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覆蓋著語言的光芒 鮑爾吉·原野、汪政對談
左: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汪政 右:中國作協(xié)散文委員會副主任 鮑爾吉·原野
汪政:原野老師好!你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深耕多年,一直想聽聽你關于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些想法,包括創(chuàng)作初衷和你對理想讀者的期待。作為作家,特別是像你這種身份比較特殊的作家,你希望作品寫給誰看?你想在讀者那兒達到怎樣的一種閱讀效果?像你這樣的蒙古族作家,長期生活在東北地區(qū),我首先想知道你的理想讀者是誰?
鮑爾吉·原野:有機會和汪政老師對談是榮幸。我最開始寫作的時候,心目中沒預設過讀者。1987年,我29歲那年和家人一起從赤峰到沈陽工作生活,不適應,特別想家。但不能回去,因為把家人都帶來了。有好幾次我騎自行車在沈陽拼命騎,希望看到城邊,但每次都騎不到城邊,這個城市太大了,我感到惶恐。為了平復鄉(xiāng)愁,我開始寫作,寫草原。一來草原是我家鄉(xiāng),二來它遼闊。寫的時候播放蒙古歌,聽長調、馬頭琴曲,喝酒,假裝在草原。然而,我只有逼真地寫出草原的一切——光線、氣味、景色、蒙古語的詞匯和牧民的臉龐,我的心才安穩(wěn)下來,相信我就在草原。
汪政:這兩天我在想,內地的寫作和邊地的寫作實際上是兩個類型的寫作。現(xiàn)在大家都在提倡文化交流、文化交融。你有草原生活的經(jīng)歷,你寫草原,你覺得很自然,甚至于沒有明確的自覺的意識,自然而然地就這樣寫了。但是青島的小讀者或者青島的讀者,他們并不這么看。所以這個事兒你還得要想一想,因為他們拿到“草原童年美文系列”的時候,看到鮑爾吉·原野,對于內地的人來講,作者的名字就跟我們張三李四不一樣。
你一往情深地沉浸在你的這種寫作的世界里,但是,我們不一定這樣,我們會想,這跟我有怎樣的關系?我為什么要讀這樣的書?我在書里得到什么?你可能不會想到這些,但實際上還是有這個東西在的。
就像你剛才說到了“遼闊”,我昨天也跟編輯講到這個,你的這種寫作,真的是給我們內地的讀者打開一扇門,或者推開了一扇窗,讓我們看到了遼闊的世界,它讓我們對時間、對空間都有了一種不同的感受。
所以,細說起來,寫作還是有分別的。面向自我的寫作和跟他人的分享和交流,說得樸素和簡單一點兒,你顯然希望讓我們都看到草原,看到你筆下的草原。
鮑爾吉·原野:好的,汪老師。我剛才說寫草原的動因是想家,寫來寫去,有了文化自覺。后來我適應在沈陽這個大工業(yè)城市生活了,這是在上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上半葉,此時中國散文正處在上升期,好多人在寫散文,也有好多發(fā)表的媒體。我準備把散文寫好,把自己家鄉(xiāng)的一切告訴讀者。這種訴說不是獵奇,是想把美好的東西告訴別人,核心是草原文化,更多是蒙古族文化。
我覺得我的寫作深入表達了蒙古族人的價值觀,他們淳樸誠實,按著成吉思汗《大扎撒》所規(guī)定的準則生活。用流行語講,他們是與環(huán)境友好的人。
我特別喜歡看內蒙古地圖上的地名,從東到西,河流、山和泉水都有美好的命名,把美好的祝福膜拜送給了河水、山峰還有泉水。比如烏力吉木倫河、查干木倫河,都是吉祥的河。山也是,有的是神山,有的是圣山。泉水也有名字,比如往上生長的泉水、富裕的泉水,都有美好的寓意。牧區(qū)的騎手拿的馬鞭子是裝飾物,蒙古人不會打馬,馬是他的親人。蒙古人認為火里住著火神,引火要用干凈的紙,不能從火上邁過去??梢詿<S,但不能燒狼糞,狼糞是臟東西。牧區(qū)有碾糧食的碾子,牧民管它叫白老漢(吉利老頭),不能坐到碾子上。這些都是可愛的習俗。寫草原不僅寫異樣的地域,更要寫異質的文化,否則不具備文學內涵。
王泉根教授跟我見面說:“您所寫的《烏蘭牧騎的孩子》,我讀來是一幅草原風情畫,有真實、深入和遼闊的美感。”他說,“我印象中有兩本書寫草原寫得最好,一本是我初二讀過的《草原烽火》,一本是您這部《烏蘭牧騎的孩子》?!蔽蚁矚g刻畫草原風情畫,完成蒙古族牧民的群雕,顯露他們的面龐與心靈質地。
汪政:這是你寫草原的初心。你提到了孩子,提到了兒童文學,這套書也是寫給孩子們的。不過在我看來,只有好的文學與不好的文學的區(qū)別,沒有成人文學和兒童文學之分。
我們可能有一些共同的閱讀感受?,F(xiàn)在的一些兒童文學,只想給孩子們講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很幼稚的故事。語言不講究,這個問題我覺得要好好說說。孩子的成長是全方位的,有身體的成長,有心理的成長,有意志品質與情感的成長,其實還包括審美的,特別是語言的成長。他小時候接觸到什么文字,可能會影響他的一生。
我們現(xiàn)在語言環(huán)境很復雜,也不是很理想?,F(xiàn)在的資訊與傳播又非常發(fā)達,孩子們無法把這樣一個亂糟糟的語言環(huán)境給屏蔽掉。作為寫作者,應該有一種使命感,用好的語言,多給世界做一點凈化的、清潔的、美的工作。從某種意義上說,你的寫作通俗地說,其實是帶有一點唯美主義色彩的,你是努力把最干凈的、最純凈的語言帶給讀者。
我跟你原來不認識,也沒有向你打聽過你的生活。所以這次一見面我就問你,你小時候說的什么話,你說是蒙古語。我又問你什么時候學的漢語?你說你上了半拉子學,是在社會上學的漢語。這樣說起來,你實際上是有兩種語言。你怎么看待蒙古語和漢語?你雖然沒用蒙古語寫作,但我覺得蒙古語對你的漢語寫作是有影響的。我想知道,如果以蒙古語作為你的母語背景的話,你對漢語有怎樣的認識?反過來也一樣。
我總覺得一個會說蒙古話的人,從小講蒙古話的人,現(xiàn)在改用漢語寫作,他的語言的基因里面、血液里面,會流淌著他的母語。比如說調子,像你的作品,我們可以明顯看出有一種音樂性在里面,詩意在里面。因為邊地的東西,特別是少數(shù)民族的東西,它天然地就是跟藝術和詩聯(lián)系在一起,比如像你剛才說內蒙古的河流、山川、大地,那里的人們對它們的命名都是沿著真善美的方向,向著神性和圣性的方向去的。
回到剛才的問題上去,你怎么看待自己童年的蒙古語生活?它對你現(xiàn)在的漢語寫作有什么影響?我非常想以“在蒙古語的光芒之下,我們重新看待漢語”這樣的題目分享你的創(chuàng)作。
鮑爾吉·原野:我們在探討初心的話題。我學說話最初學的是蒙古語。在童年,父母老下鄉(xiāng)工作,我和姐姐由曾祖母努恩吉雅帶大。她用蒙古語給我們講述民間故事,格薩爾王史詩。曾祖母是一個語言大師,她滔滔不絕地講出整本的史詩,繪聲繪色。有人物出場的環(huán)境描寫,草地怎么樣,空氣怎么樣,天空怎么樣,這是非常好的文學啟蒙,也在我腦海架構了蒙古語的全維度的世界圖景。
最初的詞語被蒙古語命名了之后,再學習漢語,特別是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我覺得心靈手巧,知道用哪個詞,不用哪個詞。蒙古語告訴我一切東西都可觸可視。比如桌子、碗、手、鼻子。寫作時潛意識地選擇一個合適的漢語的詞來表達,它有光線、色彩、氣味和聲音。但它最初是蒙古語命名的事物。我的寫作里沒有假話、大話、空話,因為我不知道蒙古語里的假話、大話、空話怎么來說。蒙古語言長于稱頌萬物,贊美父母與故鄉(xiāng),奔放婉轉。這對我有深刻影響。
我贊成汪政老師所說,一個作家的責任是純潔語言,包括美化和建設自己的語言。讓語言變得優(yōu)美而不是粗鄙。一個作家有責任讓語言變得優(yōu)美、細膩、準確、生動,而不是粗暴地對待語言。尤其是給孩子寫作的時候,用純潔的語言跟孩子交流,像送給他們最好的禮物。用優(yōu)美的現(xiàn)代漢語給孩子們寫作是功德。
汪政:因為不僅僅是對于兒童,對于我們成年讀者來講,讀你的作品,也存在重新發(fā)現(xiàn)漢語,重新理解漢語文化的體驗。你的作品讓讀者從當下的語言環(huán)境當中抽身出來,進入到一個優(yōu)美的語言空間當中去,它可以純凈自己的語言生活。
這次青島出版社推出了你的“草原童年美文系列”,借這3本書,我還是想聽聽你對散文的理解是什么?因為散文是你的看家文體,你在這個上面肯定是有心得的。用你一直掛在嘴邊的那個詞,你的散文是“講究”的,也就是說,你的寫作不是隨意的,它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產(chǎn)物。
美是有規(guī)律,有標準的,我們的文學就要按照這些規(guī)律和標準去做。散文是藝術品,它需要構思、需要材料、需要去經(jīng)營,怎么開頭,中間怎么寫,怎么結尾,都是有考究的,它是一個人工制品。因為你在散文方面有很高的成就,同時也有很長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在散文界摸爬滾打這么多年,假如現(xiàn)在孩子們問你,請你給散文下個定義,你想如何說?你心中的好散文是什么?你的散文寫作能夠走到今天,支撐你寫作的是什么?
鮑爾吉·原野:樓肇明老師是研究散文的前輩,上世紀90年代,我剛寫散文的時候,樓老師給我好多指點。他告訴我有幾種東西不要寫,我都記在心上。他說語言就是一切,對語言的追求要持續(xù)到生命最后一刻。在人民面前,永遠保持自己的卑微。要忠誠自己的民族。不去解讀古人的經(jīng)典,用白話文稀釋它。要寫活生生的有血肉的散文。不要在散文中寫自己,更不要美化自己。寫作保持真誠,什么時候不真誠了,流于大話套話,流于油滑,流于諂媚,流于人云亦云就不要寫了。樓老師說,文學不應該粗暴,粗暴是對文學的破壞。樓老師的指導對我醍醐灌頂。
上世紀90年代,我和朋友鄒靜之常常在一起聊天,對我啟發(fā)甚深。他說寫詩歌、寫散文的最高境界就是寫出它的音樂性。我深信不疑,漢語分為四聲,我十分愿意寫出它的節(jié)奏感。比如說我散文篇目的名字《火的伙伴》《羊的樣子》《刀的道理》,朗朗上口,為我所愛。我覺得語言好,是好散文起碼的和終極的標準。
鄒靜之說好文章要有詩意。一 開始我不明白他說的詩意是什么,后來領悟。但詩意不可說,一說就沒了,但是它存在。我努力在我寫的作品里有一些音樂性,有一些詩意,有一些自己在語言上的發(fā)現(xiàn)。
汪政:我還是要追問一下,從文章這個角度來講,你覺得你在寫散文的時候,你總結自己也好,對讀者的建議也好,散文它應該是一個什么東西?
鮑爾吉·原野:我覺得它首先是文學作品,是創(chuàng)造,有美感。楊絳先生寫的散文,比如《林奶奶》《老王》,是中國散文里邊最好的作品之一。楊絳的散文平白如水,但味道甘醇,這就是好散文。
我以為,散文的語言應該比小說的更考究、更生動、更準確。我愿意用“琳瑯滿目”形容散文的語言,像珍珠在玉盤滾動起來。有人問,有這樣的散文嗎?有。歐陽修的散文即如此,趙元任、沈從文、孫犁、楊絳的散文也是這樣。陳之藩、周濤的散文很好。有的散文帶點土氣,但是干凈,像葦岸的散文。我說的“土氣”是泥土氣。葦岸孤傲,不與庸俗合流,反射在他的文字里,就是語言的純潔,像土里長出來的?,F(xiàn)在的問題是我們一起在糟踐語言。
汪政:我們又一次說到語言。說到語言的“好”,不僅僅是保持、繼承,還包括建設。一個好的作家,就是一個語言的建設者,他應該貢獻一些新的東西,像你提到的《史記》、歐陽修的散文,以及現(xiàn)代作家沈從文的散文,都對當時的語言有很大的建設。這樣的例子在各民族語言史上都存在,比如但丁的寫作使意大利語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如果沒有普希金,俄語也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好的作家、偉大的作家能使本民族的語言發(fā)生深刻的改變。
你剛才說得很對。在中國古代,文學性主要體現(xiàn)在文言文當中,古人著力建設的是文言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確立了白話文的文化地位。不過,白話文的文學建設時間不長,到現(xiàn)在其實也就100多年,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我們語言建設的空間還很大。
從這個角度說,我們太需要像你這樣的作家,這樣在文學語言的建設上的自覺者。你的散文作品,給我、給我們廣大讀者的一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它是一種別樣的語言存在。同樣的意思,我們一般不像你這樣說、這樣寫。打開“草原童年美文系列”,這種帶給讀者陌生的語言現(xiàn)象比比皆是。比如,“我從草垛上看到一望無際的草原,草原上的草不躺著,它們站立在寬厚的泥土上”。我們一般不這么說,我們就說“草長在那兒”。這樣簡單的話就讓我們打開了一個新的語言世界,體會到了語言的新的可能性。這是把漢字重新組合了,這一組合,就使語言發(fā)生了細微的變化?!安莶惶芍边@4個單字,在我們習慣的話語系統(tǒng)里面不會這樣出現(xiàn),但是你把它們放在一起了。
這不僅是語言的問題,首先,你要去看,去體驗,認真去觀察,不要籠統(tǒng)地說“草長在那兒”,我們要去看,去體會草和泥土的關系。我還可以列舉出好多這類陌生化的例子,跟日常生活中模式化的語言有那么一點點錯位。這樣的錯誤形成你語言上的整體風格,與別的寫作者有了區(qū)別。
鮑爾吉·原野:這個話題蠻有趣。我認為,在敘述或描寫中,前一輩的寫作者說“草生長著”,說完之后,他就把這句話給說死了。你得重新說,說“草不躺著,它們站立在寬厚的泥土上”,這就活過來了。
寫文章是把每個字拍一拍,拍醒,讓它們站起來,讓它們活過來。我認為作家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首先是讓語言活過來。一個作家如果喜歡用習慣的、他人的寫法寫作,實際是拉著一車僵尸,而不是生靈。
我還有一種私見,在我寫得比較好的散文作品里,除了內容,還有一個價值的存在,即語言的存在。有一些作家的文章,如果除去它講述的事情,它的語言和故事一起消失了。我的作品除了故事,還有語言的一條命在。
騰格爾對我說,“好歌有一條命”。他說得很好,語言也有一條命。故事只是故事。有些不怎么好的文學作品,除了故事之外什么也沒有。我認為好的語言可以獨自生存,是有生命的。
還有昨天舉的例子,“河流肥胖”,這并不是擬人化的問題,而是想把它寫活?!昂恿鞑ɡ藵L滾”,這是過去的說法,已經(jīng)把河流說死了。一個作家應該用活的語言來說話。
汪政:關于這活的語言,請你一定要跟讀者們,尤其是小朋友們說一下,現(xiàn)在的小朋友們受到網(wǎng)絡語言、流行語言的巨大影響,你一定要告訴他們一個語言的正道。
鮑爾吉·原野:小朋友們在課文里學到了好的語言??墒窍铝苏n,他們有可能使用蕪雜的語言交流,互相影響,不辨美丑。
語言環(huán)境很重要,我想跟小朋友們說,學習優(yōu)美的語言、優(yōu)雅的語言,不使用粗暴的語言,永遠不用生氣的態(tài)度對待別人,把語言當成自己的財富。
汪政:原野老師,你以前有過寫詩的經(jīng)歷嗎?
鮑爾吉·原野:我最開始寫作的時候寫詩,很早以前我被別人稱作詩人,我跟趙健雄、鄒靜之、林莽是寫詩認識的。
汪政:出版過詩集嗎?
鮑爾吉·原野:沒出過詩集,后來有機會出,我沒出,我覺得我的詩寫得不好。
汪政:我為什么問這個問題?因為說到你的散文,說到你的語言,其中一個很重要的特征就是,你在自覺地,或者自然地營造一個富于詩意的世界。
鮑爾吉·原野:我一直喜歡讀詩。中國的詩歌,我長期讀杜甫,讀了10多年,把好幾本杜詩選本讀爛了,又買新的。外國詩歌也讀過一些?,F(xiàn)在微信里讀詩很方便。昨天早晨,我讀了瑞典詩人索德格朗的詩:“當夜色降臨,我站在臺階上傾聽;星星蜂擁在花園里,而我站在黑暗中。聽,一顆星星落地作響!你別赤腳在這草地上散步,我的花園到處是星星的碎片?!弊x過這首詩,我覺得一天都會愉快。我把詩歌當作營養(yǎng),當成蛋白質和纖維素。
汪政:一般來說,作家對語言的貢獻都可以掰開了、揉碎了來講。一個作家對語言有所貢獻,其實就是他建構了個性化的語言風格、語言世界。再進一步,就是這種語言能夠成為一種風尚乃至一種標準,人們會去學習它、模仿它、使用它。對于一個作家來講,這是一種非常成功的標準。一個偉大的作家在若干年后能夠留下來的,就是我們依然能夠使用他的語言和話語的風格。
你的創(chuàng)作為文學語言建設提供了非常好的范例。語言建設就是要創(chuàng)新,要對語言重新發(fā)現(xiàn),用你剛才的話說,就是起死回生,從而豐富語言的功能。比如,在言說的慣性里,“躺”這個詞說的肯定是人或者動物?,F(xiàn)在你說“草不躺著”,這樣的搭配讓我們認識到“躺”還可以有新的用法。再比如,對內地讀者來說,什么是“遼闊”?什么叫“遼”?什么叫“闊”?這在他們的腦海里可能是一個很抽象的東西,但你的草原寫作讓人們對這些詞,這些字有了實在的理解。你的寫作,整體上讓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了許多詞,并經(jīng)由這些詞重新認識甚至重新發(fā)現(xiàn)了世界,這是非常了不起的。
草原寫作具有“異質性”,它不僅在文化上,也在語言上讓我們重新認識了許多習以為常的、已經(jīng)固化的事物和經(jīng)驗。不妨再說“遼闊”,“遼闊”是什么?你寫遼闊,并不是采用詞典的講法。你的遼闊是實景的、感官的,通過寫作,你帶我們認識了草原,又因草原讓我們知道了什么是“遼闊”。
在你的作品中,讀者會知道草原,還會知道“草”,并通過草體驗到色彩的豐富。草不是單一的綠色,它五光十色,早上、中午的時候都不一樣,春天、夏天、秋天也不一樣。它就像在不同時節(jié)生長、成熟的莊稼一樣,從中我們可以體會到季節(jié)的輪換。如果你沒有寫,或者我們沒有看到這樣的作品,我們對于草原、草、顏色等等詞的認識就固化了。
另外,你的語法有些特別。我是語文老師,我看到你作品中有些詞不在按照語法應該在的位置上,你悄悄地給它挪了窩,一下讓我們對這些字詞和句子有了奇妙的感覺。在我看來,這就是一個自覺地、有心地在語言上用功的作家。你在這幾方面做了很大的努力,當然,有些東西是語言的天分,語言的感覺,并不是刻意這樣寫,它就淌出來了。蒙古語的語法可能跟漢語不一樣,可能悄悄地改變了你對漢語詞的排列,你覺得那樣寫很自然。但對我們來講有一點陌生。
語言的建設就是這樣。第一是造出一些新詞,像普希金、但丁,還有中國的魯迅曾經(jīng)那樣做的,包括從其他語種翻譯過來的,都可以產(chǎn)生新詞。第二是重新激活,騰挪踢打,賦予舊詞新的含義。第三是通過寫作重新認識一些詞,使它回到原初。在你看來,我們說的草原不是草原,我們說的草不是草,你將這些詞返回到了事物的本真。第四是語法的變化,語法稍微變化一點,語感、調子就不一樣了。我特別想聽聽你在平常怎么琢磨這些事。
鮑爾吉·原野:您總結得好。您剛才說的關于語言的幾個方面,我有的做過努力,有的并沒有達到,但是我覺得能這樣做的話,就是一個有出息的作家。作家需要警惕語言被固化,思維被固化。世界既然多了一個作家,這個作家應該和別人不一樣,又要區(qū)別于其他作家,而不是彼此相仿。一個作家應該有這樣的自覺。
有些詞在我看來是死的,麻袋里邊是干癟的,上面寫倆字,“草原”。實際上我們可能不知道什么是草原,只不過認識這倆字,說到草也是這樣。我覺得我的任務是,半夜把這些麻袋打開,在里邊裝上東西,讓它鼓起來。我作品中字詞麻袋里邊是有東西的,你解開它,能看到茂盛的草原,里邊甚至有河流。
寫散文是一件冒險的事情,寫散文離不開日常生活,你一定會寫到風,寫春天,寫月亮,寫河流,寫小孩子,寫老人,這些事無數(shù)人都寫過了,你還寫什么?你沒有立錐之地,過去說“腳無立錐之地”,說的就是散文家的處境。除非你在語言上有更新與復蘇。草原的含義是你自己說的,跟屠格涅夫、契訶夫說的都不一樣。你寫的月亮也跟別人不一樣。
汪政:你說月亮是退著走的。
鮑爾吉·原野:我覺得月亮確實在退著走。把世間所有事物重新說一遍,是一件很費力的事情,最重要的不是說得很獨特,而是說得美,大家讀了都知道你在說什么。我認為這不是一個風格化的問題,是你看世界的方式和別人不一樣。我們談論的話題有點接近語言哲學,像喬姆斯基或者維特根斯坦所研究的領域。席慕蓉老師對我說:“原野,我們對自己還是有所期許的。”她說的有意味,她不說雄心壯志,不說野心,不說以后要當大作家。她說我們要對自己有所期許。我也覺得要對自己有所期許,期許我的語言還能更好一點,像??思{所說,“我希望我寫得比我以前能好一點”。比以前好一點,這個目標永無止境。
我尤其愿意跟牧民們學習語言,他們用蒙古語談論馬,相互打趣,贊頌祖先和山川河流,一語多關,鮮活生動,妙不可言。
汪政:你把語言稍微動一下,減一點東西,加一點東西,就與慣性的語言有了區(qū)別。這3本書打開來,任何一頁都有這樣的語言現(xiàn)象。比如,“盎嘎騎著這匹棗紅馬,奔向草場”。這是我們說的話,你呢,前面也沒交代,后面也沒著落,你在草場前面加倆字“西邊”,真的就不一樣了?!拔鬟叀痹谀隳抢锖苤匾?,是嗎?
鮑爾吉·原野:我固執(zhí)地認為,盎嘎不能騎著棗紅馬奔向“草場”,世上不存在“草場”。它要么在西邊,要么在東邊,要么在北邊。我認為這么寫不是啰唆,是準確。
汪政:這里面還有一種草原生活的經(jīng)驗和蒙古語的經(jīng)驗,我猜測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是很感性的,對不對?
鮑爾吉·原野:我掌握蒙古語,并不像一個漢族人在大學英語系學成了英語。需要的時候用英語跟別人交流。但英語不在他心里。對我來說,蒙古語在心的底下,漢語在上邊。
我掌握的蒙古語是感性的,可以摸到、看到、聽到、聞到。有的作家寫作使用的一些詞匯,比如“必須”“問題”“一定要”,我覺得這都不是文學語言。蒙古族牧民不說這樣的話。語言像路標一樣在你心里躺著,告訴你不要用這個詞,要用那個詞。這樣的區(qū)別就是作家與作家的區(qū)別。有人自稱是蒙古族作家,卻不懂蒙古語。他寫得再好,也寫不出草原的本色和蒙古民族的質地。
汪政:我們今天談得最多的是語言,你的作品給我們讀者啟發(fā),特別是小朋友。對小朋友來說,有助于他們建立起語言與生活的良好關系,對成人們來說,它讓我們思考如何重建人與語言的關系,重建語言與世界的關系。因此,本質上說,關系到我們的文化態(tài)度和生活態(tài)度。你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jīng)Q定了你的語言態(tài)度。當語言動起來的時候,世界也動起來,人也動起來。我們的語言生活困難重重,不能用語言跟社會,跟自然,跟人,跟我們自己建立起豐富的聯(lián)系,不能用語言發(fā)現(xiàn)世界、表達生活。但我們好像對此都麻木了。
鮑爾吉·原野:謝謝汪老師,我贊成您所說的,一個作家要在自己的作品里重新建立人和語言的關系,重新建立語言和世界的關系,我愿意為此努力。
我特別高興的是,汪老師把這些話送給了正在讀書的小朋友們,讓他們珍惜語言。向好的文學作品學習。
汪政:一些少數(shù)民族作家,有其他語系背景的作家,他們能帶給漢語很多新鮮的東西,比如阿來、張承志,他們的語言都有很獨特的氣質。
鮑爾吉·原野:也許他們自己沒有察覺,但是確實很特別。
汪政:因此真的非常感謝你們這樣帶有異質性的作家,對漢語有外部的觀察,再進入其中,跟我們一開始就在里面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感謝你們?yōu)闈h語作出的貢獻。
鮑爾吉·原野:謝謝汪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