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聽聽河西走廊的風(fēng)聲 ——讀葉舟《涼州十八拍》
毫無疑問,《涼州十八拍》是一部宏大的史書,順著綿密的語言進入,仿佛跨入蒼涼沉重的河西。不談故事,單從葉舟呈現(xiàn)的河西走廊而言,就給人一種詩性的想象,不夸張地說,葉舟是在用小說還原著一個真實的河西,一個充滿詩性的河西,一個苦難的河西。讀《涼州十八拍》,我會想起小說家阿摩司·奧茲的一句話:“若要問我的風(fēng)格,請想想耶路撒冷的石頭。”同樣,若要追問葉舟的風(fēng)格,就去聽聽河西走廊的風(fēng)聲,看看河西走廊的命運史吧。
葉舟無疑是一位有著獨特追求和敘述雄心的小說家,無論是此前出版的《敦煌本紀》,還是眼下的這部《涼州十八拍》,均是百萬字以上的鴻篇巨著。葉舟以前寫詩,后轉(zhuǎn)寫小說,是典型的詩人小說家,在我心里,寫過詩的小說家,和沒寫過詩的小說家相比,無論是從語言的格調(diào)上,還是從敘述的表現(xiàn)上,均有著很大的區(qū)別。詩人小說家會自覺地在語言中攜帶一種詩性,對葉舟而言,他來自甘肅,遼闊而又蒼涼的河西走廊,自身就裹挾在悲壯的詩性當中。因而,葉舟的小說仿佛就是從河西的石頭縫里刮出的一股風(fēng),這風(fēng),裹著這塊土地的眼淚,裹著河西的前世與今生。也因而,葉舟的小說雖說煌煌百萬,讀來卻并不覺得干澀,因其包羅萬象,富有激情和張力,就像在讀一首土地的詩篇。
對葉舟而言,《涼州十八拍》是他允諾給父親寫的一部生命之作,一部回望河西歷史、訴說信仰與命運的厚重史書。百十多人物的愛恨情仇、生離死別、苦難與不幸、理想與青春、熱血與激情,均被掩埋在茫茫的黃沙之下。說葉舟是在寫河西的史書,倒不如說他是為曾在河西走廊上留下血淚的人們立傳,是在重新發(fā)掘被人們遺忘的一群響當當?shù)撵`魂,是在為顧山農(nóng)、徐驚白等人招魂,更深層的,我想葉舟是在為整個河西走廊招魂。今天的河西,無論從哪個方面而言,或許已淡出我們的視線,被大眾遺忘或忽略,人們或許忘記了在這塊厚重的土地上曾誕生過多么燦爛的文化。但葉舟沒忘。無論是寫詩,還是寫小說,他似乎渴望以一己之力來重新喚醒人們對河西過往的關(guān)注。
在葉舟的心靈深處,在他的字里行間,河西走廊就是中國人的精神原鄉(xiāng),就是他自己的精神高地。故而,《涼州十八拍》其實就是借助繁密的人物故事,正義凜然的悲壯命運,來為今天的我們找尋真正的精神故鄉(xiāng)。
葉舟講,他是在用一支筆除銹,這個銹是什么?是歷史迷霧?是偏見,還是歷史的塵埃?或許都是。在這部厚重的小說中,我看到的并非只有波瀾壯闊的命運故事——孤兒徐驚白從一個膽小懦弱的少年娃娃,成長為一個堪當大任的勇毅之士,承擔起守護涼州的重任;徐驚白的姐夫顧山農(nóng)看似在經(jīng)營一家保價局,不斷地跟河西走廊沿線上的駝隊、馬幫與商團打交道,實則是在守護著河西信物“銅奔馬”。小說中還有眾多被人遺忘或叫不上號的無關(guān)要緊的人物細節(jié),正是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眾多人物細節(jié),卻構(gòu)成了這部小說的血肉之軀,托起了徐驚白、顧山農(nóng)這兩個重要角色。比如駝夫的故事。押運途中,駝夫不光折了一支駝隊,更賠上兩位親人,橫死他鄉(xiāng),葬身黃沙,讀來令人心口發(fā)緊,深深感慨。
在我看來,幾十年的寫作,已讓葉舟成為了河西走廊上的一棵楊樹,一塊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石塊,既如此,在他的小說里,就不會只關(guān)注那些留下名聲的人,他會更多地關(guān)注并書寫那些寂寂無名的人。因而在我狹隘的閱讀感受里,我更認為葉舟在宏大的歷史背景下,是為邊緣人物寫史書,為小人物寫史書。葉舟直言:“我作為一個寫作者,作為甘肅河西走廊、絲綢之路上的一個兒子,我對甘肅和河西走廊的所有熱愛、書寫、感情,這可能就是我的宿命,是寫作的宿命,也是人生的宿命。”順著瑣碎的生活,進入曾發(fā)生在河西走廊上的熱氣騰騰的生活里。再悲涼的土地上也曾養(yǎng)育過平凡的生命,上演過精彩的人生。
小說不僅在拓展著現(xiàn)實的邊界,它更是現(xiàn)實上空的太陽,萬物得以顯露出溫情的樣態(tài),并被金光包圍。我們在虛構(gòu)的人物背后聽見了自己的吶喊,并發(fā)現(xiàn)兩個不同的自我正在親密地交談著。在《涼州十八拍》中,葉舟似乎找到了一種明確的精神指向,找到了一種延續(xù)至今的精神,徐驚白在時代的洪流中,走上人間滄桑正道,從一個被保護的孤兒變成保護紅軍孤兒的人,在這樣的一種變化與堅守中,葉舟是在找尋什么呢?他是在續(xù)接民族的精神之魂,續(xù)接民族內(nèi)里的精神力量。上百位陸續(xù)出場的人物,個個有血有肉,活靈活現(xiàn),面孔清晰地浮現(xiàn)在被晚霞染紅的天空上,共同托起了中國昂揚不屈的民族意志。
在葉舟筆下,我們找到了一條通往少年時代的小路,在虛構(gòu)與真實的場景下聆聽河西的風(fēng)聲,聆聽逝去的故事,在眾多的命運中體驗死亡和遺忘。河西走廊上,那么多的人都被徹底遺忘了,那么多的故事也被風(fēng)吹散了,那么熱氣騰騰的生活也逐漸在寂靜中死去。但葉舟誓要重新發(fā)現(xiàn),重新找回,只有文學(xué)能夠記住他們,也只能在小說里去重塑人們的過往、現(xiàn)在、死亡和無限的恐懼。
從《敦煌本紀》到《涼州十八拍》,葉舟塑造了一批血氣方剛有志向有朝氣的少年,他們代表了新時代的涼州文化,也代表了中華民族的希望。正如評論家楊建仁所說:“如果說《敦煌本紀》是葉舟用文字開鑿的一座石窟,那么《涼州十八拍》就是他用心燈供養(yǎng)的一尊大佛?!?/p>
葉舟在一首題為《懷想》的短詩里寫道:
那時候的大地 只長一種香草
名曰君子 有的人入史 有的凋零
那時候 鐵馬秋風(fēng) 河西一帶的
炊煙飽滿 仿如一匹廣闊的絲綢
看得出,葉舟是在喚醒逝去的記憶,和以往那遼闊的生活日常。小說里三代人均胸懷大義,前赴后繼,對這塊土地,對從這里燃燒起來的火種,都懷有一種赤誠的愛,懷有一種樸素的真情。對葉舟而言,他正是在用講述故事的方式,來為我們描繪曾在河西大地上熠熠生輝的絲綢。從《敦煌本紀》到《涼州十八拍》,葉舟再次拓寬了他寫作的疆域和藝術(shù)的版圖,西北或者說河西,已經(jīng)成為他精神的圣地,成為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信仰。蒼涼河西,重煥生機。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新時代文學(xué)攀登計劃作品聯(lián)展”特約評論)
作者簡介:
范墩子,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安市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室專業(yè)作家,陜西省委宣傳部“百名優(yōu)秀中青年作家扶持計劃”、省文化廳“文學(xué)藝術(shù)人才百人計劃”入選作家。曾獲首屆陜西青年文學(xué)獎,第十六屆《滇池》文學(xué)獎最佳小說獎等。在《人民文學(xué)》《江南》《野草》《青年作家》等期刊發(fā)表大量作品,已出版《抒情時代》《虎面》《我從未見過麻雀》《去貝加爾》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