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以德論“文”
班固論“文”的文字,既見于《漢書》等專書,又見于《離騷贊序》《兩都賦序》等文章。在《漢書》中,班固雖然還沒有專門列“文苑傳”,但從其《敘傳》可見,他為一些人物立傳,目的就在于文學的貢獻。同樣是為司馬相如作傳,而且班書之傳基本照抄遷史,甚至贊語亦近似,但其作意卻似同而有異?!妒酚洝ぬ饭孕颉贩Q:“子虛之事,大人賦說,靡麗多夸,然其指風諫,歸于無為。作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薄稘h書·敘傳》則說:“文艷用寡,子虛烏有,寓言淫麗,托風終始,見識博物,有可觀采,蔚為辭宗,賦頌之首。述《司馬相如傳》第二十七。”史遷重在強調相如賦旨在諷諫并歸于無為,列其傳在《西南夷列傳》之后,因而其作意是為文學家立傳還是為政治家立傳才多有爭議。但班固卻非常明確,論其賦一是文艷寓言、托諷終始,二是見識博物、有可觀采,三是蔚為辭宗、賦頌之首,均從文學立論。正是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班固是自覺為文學家立傳的第一人。
班固論“文”時,意識到了其所具有的價值和意義,并將之提到較高的位置,如說賦“斯事雖細,然先臣之舊式,國家之遺美,不可闕也”(《兩都賦序》)。雖沒有像曹丕那樣稱之為“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但視為“國家之遺美”也是前所未有的。因此在《漢書》中,他選錄了大量文獻,包括了詔令、奏疏、諫議、詩賦、書札等等當時所有文體。他也注意到了“文辭”之于作者文學地位的重要意義,記時人評價董仲舒、司馬相如、吾丘壽王、主父偃、朱買臣、嚴助、汲黯、終軍、嚴安、徐樂、司馬遷這些人士,具有共同的特點“辯知閎達,溢于文辭”(《東方朔傳》)“文辭并發(fā)”(《地理志》);他論述屈原時,稱“其文弘博麗雅”“后世莫不斟酌其英華,則像其從容”(《離騷序》);贊嘆司馬遷“有良史之材”時,很敬服于他寫《史記》時“善序事理”的敘事特征、“辨而不華”的思辨品質、“質而不俚”的語言風格、“不虛美,不隱惡”的史家本色。而在《漢書》傳記引述傳主文章時,班固有時也揣摩與評價文章的寫作特征與作者寫作心理,如《鄒陽傳》記載,鄒陽看到吳王劉濞有謀反跡象,因而奏《上吳王書》,班固說它采用了“先引秦為諭,因道胡、越、齊、趙、淮南之難,然后乃致其意”的手法,原因就在于“其事尚隱,惡指斥言”。
但是,班固論文最為關注的還是文章的政治作用與道德意義,始終堅守儒家的評價標準。儒家重德尚義,所謂“用德彰厥善”(《尚書·盤庚》)“敬德保民”(《尚書·酒誥》)。在孔子的理論體系中,仁、義、禮、知、信實際都首先是道德的因素,強調個人修養(yǎng),在此基礎上要求用道德來治理國政,這樣才能得到民眾擁護而收到治理的效果:“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保ā稙檎罚?。儒家重文尚樂,主張“思無邪”,特別強調“興觀群怨”的社會作用。班固論“文”,首先堅持的也是“德”的標準,這有兩個突出表現(xiàn),一是強調文學“補于世”的社會意義,二是維護“五經”的道德原則。
作為歷史著作,《漢書》收錄了不少時文,除了朝廷的詔書外,收錄最多的是朝臣的諫議文字。有的只是幾句諫詞,如《高帝紀》:“漢王欲西歸,張良、陳平諫曰:‘今漢有天下太半,而諸侯皆附,楚兵罷食盡,此天亡之時,不因其幾而遂取之,此養(yǎng)虎自遺患也?!瘽h王從之?!边€有許多單篇諫議,如漢文帝“除盜鑄錢令,使民放鑄”賈誼上五百余字諫書(《食貨志》),漢武帝欲起上林苑東方朔直言以諫,賈山向漢文帝上《至言》借秦為諭“言治亂之道”以諫,等等。此外,其收錄的“上書”“對”“奏”“疏”等,亦多為“言得失”之作,考慮的是政治的意義。班固推重的是“揚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敘傳》)的儒家人生境界,《幽通賦》所說“復心弘道,惟賢圣兮”“舍生取誼,亦道用兮”。重視古圣先賢的榜樣力量,強調舍生取義的價值觀念,重視朝聞夕死的求道精神,是儒家的道義,也是他自己的心聲和追求。在《楚元王傳》贊中,班固明確說:“自孔子后,綴文之士眾矣,唯孟軻、孫(荀)況、董仲舒、司馬遷、劉向、揚雄,此數(shù)公者,皆博物洽聞,通達古今,其言有補于世?!笔欠瘛坝醒a于世”,正是班固在《漢書》中選錄、評論文章的重要標準。在《賈誼傳》“贊”中他說:“(賈誼)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掇其切于世事者著于傳”,《晁錯傳》“贊”稱“論其施行之語著于篇”,均為此意。目的正在于“懲惡勸善,觀風察俗”“可使夫雕蟲小技者,聞義而知徙”(劉知幾《史通·載文》)。
在論“文”時,班固首先看重的也是其諷諫意義。在《司馬相如傳》中,他同意司馬遷的判斷,直接稱《子虛賦》:“借此三人為辭,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其卒章歸之于節(jié)儉,因以風諫?!狈Q《難蜀父老檄》:“相如使時,蜀長老多言通西南夷之不為用,大臣亦以為然。相如欲諫,業(yè)已建之,不敢,乃著書,借蜀父老為辭,而己詰難之,以風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皆知天子意。”他認為揚雄作《校獵賦》《長楊賦》《酒箴》“聊因筆墨之成文章”,目的都是為了諷諫(《揚雄傳》《游俠傳》)。在《匡張孔馬傳》中,他記述在成帝即位之時,匡衡上疏,稱其目的也是為了“戒妃匹,勸經學威儀之則”。在《兩都賦序》中,他稱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等的“朝夕論思,日月獻納”,倪寬、孔臧、董仲舒、劉德、蕭望之等的“時時間作”,都是“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強調是儒家道義中核心的忠孝之義和諷喻之情。
“六經”之文,早有儆戒之義,《尚書》所謂“儆戒無虞”?!吨芤住贰伴_物成務”“以此齋戒,以神明其德”的用意,《詩經》“式訛爾心,以畜萬邦”(《小雅·節(jié)南山》)“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大雅·蕩》)的囑告,《樂》自有“移風易俗”的作用,周公作禮以“戒慎乎其所未睹”“戒勿越”的目的,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的效果,都顯示出“六經”創(chuàng)制皆有“垂教”的本義。以儆后世,也是《漢書》寫作的重要目的之一,作者在《敘傳》中明確地標示出來。如:“亡德不報,爰存二代,宰相外戚,昭韙見戒,述《外戚恩澤侯表》第六?!薄敖y(tǒng)微政缺,災眚屢發(fā)。永陳厥咎,戒在三七。鄴指丁、傅,略窺占術。述《谷永杜鄴傳》第五十五。”“彼何人斯,竊此富貴!營損高明,作戒后世。述《佞幸傳》第六十三?!边@是史家的應有之義,也是對儒家傳統(tǒng)的秉持和弘大。
趙翼《廿二史札記》說漢初“每有大事,朝臣得援經義以折衷是非”,原因是“法制未備”。其實,不只如此,整個漢代都具有援經按斷這個特點,原因也還有“獨尊儒術”的政治需求和“折中于夫子”的主觀崇仰,所以“以明經為帝王師”者大有人在(參閱《廿二史札記·后漢書》“累世經學”條)。兩漢書所記,多有其證,《漢書》更是直接稱“緯《六經》,綴道綱”(《敘傳》)。班固在表達思想觀點的“贊”語中多處稱引儒家經典以為標準,評價傳主與史事。《漢書》100篇,有傳贊者99篇,贊引《易》《書》《詩》《禮》《春秋》《論語》《孟子》之語者,竟有35篇。而其中涉及孔子者達22篇,有的用《春秋》之事,更多的引《論語》之言,有的用一言、一事,有的則連引數(shù)語,《古今人表》中更是連續(xù)引孔子之語5條:“孔子曰:‘若圣與仁,則吾豈敢?’又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未知,焉得仁?’‘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因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衷唬骸腥艘陨?,可以語上也。’‘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奔炔┎伞敖泜魉Q”以“顯善昭惡,勸戒后人”,又以此為據排列等級次第。這在史書中是少見的。
強調諷諫之義也好,看重引經論事也罷,班固保持的是孔子的道德原則,是儒家的倫理立場。為何為歷史人物立傳?如何傳承歷史典則?班固恪守著孔子“述而不作”的原則。他稱贊其父班叔皮“唯圣人之道然后盡心焉”,說他:“仕不為祿,所如不合;學不為人,博而不俗;言不為華,述而不作。”稱贊之中,滿含著艷羨和尊奉。在《敘傳》中,他談到自己撰著《漢書》的原因,是由于《史記》“太初以后,闕而不錄”,所以才“探纂前記,輟輯所聞,以述《漢書》”。同樣是交代各篇寫作的動因,司馬遷《太史公自序》均稱“作”,如:“諸侯驕恣,吳首為亂,京師行誅,七國伏辜,天下翕然,大安殷富。作《孝景本紀》第十一?!薄白钥鬃幼?,京師莫崇庠序,唯建元元狩之間,文辭粲如也。作儒林列傳第六十一?!倍喙獭稊鳌穭t均稱“述”,如:“孝景蒞政,諸侯方命,克伐七國,王室以定。匪怠匪荒,務在農桑,著于甲令,民用寧康。述《景紀》第五?!薄耙忠种偈妫傧嘀T侯,身修國治,致仕縣車,下帷覃思,論道屬書,讜言訪對,為世純儒。述《董仲舒?zhèn)鳌返诙!币蛔种?,卻反映出兩者思想原則的不同,司馬遷體現(xiàn)的是漢代文人的創(chuàng)造意識,班固則反映的是漢代文士的守道精神。
班固以德論“文”,突出了文士的人格精神和文學的社會責任,強調了文士的道義觀念和文學的社會價值。但由于他執(zhí)著甚至近乎執(zhí)拗地“宗經矩圣”(《文心雕龍·史傳》),因而也使得他表現(xiàn)出的價值判斷具有矛盾性,評價屈原既稱“靈均納忠,終于沉身”(《后漢書·班彪傳》載班固“奏議東平王蒼”),又說他“露才揚己”,是“貶絜狂狷景行之士”;評價司馬遷既贊同其“合德”的觀念(《司馬相如傳》),又說他“是非頗繆于圣人”(《司馬遷傳》)。這些方面,直接影響到了劉勰的文學評價,也成為中國古代文論的主流觀點之一。
(作者:張慶利,為珠海科技學院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