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甘露:寫作就是寫作者的未來
不久前,我在某個場合,大致表達過這樣的意思:我把《千里江山圖》的醞釀和寫作,視為一次新的學習過程。從寫法和故事本身來說,都是一次全新的嘗試。我像個初學者一樣,進入小說,進入歷史。也許,就因為這樣,歷史得以重新展開,對一個小說作家而言,這更意味著需要進入人物的內心。他/她的內心成為行動的力量,歷史也是這樣打開的。
歷史和故事,說起來語義的指向有點不同。歷史指向某種真實性,至少是一種真實的期待。故事更像是一種講述,一種與生俱來帶有修辭性的表達,講述和表達的方式成為小說的外貌。對小說家的考驗在于,你要講得和寫得像真的一樣,至少讓讀者感覺像是真的。于是,故事就成了歷史,歷史在故事中復活。其實,這就是文學或者小說的樸素功能。批評家喜歡說,歷史在文學中重新誕生。我沒把握說,這也可能會是讀者在《千里江山圖》中感覺到的閱讀體驗。
在寫作者看來,任何貌似宏大的事物,其實一點兒也不抽象,所有的一切都是具體的。那些人物和他們的內心活動,感召出了寫作者的無限遐思、想象和感慨?!肚Ю锝綀D》的寫作過程,讓我重新回到經典作家的世界中。他們寫出了最深刻的歷史,和人的世界。我舉例說,我會時常想到荷馬,莎士比亞,布萊希特,薩特,卡爾維諾,康拉德……幻想著他們忽然現(xiàn)身在上海的街頭,這座我熟悉又陌生、充滿著感情的城市。上海是一座世界之城。有一天,就像馬爾克斯在巴黎街邊走過,忽然,他看到了對面正逆向走著的海明威,不由得揮手叫到:“嗨,歐內斯特?!边@也是上海街頭或咖啡館里的典型場景,如果你熟悉魯迅的話。寫作者的使命就是要復活這個世界。復活也是想象未來。從歷史看取未來,就會與現(xiàn)實重疊。
這是一個大時代,小說家正逢其時,躬身入局。也正因此,我意識到了自身的限制。面對的是全新的歷史和現(xiàn)實,一切都需要重新打量和磨合。既往的經驗既是財富,也許也是一種約束和負擔。歷史需要從現(xiàn)實重新出發(fā),作家更要在世界文學之旅中找到自己的駐足點。你在巴黎或上海的街頭徜徉,須得小心自己的迷失。你設置了謎面,但忘記了謎底就失去了來路和去向。在捕捉到那個踏入契機的一霎那前,需要不斷地返身、前行,左顧、右盼。文字里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界限慢慢在模糊,我期待著一個小說的文學世界的成型。于是,漸漸的,就會看到人物的面影從陰影中浮現(xiàn)、清晰起來,他們開始活動,歷史和生活的帷幕也隨之啟開、震蕩。其中有我熟悉、好像熟悉的一切。陷入其中,就像里爾克的詩,“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我像一面旗幟被空曠包圍,我感到陣陣來風,我必須承受”;“我舒展開來又卷縮回去,我掙脫自身,獨自置身于偉大的風暴中。”從現(xiàn)實置身歷史,你會發(fā)現(xiàn),歷史或者說能夠在故事里復活的歷史,一樣真正地風華絕代。
據(jù)說在中國新文學的早期,有一種文學或小說的觀念就是用自敘傳的方式寫故事。這符合很多作家的寫作案例。某種程度上,我也是追隨者。寫作者的每一個故事,都是在寫自己的歷史。重要的不是在還原歷史,或者說,重要的是在用何種方式還原歷史。語言,句式,段落,結構,還有無數(shù)的空白處,就是一個小說家的生活方式。你在寫自敘傳。宇宙如此浩瀚,個人必須保持謙虛和虔誠。寫作者所擁有的只是文字里的想象和理想。如果作品就是我們的存在,那么,寫出的故事和其中的人物,就是我們的前世今生。我們的個人史和文學史,就以這種方式,慢慢地延伸。假如未來就是一種無窮之遠,寫作就是寫作者的未來。這在ChatGPT的時代一樣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