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笑瑩:寄生與游離
《紫河車》的寫作靈感來源于我自己的求醫(yī)經(jīng)歷,因為月經(jīng)不調,中醫(yī)給我開了湯藥后,又囑咐我有一味藥引子比較特殊,叫“紫河車”:中成藥,粉狀,味腥。醫(yī)生建議我,如果實在喝不下去,可以上網(wǎng)買膠囊將粉裝進去。盡管一早就知道紫河車是什么,我一開始對醫(yī)生的話也并沒有太在意,在網(wǎng)上見過太多奇怪的中藥名稱和它們的實際所指后,我對紫河車并不抱有獵奇心理。拆開包裝后,腥味的確很重,但真正阻止我將它喝下去的并不是氣味,而是一種心理上的障礙——只要想到它曾是人體的一部分,我就怎么都無法說服自己喝下去。
在《紫河車》這篇小說中,我也給女主人公成宵麗設置了類似的心理障礙,但她一開始是接受這一規(guī)則的,她乖乖喝下中藥,就像她接受從上海返鄉(xiāng)照顧病重的母親,在母親去世后接替她承擔照顧整個家庭的任務一樣。這些年在影視劇中,我們習慣看到都市職業(yè)女性的生活和困境,又習慣看到她們進行漂亮的突圍。在寫《紫河車》時,我將出生在縣城,在事業(yè)上沒有太大野心,也沒有取得過成功的女性形象投射在成宵麗這個人物身上。胎盤作為人類胚胎時期與母體進行物質交換的器官,在生理上來說,嬰兒呱呱墜地后便失去了它的作用。但在民間,一直有“吃胎盤”祈福的傳統(tǒng),我幼時曾目睹過產(chǎn)婦的家人洗胎盤的過程。周圍是一眾圍觀的婦女,洗胎盤的婦人是產(chǎn)婦的婆婆,她在一盆血水中剝掉胎盤上的白膜,觸摸著其內(nèi)側說:“里面都是細細的絨毛,孩子在里面過得太舒服了。”圍觀的人無不帶著獵奇的心態(tài)觀看這一過程,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那一幕,一群人基于傳統(tǒng)觀念,毫不避諱地商量著要怎么吃一個人體組織,這一幕也在《紫河車》中得到了還原。在不少家庭內(nèi)部,會就胎盤的歸屬問題發(fā)生爭議,比如,時常會發(fā)生爺爺吃了胎盤“求?!?,惹得兒媳婦不高興的事,她們認為胎盤應該是孩子父親和自己來吃,總之,胎盤的歸屬權,儼然成了鄉(xiāng)村世界家庭內(nèi)部權力體系的一種象征。
《紫河車》中的成宵麗,作為一個農(nóng)村家庭的長女,她與家庭的聯(lián)系十分緊密。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的人生一直寄生在原生家庭的殼中。在上海找不到好的工作、母親得了重病、弟弟結婚的壓力等等,都是她與家庭之間隱形的臍帶,將她綁在這里,行使長女的職責。然而內(nèi)心深處,她并不能很好地接受這個家庭角色,但也確實無力改變現(xiàn)實,因此,她表現(xiàn)出抗拒進入婚姻的姿態(tài),將情感寄托在養(yǎng)魚養(yǎng)花這些小事上。某種意義上來說,她雖然寄居在家庭這個殼里,內(nèi)心卻處于漂泊無依的游離狀態(tài)。我想通過紫河車的象征意義,將關注點放在縣城部分女性無所依靠的尷尬處境上,她們中的很多人在今天依舊沒有獲得過自主選擇生活方式的機會。但至少在故事的結尾,成宵麗反抗了一回,她倒掉了摻有紫河車的中藥,決定給自己一個短暫的假期,雖然這并不能從根本上改變她的處境,但她卻能以此來表達對父親和生活的不滿。
與成宵麗寄居于原生家庭不同,《去迪士尼》中的徐美玉是一個在都市里討生活的保姆,她面臨著養(yǎng)老的難題。多年的都市打工經(jīng)歷,以及在金錢上的吝嗇,讓她與女兒之間產(chǎn)生了隔閡。年近六十后,她本能地感到一種恐慌,身體上的衰老以具體的方式影響著她的工作:她不敢戴老花眼鏡,不敢大聲使用手機上的語音軟件搜索食譜,不敢在雇主家將白發(fā)染黑,小心翼翼地隱藏手上的濕疹,因為一切衰老的跡象都有可能使她失去這份工作,而她并沒有養(yǎng)老保障。徐美玉寄居在一個又一個雇主家,她清楚地知道保姆是一份朝不保夕的工作,因此她從不買過多的衣服和物品,始終保持著能拎包就走的狀態(tài)。同很多保姆一樣,她經(jīng)歷過艱難的求職、雇主的刁難、輕微的性騷擾等等,這種生活讓她沒有歸屬感,她在肉體和心靈上都漂泊而無所慰藉。小說的開頭,徐美玉寄希望于一場相親,希望能夠通過跟老周的結合,解決自己的養(yǎng)老問題,但她也是沒有底氣的,老周上海人的身份讓她內(nèi)心深處覺得自己高攀了,結果證明這場相親不過是一場關于買房的算計,她沒有答應老周借錢的要求,除了金錢上的考慮,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始終沒有辦法說服自己以這種方式博得利益。最終,出于內(nèi)心深處的愧疚感,她主動提出去迪士尼樂園游玩,來修復與女兒的關系。
徐美玉并不是一個完美的女性形象,她有著自私、吝嗇、世故的一面,但這種特質是她過往的生活經(jīng)驗造成的:她摳門,但也正因為如此,才能供女兒讀完大學;她自私,逃避帶外孫女的社會責任,因為她覺得自己難以與女婿友好相處,也不愿囿于得不到報酬的家務之中,因此,她也無法融入其他帶孫子的老人群體;她世故,與老周相親是為了給自己的老年生活一個保障,卻又能及時清醒過來,看穿老周的算計。但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這些特質,讓她得以渡過家庭經(jīng)濟危機、丈夫去世等一系列考驗。徐美玉一直游離在傳統(tǒng)的家庭生活之外,她錯過了女兒成長中的大多數(shù)時光,讓她作為留守兒童長大,她整天忙碌,也只是為了保住一份不算體面的工作,她始終都是一個人面對生活的壓力和重擔,這一點,我想是很多在大城市做保姆的女性的共同處境。
《去迪士尼》中的徐美玉比《紫河車》中的成宵麗年長,她們所處的人生階段也不同,但她們的生活都處在危機和困境之中:對成宵麗來說,她沒有做好進入具體的婚姻生活的準備,也無法徹底擺脫寄生于原生家庭的狀態(tài);對徐美玉來說,過往倉皇的生活讓她疲憊不堪,她尚未來得及修復母女關系的裂痕,衰老又不可抗拒地來臨。相同點在于,她們都在左支右絀中做出了看似微不足道,卻至關重要的努力,而這些努力,正是我在書寫中試圖聚焦的地方。比起塑造事業(yè)有成的女性形象,我更加關心這些普通女性的生活經(jīng)驗,在與生活的較量中,每一個小小的抵抗都有意義,而每一處妥協(xié)也值得被理解。她們是我身邊許多朋友、長輩的縮影,或許放到大的世界中,她們“搏斗”的姿態(tài)并不好看,甚至顯得有些倉皇狼狽,但寫作給了我一只放大鏡,可以近距離觀察和再現(xiàn)她們的生活。孩童時代我們所做的每一次嘗試都曾經(jīng)被鼓勵過,但長大后我們往往做出很大的努力,也只不過在保證自己不后退,更不要說贏得喝彩。成人世界的獎勵機制使得很多人即使拼盡全力,也難以獲得想要的成就。不管是成宵麗還是徐美玉,我寫作的初心都在于給予她們肯定和鼓勵,我在近來的寫作嘗試中,也一直致力于將普通女性的生活狀態(tài)從隱蔽中展現(xiàn)出來,將焦點放在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努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