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書:寫給同行讀的小說
在美國認真住下來一年半了。這段日子什么也沒寫,盡管腦子里裝了不少點子,但每一個點子都還青澀,始終沒到瓜熟蒂落的時候。真沒想到后來終于動筆,第一個作品寫的竟然是之前想都沒想過的一個題材和“故事”。
之所以給故事加引號,是因為在這小說里,故事作為小說的一個層面(而非其脊椎),顯然很薄弱,而且它完全是隱性的,即使把小說讀通了也很難說得清這小說寫了個什么故事。但我很清楚,要是能把它讀通,想必也就不是只追求看個故事的讀者了。我對中國大陸的文學讀者一向所知太少,可我想象《收獲》的讀者水平不俗,他們的“閱歷”比一般人豐富,對文學有開闊的認知和更高的要求,對不同的形式和各種嘗試也會更包容一些。我甚至想象這些讀者當中有人也寫小說,是我的同行。
在某種意義上,《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本來就是我一心托大,想要寫給同行們讀的一個小說。把它交給編輯前,我先聲明這小說既是虛構(gòu)的,卻有許多非虛構(gòu)的部分;它還包含書信體,又有點像書評,后來編輯還發(fā)現(xiàn)了這小說用了可畏的第二人稱敘述,無疑使得它更晦澀了幾分。
這么說我其實就是在向同行炫技了。我很難辯說“不是”,至少在寫這創(chuàng)作談的時候,連我也覺得這些文字難掩挑釁意味,根本是寫來討打的吧。但我心里明白,要是最終只看出來我藉這小說炫耀技巧,那樣的寫作同行根本不值得我在意。
寫小說有許多年月了,也許因為身在此山中,我向來不怎么喜歡把“作家”寫進小說里,只因無法自外于江湖,怕會引人遐思,又擔心有同行會對號入座,徒生是非。但這一回,在美國住下來一年多以后,我卻認認真真地寫一個關(guān)于小說作者,或者也關(guān)于小說本身的一個小說。多年以前我嘗試過在小說(長篇《告別的年代》和短篇《未完.待續(xù)》)里煞有介事地談論一些純粹杜撰的作品,如今回想多少覺得那都是些虛招。爾今終歸是有了點年資,便也攢了些底氣,覺得不妨硬橋硬馬,實打?qū)嵉卦谛≌f里談論一部真實存在的小說。
美國作家裘帕·拉希莉2000年得普利策獎時年方33,是史上最年輕的普利策獎得主。我在小說里談論的《第三和最后一塊大陸》就收在她當年得獎的那一部小說集《疾病解說者》中,在西方頗為人知,我想當然耳地認為《收獲》的讀者一定不會感到陌生。至少,要在網(wǎng)上把文本找出來是一點也不難的。裘帕來自移民家庭,擅長處理印度移民到美國的題材,而且佳作不斷,廣受肯定,想必她的作品對其他國族的移民書寫啟發(fā)良多。
由于在海外安家,如今我在美國似乎也算半個移民了,便也開始對移民文學生起思考,關(guān)注起別的華文作家移居海外后的作品。身居英語的國度而以華文寫作,這情況本就有點吊詭,甚至還有點尷尬 。寫作者能寫什么?該寫什么?寫給誰看?要怎么寫?這些問題都與海華作家自身的定位與認同有關(guān)。除非寫作只為自娛,“作家”也只是參加某些特定聯(lián)誼會或俱樂部必須別上的名號,否則所有以寫作為志業(yè)的移民作家,都不該回避對這些問題的探究。而我以為,這些思考必然會讓作者更強烈地意識到讀者的存在或不存在,同時也很難不察覺自己與故鄉(xiāng)(目標讀者?)之間彼此漸行漸遠──在你離開故鄉(xiāng)時,故鄉(xiāng)也在離開你了。
我大概也隱約有著相同的危機感,也因為因緣際會,在微信上結(jié)交了好些移民海外的華文作家,而一個馬華作者,即便在這樣的群體中也依然格格不入,是個插不上話的邊緣人。而我為了要“知根知底”,過去三幾年便悄悄讀了不少移民寫作者的作品。其間發(fā)現(xiàn)了疑是抄襲的現(xiàn)象,裘帕與伊莉薩白·斯特勞特等美國女作家用英語書寫的杰作,成了結(jié)在墻外的累累碩果,垂涎者隨手摘得,掐頭去尾,用中文稍微腌制一下,就成了自家作品,也能在各大刊物上堂皇發(fā)表。
這事,雖令我困惑和氣憤,卻也大受啟發(fā),幾乎奮筆疾書,寫下了《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我把它視作我寫作生涯中第一個“移民文學”作品,而因為小說大量“借鑒”了他人的作品──沒有她們的作品,世上便不會有我的這個短篇──趁著編輯讓我寫一篇創(chuàng)作談,正好藉此機會向裘帕致敬,感謝她寫出了《第三和最后一塊大陸》,盡管我真正的繆斯是那一位樂此不疲的抄襲者。
最后,也該感謝已故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吧,畢竟我借用了他的一個小說名字。
202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