窯場大小事務(wù)盡皆決于其手。二人此時所議,當是私密之事,貿(mào)然進去恐有不便。翟日新正自遲疑,忽聽朱先生吆喝:
“要聽進來聽,鬼鬼祟祟的,當刺客嗎?”
翟日新大窘,只好推門而入。朱先生和程老板看到是他,無不驚愕。朱先生撩起黃綾,將桌上一只筆洗蓋住。
“我以為是義民呢,原來是翟老板!”朱先生說,“夤夜來此,有何貴干?”
義民是朱先生的二公子。翟日新說明來意,將鐵筒交與朱先生:“我聽見你們說話,恐有打擾,便在外頭等一等,可不是故意偷聽,程老板和朱先生切莫誤會?!?/p>
朱先生接過鐵筒,沖翟日新點頭微笑:“翟老板受累了?!睆墓駲蝗〕鰞芍淮善浚斑@兩瓶酒,不成敬意,請翟老板解個乏,吃了好好睡一覺,把聽到的都忘了吧?!?/p>
翟日新接瓶在手,打量幾眼。瓶是青花玉壺春,釉面光滑細膩,胎上描繪幾竿竹子,旁邊一行松雪體行書:“人生得意須盡歡”。這便是神垕鎮(zhèn)大名鼎鼎的“三絕酒”:酒瓶是用凈五花土三池上細泥做坯,由榮盛窯匠首宋及物親手燒制;詩畫則是用佛頭青做顏料,詩為朱先生所題,畫為程老板所繪;而后由朱先生親自押運,去汾陽杏花村灌裝的九醞竹葉青。他們自詡瓷瓶、字畫與酒并列三絕,故名“三絕酒”。神垕人不以為然,什么得意盡歡,什么三絕,不過是自恃財能,得意忘形而已,因稱其為“得意忘形酒”。翟日新知是好物,并不謙讓。辭別之際,他瞟一眼程老板,見其臉色如土,一副失魂喪魄之狀。
翟日新并未回家,在街巷里曲折南行,來到陸秉憲宅外?;貋砺飞?,他遇到過陸秉憲,特意勒馬問候。老陸對他無甚好感,冷淡支吾一聲,背負竹簍徑往東去。翟日新猜他定是去開封賣片。陸秉憲是挖片老手,不時挖到好品相的宋鈞殘片,攢夠數(shù)量便去開封。翟日新輕叩大門。大門低矮,兩扇榆木門合起來不過三尺之寬。叩門聲不重,連綿而響,也足以驚動院內(nèi)的人。未幾,里頭便傳來采芹的叫喊:“誰?”
翟日新忽然心虛,將一只包裹丟在門口,扭頭便走。采芹又喊幾聲,仍無回音,手持一把尖刀打開門。街道里月光皎然,并無人影。她將包裹撿起,拿回房間里查看,都是女人用的物事,計有江綢一段、狐皮圍脖一條、花想容的胭脂水粉兩盒、鏨花銀簪一支。采芹嗤之以鼻,兜起來扔到墻角。次日晌午,她去翟家找日新。日新前晚在鬼市熬了夜,未曾睡好,昨日又長途騎馬,幾乎顛散了骨頭,疲憊不堪,此時仍在酣睡。老翟凌晨即起,去田里蒔弄他的莊稼,宅門虛掩著。采芹推門而入,喊聲日新,沒有回應(yīng),便去捶他的窗子。窗子是棗木的,貼了層厚實的油紙,翟日新睜開眼,看到陽光白亮,在窗紙上映出一條人影,急忙起床迎出去。采芹立在棗樹下,笑嘻嘻地望著他。
“我在街上玩,聽到朱先生家的老陳在罵你,說你把他家的馬騎壞了。”
翟日新不懂馬,只道可以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昨日回來路上,一門心思打馬奔走,回到神垕時,馬的確都吐沫了,想是疲憊已極。他問采芹那些東西可還入眼,采芹愣了一下。
“原來是你送的呀,我還當是朱義民呢。哎呀我得回去收起來,別讓老鼠咬壞了?!?/p>
說罷飛身便走。日新眼望她離去,一點惆悵無端而起,坐到竹凳上,背靠棗樹發(fā)怔。不過半炷香工夫,采芹又折回來,氣喘吁吁地沖翟日新笑。
“你送我那么多好東西,是要做表記么?”
翟日新也望著她笑,并不作答。寨北忽然銃聲大作,轟轟響了一陣,消息片刻,又轟轟響起來,其間隱約有鞭炮和嗩吶的聲音。翟日新不知何故,問采芹。采芹說:“我在街上溜達時,聽人說榮盛窯的程老板死了,大概是他家在辦喪?!?/p>
日新訝然,想不到一日之間程老板已赴黃泉。他想去程家瞅瞅,但知采芹必定與他同往,有些難為情。躊躇之間,舅舅樊有橫著膀子闖進來??吹讲汕墼冢心樕D黑,詢問日新他爹在不在家。日新說不在。樊有便不再說話,在院里踅來踅去,蹲到黑陶花盆邊看看一串紅,又仰頭觀望鄰居家越過來的核桃枝。昨晚睡前,父親告訴日新,舅舅這幾日要回老家,那邊有個婦女新寡,他去相一相,倘若寡婦有意,便討過來當老婆。翟父鄉(xiāng)心大熾,意欲跟他一道回老家看看。日新以為舅舅是來叫父親啟程,有意送他幾串錢做盤纏。不料樊有有些沮喪。
“過幾日再說吧?!狈姓f,“我方才去找朱先生借錢,他叫我先別走,這些日也不可離開,說是有事要辦,等辦完再走?!?/p>
樊有說著,乜一眼采芹:“你走吧,我跟日新說點事兒?!辈汕壅f:“你要說便說,我又沒堵你嘴巴?!狈胁荒蜔骸拔覀冋f家里的私事,你聽著算什么?”采芹說:“那你把我當家人好了?!狈姓f:“沒見過臉皮這般厚的閨女?!辈汕壅f:“我也沒見過這般不要臉的舅舅?!狈写笈骸澳阏f誰不要臉?”采芹說:“誰心虛便是說誰?!狈斜钠饋恚骸霸俑液f八道,我打你?。 辈汕壅f:“你打!”從腰間抽出一把刀子,“我看看你哪只手不想要了。”樊有眼睛瞪得要掉下來,卻不好真動手,對日新說:“這閨女不能要,娶了她你倒八輩子霉?!睔夂吆叩刈吡恕?/p>
日新旁觀采芹與舅舅斗嘴,好氣又復好笑。采芹與舅舅是冤家,日新剛來神垕那一天,他二人便幾乎打起來。那日天氣不佳,烈風挾帶微雨,卷起塵埃又打落在地。日新與父兄頂著烈風,忐忑不安地進入鎮(zhèn)子。他們原以為尋找舅舅須花很長時間,不料一入寨門便望見了樊有。樊有吃醉酒,正與人打架,以一對二,敗陣不敵。那二人一青一少,衣著光鮮,想必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唯下手狠毒,尤其是那少年,騎在樊有身上揮拳如風,專揀薄弱之處打。樊有上下遮擋,招架不住,不惟臉上開花,雙耳欲聾,腰子也要被打碎了。他嘴巴卻不愿吃虧,便罵“日恁奶奶”“尻恁娘”之類,污言穢語噴涌而出。少年愈怒,揪住他辮子根,把腦門往青石板上砸。砸了三五下,樊有就不罵了,再砸?guī)紫?,又復求饒。日新與哥哥丟下籮筐,沖上去救舅舅,奈何饑疲交加,剛動手就落了下風,撕扯幾下,便被打倒在地。街上行人稀少,兩邊商鋪也沒什么客人,只有幾名伙計在店口抱臂旁觀。其間有條黃毛狗經(jīng)過,立在旁邊觀望片刻,似是有意加入戰(zhàn)斗,卻拿不準該幫誰咬誰,遂搖尾而去。日新被掐住脖子,壓在堅硬的青石板上,仿佛溺水的羔羊,拼盡全力也掙不脫,不禁心生絕望,以為要死在這里了。
一個婦人解救了他們。那婦人膚白體豐,明眼細眉,穿件滾花邊的綢褂,衣襟上別條素色帕子;發(fā)髻是時興的蘇州撅,插支垂珠長釵,旁簪一朵通草淡菊花。她從街道深處匆匆趕來,吆喝住那兩人,捶打著他們離開了。走之前,她摸出一把銅錢丟到樊有面前。銅錢跌落到石板上,發(fā)出叮當脆響。
“買酒吃去吧老狗,趕緊吃死算了?!彼f。
翟父是這邊唯一站著的人。他受了大驚嚇,雙腿綿軟欲仆,直到對方走得看不見,方才回過神,上前攙扶內(nèi)弟和兒子,口中喃喃,譴責對方太霸道,欺負他們這些外地人。樊有不耐煩地打斷。
“不是欺負外地人,是欺負沒錢人?!彼f,“有錢在哪里都是太爺,沒錢在哪里都是孫子。”
樊有用袖子蹭蹭臉上的血,將散落的銅錢一枚枚撿起來。他并不為如此難堪的見面而羞愧,只是有些意外,看看日新他們挑來的三對大籮筐,也就明白了來意。他將銅錢攥在手心,試圖站起來,未能站起,順勢靠在街邊石階上。翟父問他怎的得罪了那些人,他沒好氣地說:“欠他們錢唄。”
“撒謊!”路旁一個丫頭說。那丫頭瘦伶伶的,衣裳也緊小,頭發(fā)胡亂扎在腦后,手里捏半只脆梨,“人家兄弟倆好好走路,他截住人家,叫人家喊爹。嘴巴這么臭,打死也活該?!?/p>
“滾!”樊有面露兇相,“你個小婊子……”
丫頭將梨子砸過去,正中樊有腦門。樊有作勢要爬起來打,丫頭順手撿起街邊一只破匣缽,一副無懼對打之狀。樊有便軟了,抹去額上梨渣,罵罵咧咧撐起身,帶領(lǐng)姐夫和外甥蹀躞而去。
那丫頭便是陸采芹,打樊有的兩位少爺,則是榮盛窯總辦朱先生的公子。樊有被兩位朱少爺那般羞辱,仍舊殷勤地往朱家跑,供朱先生驅(qū)使,采芹罵他不要臉,也抵實不虧。寨北的銃聲響了又響,日新按捺不住,定要去程家看看,讓采芹先回。采芹說:“死人有什么好看,還是去我家吧,我給你看樣東西?!钡匀招聠柺鞘裁礀|西,她說:“你去看了便知?!比招虏恍潘矣惺裁聪『敝飫龠^他對程老板之死的好奇,兩只腳卻不由自主跟她走。走到大門口,卻見樊有又踅了回來。
“被瘋閨女氣糊涂了,忘了正事兒。”他對日新說,“朱先生叫你過去,趕緊。”
……
精彩全文請見《當代》2023年3期
李清源,作品發(fā)表于《當代》《十月》《人民文學》等刊,曾獲《當代》文學拉力賽年度中短篇小說總冠軍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