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3期|林莽:水鄉(xiāng)札記·往事篇(節(jié)選)
林莽,1949年11月生。1969年到河北白洋淀插隊,開始詩歌寫作。是白洋淀詩歌群落和朦朧詩的主要成員、中國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委員、《詩刊》編委、北京作協(xié)理事。著有《我流過這片土地》《永恒的瞬間》《林莽詩選》《秋菊的燈盞》《記憶》等詩集。還著有詩文集《時光瞬間成為以往》《穿透歲月的光芒》和《林莽詩畫集》等。
水鄉(xiāng)札記·往事篇
林莽
走入水鄉(xiāng)
1968年我們是在不斷的告別中度過的,許多同學(xué)、朋友離開了北京,有的到了東北,有的到了陜西,有的去了內(nèi)蒙古或云南……北京火車站送別的場面是悲壯的,站臺上擠滿了送行的人們,有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有中年的父母,有年輕的同學(xué)或兄弟姐妹。車窗口擠滿了探出的頭和揮動的手臂,列車開動的瞬間,呼喚和哭泣的聲浪幾乎能將整座車站掀翻。想起詩人食指的詩,《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浪翻動……北京站高大的建筑/突然一陣劇烈地抖動/我雙眼吃驚地望著窗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陣陣告別的聲浪/就要卷走車站/北京在我的腳下/已經(jīng)緩緩地移動……”食指的詩寫出了一個離開北京的青年學(xué)生的心態(tài),那些送別的場面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中。
從1968年的夏天到1969年的春天,我拒絕了兩次到陜西和東北的下鄉(xiāng)分配,與幾位朋友多次到白洋淀實地考察,最后決定自行到這個被稱為華北明珠的水鄉(xiāng)插隊。
那年夏天,我遇到高中同年級的同學(xué)崔建強,他說他和幾個朋友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到白洋淀插隊,說他們?nèi)サ拇遄尤藬?shù)已經(jīng)滿員了,你如果想去,可以自己去那兒的縣城聯(lián)系。那是“文革”的中期,只有占據(jù)縣城的一派接收下鄉(xiāng)知青。于是我找到同班同學(xué)張大為,商議一同到白洋淀聯(lián)系插隊。我們詢問了大致的情況,做了一些簡單的準備,帶上水、干糧、一些錢、一些糧票、手電筒,我借了一輛自行車,與大為開始了第一次往返京城與白洋淀的360公里的里程。
我們沿著京廣線,經(jīng)豐臺、竇店、涿州、高碑店、定興一路向南,到徐水轉(zhuǎn)向東,經(jīng)三臺鎮(zhèn)再到安新縣城,整整騎行了12小時?;貋頃r走同樣的路線,遇到很大的西北風(fēng),有時只能推著自行車前行,回程用了16個小時。那年我們18歲,正是精力最旺盛的年紀。因為長時間的騎行,下車時人無法站穩(wěn),搖搖晃晃險些摔倒,緩了許久才能正常地行走。那天從清晨出發(fā),到達白洋淀縣城時已近黃昏,我們舉目無親,沿著縣城東關(guān)碼頭的大堤走到了大張莊,向一位帶孩子的中年人打聽,附近有沒有可以住宿的地方,他看我們是兩個不諳世事、疲憊不堪的小青年,就把我們帶到了自己家里。招待我們吃了晚飯,還留我們在他家里住下。后來我仔細想,我之所以下定決心到白洋淀插隊,不僅因為孫犁對它的描寫,也不僅僅因為這里是北方唯一的物產(chǎn)豐富的魚米之鄉(xiāng),而是因為這位樸實的白洋淀人,讓我深深感知了這里人們的善良與真誠。因為當時太年輕,只知道一再地感謝他的招待,只知道他姓張,沒有記下他的名字。第二次來時,面對一片房屋相似的村落,幾經(jīng)打聽,怎么也找不到那戶人家了。時間長了,這在我心中仿佛成了一個故事,一個幻覺中的故事,仿佛一個救助過他人的仙人,做完好事,人和房屋就消失在白洋淀水天一色的浩渺中了。
第二次的考察,有兩位女同學(xué)也加入了進來,因為她們騎行得慢,還沒到縣城,天已經(jīng)大黑了。我們只好在半路上找了一家大車店住下來。大車店是一片場院,幾間土坯房。店主讓我們男女4人住在一條鋪了葦席的土炕上,好在天氣不冷,我們和衣而臥,吹滅油燈后,勞累中的我們剛剛要入睡,突然覺得后脖頸火辣辣地疼,急忙起身用手電一照,只見許多的臭蟲四處逃竄,再細看,房頂上,泥皮墻的裂縫里,到處都是臭蟲。我們的驚叫,驚動了店主。他說,這房子已經(jīng)很久沒人住了,這些餓極了的臭蟲終于等來了你們這些可口的葷腥。
屋里實在無法睡了,店主讓我們打開了一捆新的葦席,鋪在場院的兩輛馬車的下面,再圍上兩張席子,搭成了兩個簡易的窩棚,以遮住夜半的露水,我們就那樣度過了騎行了一百多公里后的勞累的一晚。
第三次去,距縣城還有60里路時,天突然下起了紛揚的大雪,最后的十幾里路因為積雪太深,我們只能推車步行。雪深沒過了鞋面,到達縣城時,褲角和鞋襪都濕透了。我自行車一側(cè)的腳踏板,也不知什么時候,掉落在了那一片雪地里。
考察中,我們也曾到過幾個已經(jīng)入駐到村里的知青集體戶,因為也是剛剛?cè)腭v,他們的生活條件十分簡陋。房子是臨時借用的,低矮破舊,有的只是睡在鋪了麥秸的地上,門窗也是破損的,那種艱苦是現(xiàn)在的人們無法想象的。有一次到了一個村子,正趕上午飯時候,為了招待我們幾個不速之客,主人拿出了從北京帶來的以應(yīng)不時之需的掛面,煮了一鍋,沒有調(diào)料,每人撒一些鹽,為了更有味道,主人又拿出了一包味精,每人加上一些,就這樣解決了一頓“客飯”。
同我一起考察的幾位同學(xué),也許是因為路程的艱難,也許是因為生活的毫無保障,只有我留了下來,甚至遷了戶口的兩位女生,后來也都轉(zhuǎn)到東北兵團去了。因那時候當?shù)貎膳晌涠?,接收我們的人一時回不到村子里,他們在縣城“搞革命”,我們也無法下到村子里。辦好了戶口和插隊的手續(xù),我又在北京等候了幾個月,“文革”中的兩派都被部隊收繳了槍支,派性斗爭緩解了,我也可以入村了,為了不孤單,我將哥哥也辦到了白洋淀,于是,北何莊有了我們兩個來的最早的知青,我被分到一隊,我哥被分到了六隊。
那段近一年的考察期,我了解了白洋淀的基本情況,這里是北方唯一的魚米之鄉(xiāng),蘆葦是它的主要經(jīng)濟作物,蘆葦多的村子收入就多。我走了白洋淀的許多地方,那時因為連年干旱,淀里水位很低,淺水的區(qū)域已經(jīng)干涸了,有些村子不用坐船,騎車就能到達。記得有一次,我們從安州向北,經(jīng)干涸的藻苲淀,穿行過我后來插隊的北何莊,那時因為還在考察之中,并沒有一個固定的目標,也沒有認真地觀察村子的情況,只記得,穿過村莊時,推車經(jīng)過了一道很深的溝,后來才知道那就是漕河的主河道。以后我多次坐船從這條河,穿過水波蕩漾的藻苲淀,抵達縣城的南關(guān)大橋,再搭其他的船只,到淀區(qū)其他村莊的朋友們那里去。這些都和一條曾經(jīng)干涸了的、冥冥之中相遇的古老的河道相關(guān)。
1969年夏季多雨,白洋淀又蓄滿了水。深秋,我們從安州上船,經(jīng)八里水路,第二次踏上了北何莊的土地,在我青春最美好的年華,在這個小小的水鄉(xiāng)村落里生活了六年。那些給予了我許多幫助的鄉(xiāng)親們,那片生生不息的養(yǎng)育過我的淀水,那些在風(fēng)中起伏的蘆葦,那些清晨或暮晚,都在我的心中。這里也成了我寫出了第一首詩的第二故鄉(xiāng)。
最初的勞作
插隊生活的初始是艱難的,一切也都是陌生的,不會農(nóng)活,不會撐船,一切都要從頭開始。我們的房子是村委會幫助借的,屋里空空的,什么都沒有,我們只能白手起家。在熱情的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總算漸漸安頓了下來,有了鍋灶,有了碗筷,有了油燈,有了可以吃飯和看書用的炕桌,從小賣部里買了油和鹽,簡單的生活就那樣開始了。
第一天下地干活,是在結(jié)了一層薄冰的淺水中收葦子。為了防止被用鐮刀割過的葦茬扎腳,老鄉(xiāng)們大多穿了一種用老牛皮做的靰鞡套鞋,我只穿了一雙橡膠底的球鞋。下船時老隊長告訴我,在割過的葦?shù)乩?,用腳搓著向前走,就不會被扎了。我干的活是將捆好的蘆葦一捆捆地扛到船上。水不深,剛剛沒過腳踝,但結(jié)了冰碴的水很冷。我和隊里的小青年們比著干,老隊長一直看在眼里,中午休息時,他大聲地和會計說,這小伙子干活不惜力,他的工分和整勞力一樣,記10分。
因為我在中學(xué)時的刻苦鍛煉,身材雖不高,但很健壯、結(jié)實,干這種不需要技術(shù)的活我一點都不吃力。半天干下來,上船時,我的雙腳凍得通紅,用手一摸,一點知覺都沒有,像是摸到了一塊冰涼的石頭。后來比我大幾歲的德增哥帶我做他一條船上干活的搭檔,我漸漸地學(xué)會了一些水鄉(xiāng)的農(nóng)活。
北何莊位于白洋淀最西邊的藻苲淀和鴣叮淀,是方圓約40平方公里淀區(qū)中唯一的村子,除了河道和壕溝較深,四周多為一米左右深的淺水區(qū),蘆葦很多,村民收入在整個白洋淀是名列前茅的。這里下淀干活行船的工具是竹篙,北何莊單篙挑的行船技藝是白洋淀最著名的,“北何莊的篙,王家寨的棹,大田莊的單棹搖”。它同“金圈頭,銀淀頭,鐵打的采蒲臺”一樣,是白洋淀的民謠,一個是講使船的方式,一個是講經(jīng)濟收入。那時的北何莊與郭里口并不比那三個上了歌謠的村子差,都是因為被人們稱之為鐵稈莊稼的蘆葦多。北何莊的人們只有在去縣城或到淀區(qū)其他村子走動時才會用到槳。槳被白洋淀人稱為棹。大約有半年的時間,我行船撐篙的技術(shù)就十分熟練了,而在去縣城的路上,我總是搶著在船頭上搖槳,那種隨著槳聲的吱呀,水花有節(jié)奏地拍打船舷的前行,對于年輕的我,是并不吃力的勞作。有經(jīng)驗的長者用船尾的后棹掌著舵,年輕人輪換著劃前棹,天氣好的時候,到縣城的十五里水路,一個多小時就到了。
白洋淀的人們下淀干活一般是兩人一組,撐一條船。一個隊里的船同時出工,有時一個十幾只船的船隊駛離村子,一個坐在船頭,一個在船尾撐篙,船隊在臺地的壕溝間一會兒出現(xiàn),一會兒又隱于蘆葦叢中,還真有些詩情畫意。但水鄉(xiāng)的許多農(nóng)活兒也是很勞累的,人們一年四季在風(fēng)雨中奔波,那種辛勞我深有體會。
如揇河泥,將壕溝底部的淤泥挾到船艙里,再用大勺從船艙?jù)c出來放到蘆葦?shù)呐_地上,這是給葦?shù)厥┓实幕顑?,只有?jīng)常施肥,蘆葦才會長得更好。這種活兒,如果沒一把子力氣是根本做不來的。
如套葦,用一把一丈長的、長桿的大鐮刀,站在船上將蘆葦割下并攏成一束,再用鐮刀搭到船邊,由助手捆成捆,碼放在木架上。收蘆葦?shù)募竟?jié),已是深秋,船舷上結(jié)了薄薄的冰,又冷又滑,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冰水里。遇到大風(fēng)天,迎風(fēng)撐著滿載的一船蘆葦,需要用出全身的氣力,才能將蘆葦運回村頭的場院里,村民們風(fēng)趣地說,大風(fēng)天撐船,那是在和老天爺比力氣。
還有入冬后在冰上收蘆葦,冰拖床就代替船做了運輸工具。高出冰面的臺地上的蘆葦,要沿著河道用拖床運回村頭的場院中,剁成高高的葦垛。為了拉冰拖床時不打滑,我們在棉鞋上綁上金屬的腳齒??蛰d的拖床,用帶鐵矛的冰桿可以在冰面上撐得飛快,裝滿了蘆葦?shù)谋洗怖饋砭腿缤郎揭粯悠D難了,人彎成弓形,繩套勒入肩頭,腳齒和冰桿撐住冰面,人一步步向前,如同拉著一座蘆葦?shù)男∩健?/p>
水鄉(xiāng)的冬天是繁忙的,所有的蘆葦都要加工整理,梳葉、分類、打捆、上垛,一干就是一整個冬天。開春前似乎倒有些清閑了,春節(jié)過后人們開始整修船只,那標志著又一年的到來。而后還有水稻育秧、插秧,下網(wǎng)、扎箔、下籃等治魚的 勞動。
有些更需要技術(shù)的活兒,只能是有這門手藝的人才能做得來,有一些是家傳的技藝,如扎箔、用大網(wǎng)罩、下卡、放魚鷹、養(yǎng)鴨子等等。我在德增哥幫助下,學(xué)會了一些普通的水鄉(xiāng)的勞作,漸漸融入了勞動者的行列。不但能熟練地撐船,100多斤,一丈多高的葦捆,我也能輕松地扛起,并自如地在船上行走。
6年后,我離開了那里。當我再回北何莊時,德增哥因中風(fēng)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他認識我,但不能表達,這讓我十分的痛苦,第二年他去世了。那年我寫了一首紀念他的詩,題目就叫《德增哥》:
當我寫下這個名字∕心中就閃現(xiàn)出你許多個愉快的笑容∕但最后一個形象是讓人哀傷的∕你看著我 相識 但已無法表述∕不再是那個談笑風(fēng)生∕幽默而愉快的德增哥了∥我一生都不會忘記幾十年前那一幕∕在村子北面開闊的大淀上∕十一月的寒風(fēng)掀起了墨綠色的波濤∕冷 讓即將凍結(jié)的淀水變得黏稠∕我們每人一條船運柴草回村∕我看見德增哥在喊∕但大風(fēng)吹走了所有的聲音∕我被凍得發(fā)僵的手沒有握緊∕結(jié)了一層薄冰的竹篙突然滑落水中∕船轉(zhuǎn)了向 不知將被吹向何處∥那是一件性命攸關(guān)的往事∕德增哥是如何撈起了竹篙∕趕過風(fēng) 將我的船牢牢地穩(wěn)住∕我完全沒有看清楚∕我是一個幸運的人∕在插隊生活的第一年里∕是你主動要求和我做一條船上的搭檔∕一個沒有任何農(nóng)活經(jīng)驗的生手∕得到了近乎兄長一樣的呵護∥德增哥 時光一晃三十年∕你的女兒們都已長大∕最小的兒子也已成家立業(yè)∕當年那個算命先生說你犯了九女星∕但你不認命 依然是一個∕身強力壯充滿了快樂的人∕在清貧的年代里養(yǎng)活著一家人∥我離開白洋淀的那些年∕世事風(fēng)云 白云蒼狗∕當我們再次相見 誰知竟也是永別∕當年那場讓淀水結(jié)冰的大風(fēng)∕依舊在我的心中低吼∕當我們在村口拴好船∕你說:“這種天氣里行船∕篙就是我們的命”∥德增哥 細細想來∕這些年無論風(fēng)狂雨驟∕生活中 我再也沒有失過手(《德增哥》,2018年6月16日)
德增哥是個性格爽朗,談笑風(fēng)生的人,喜歡說笑話,喜歡和他人斗嘴皮子,但他為人熱情,善良,是他主動要我做他一條船上干活的搭檔,我是個什么都不會干的生手,剛剛開始學(xué)習(xí)撐船,下地的路上都是他載著我,好像我是師傅,他是徒弟。正如詩中所寫到的,德增哥曾在危難中救助過我。
36年后,他告別了這個世界,但那些往事,我是不會忘記的。
五月的鮮花
那年初冬,我和哥哥到縣城辦有關(guān)知青補貼款的手續(xù),回來晚了。我們第一次獨自踏冰回村。剛剛凍結(jié)的8里冰路潛藏著許多危機,我們小心翼翼地探尋著走,繞過因水流沖擊,還沒有凍實的冰層,繞過一片片殘留的蘆葦,離村邊還有幾百米時,我們有些放松了警惕,穿出一小片葦?shù)兀冶阋荒_踏空了,水一下子淹到了胸部,多虧我身手敏捷,一把抓住了一叢蘆葦,翻身爬上了臺地。因為是靠近村邊,在繞村的水流的沖擊下,冰層很薄。那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向他處繞行也根本看不清冰面的情況。我們只好大聲呼救,住在最近處的小延和他的兩個年輕的舅舅,小群和承啟,用大木榔頭砸開數(shù)百米的冰層,撐船將我們接回了村里。那天天氣異常寒冷,他們的船到來時,我浸了水的棉褲已經(jīng)凍成了直挺挺的,不能回彎的兩支大冰棍,他們把我直挺挺地架到船上,上岸后又直接架到小延姥姥家的火炕上,扒掉棉褲,蓋上棉被取暖。那化險為夷的一幕,至今我都真切地記得,同時也記下了鄉(xiāng)親們的關(guān)切與深情。
白洋淀水鄉(xiāng)一年有兩個時間是不能出門的,一個是結(jié)冰期,一個是融冰期,人們提前就做好了生活的準備,這兩個合起來有近一個月的時間,所有的人只能在村莊的小小的孤島上困守。在白洋淀的許多村莊,都發(fā)生過因掉到冰水里死人的事。好在整理蘆葦、編席、織網(wǎng)的活是可以在家里和場院里做的,而初冬也是這里人們最忙碌的整理蘆葦?shù)臅r節(jié)。
水火無情,白洋淀的人們深深知道這個道理。風(fēng)雨天在大淀上行船,人們都會自然地沉默不語,掌舵人凝視著風(fēng)向和水流,他們知道敬畏才會平安無事。大風(fēng)天,所有人的家里都不再生火做飯,因為村子里到處是蘆葦,人們只能吃干糧度日。過節(jié)和婚喪嫁娶,對于燒紙、放鞭炮,都有很多防范的規(guī)矩。因為確實有過大火燒掉整個村子的血的教訓(xùn)。
小延的父親老冉叔是我的忘年交,在白洋淀那些年,我們兩個經(jīng)常一起談天說地。老冉叔是同我父親一輩的人,年齡也相仿,他們年輕時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凡是有血性的男兒,都加入了抗日的行列中。對那個時代,他們有著深深的記憶。我經(jīng)常聽到父親輕輕地哼唱《黃河大合唱》中的歌曲,那是他們的青春,那是他們那一代人的最刻骨銘心的青年時代。
老冉叔有過許多與眾不同的人生閱歷,是村里公認的聰明人,沒有正經(jīng)上過學(xué),但識文斷字,知識面很寬,走過許多地方,有很多不同于常人的見識。因此與他的交談是有趣而愉快的。有一段時間,我們是鄰居,吃過晚飯他時常到我的屋里聊天。一件破舊的黑色老棉襖,這也是白洋淀人慣常的打扮,在淀里干活,那件舊棉襖是多用的,既防寒又遮雨,有時在船上小憩,它就又成了臨時的鋪蓋。棉襖經(jīng)常是閃披著的,天涼了,有時也用葦葽子系緊腰部,以防風(fēng)寒。老冉叔喜歡喝酒,那個年代,酒是稀缺物資,他有些辦法,經(jīng)常能搞到些。他有一個扁扁的金屬的小酒壺,有時到我那兒聊天,他會從懷里掏出來不時地喝上一小口,一種很享受的樣。有時也勸我來一點,我那時不會喝酒,試過幾次,用紅薯干做的酒,又苦又澀又辣,還有一股發(fā)霉的味道,實在無法接受。老冉叔很少坐在炕邊上,常常是坐在灶臺邊燒火用的葦草上,靠著墻,炕桌上的油燈照亮了他那張布滿皺紋,但滿含智慧的臉。多少年過去了,那印象還會經(jīng)常浮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
有時談得興趣來了,他會唱起他們年輕時的抗戰(zhàn)歌曲,他那沙啞而低沉的嗓音唱得深情而感人,一首《五月的鮮花》曾讓我多次熱淚盈眶。
多年后,當我聽到老冉叔離世的消息,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于是寫下了一首題為《五月的鮮花》的短詩,作為無法釋懷的祭奠: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他用沙啞的嗓子唱∕他用輕輕的假聲唱∕他是我插隊時的鄰居∕一件舊棉襖∕用碾過的葦子束著∥時間過去三十年∕那張布滿了風(fēng)塵但滿含智慧的臉∕時常在我的心中閃現(xiàn)∕同我父親一輩的人∕他們在那個戰(zhàn)爭的年代∕一個個熱血青年∕情感同五月的鮮花一樣∕開遍了祖國的大地∥在我的土炕邊∕在那些零亂的柴草上坐著∕同我一個異鄉(xiāng)人談天說地的他已經(jīng)故去∕那些秋日那些春宵∕五六個寒暑已經(jīng)遙遠∕而一個人的歌聲和對他的記憶依舊是清晰的∥如同白洋淀的秋風(fēng)∕在某些寂靜的瞬間∕憂傷地吹過我的心頭
每當想起這些,那歌聲就會縈繞在我的心中,白洋淀的風(fēng)聲和浪濤拍打船頭的聲音就會在我耳邊升起。我們青春的歲月里的那些記憶,同父親他們那一代青春的記憶雖迥然不同,但同樣都有著青春的血的熱度,因此,它們也都會感人至深。
……
(全文見《十月》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