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奧武甫》增訂版綴言
《貝奧武甫》初版的譯注,大約始于一九八七年秋,八九年春完成,次年元月定稿付梓。那段時間挺忙,一邊作博士論文,一邊翻譯史詩,還給旅美學人辦的《九州學刊》供稿,寫一組論中世紀文學的書評。第一篇《他選擇了上帝的光明》,評耶魯英文系羅賓遜教授的新著(如今已是“貝學”經(jīng)典)《貝奧武甫與同位文體》,日期作八七年九月,正是為譯注做的準備。現(xiàn)在想想,年輕的時候,真是精力充沛。
一九九二年暑假回國調(diào)研探親,在上海與同學聚會。有位淘古董的老友跟我說,他囤了二十本《貝奧武甫》。我問有何道理。他說,看版權頁,這書只印了三千冊,現(xiàn)在嚴重缺紙,不會重印了。將來市面上價錢肯定大漲。一晃三十年過去,想必老友的預言沒錯。
初版的裝幀簡樸大方,我蠻喜歡。還有一個屬于個人偏好的理由:書是鉛字排版的,筆畫的粗細,字距跟標點的疏密,看上去比電腦排的舒服。這事可能多數(shù)讀者不會留意,但我對色彩線條的細微變化比較敏感,小時候愛畫畫,養(yǎng)成的習慣。書刊何時全部變成電腦排版的,記不得了,網(wǎng)上說是一九九三年。前一陣子有則新聞,復旦還是哪一所大學,一老教授去世后藏書沒地方擱,堆在弄堂口,讓路人隨意拿,然后就論斤賣了。我估計,再過三十年,存世的鉛字版書籍,散落民間的就不多了。所以最后,這書的初版可能真有點收藏價值呢。
此次增訂,書的大結構未變。原以為兩三個月即可竣事,做起來才發(fā)現(xiàn)遠遠不夠,因為很多資料得重新查閱(當然溫書也是樂趣)。這樣,從去年八月起,史詩的譯文從頭至尾修改了三遍;注評擴充了四倍,覆蓋所有重要的校補、異文異讀、神話典故、歷史背景、沙迦傳說同疑難詩句的解讀。五個附錄(《血戰(zhàn)費恩堡》殘卷、貝學小辭典、重構大事年表、人名族名地名表和三國王室譜系)皆有訂正或重寫。參考書目也拉長了,方便有興趣的讀者檢索;前言則換成一篇追憶師恩的文章(代序)。
初版文字的電腦輸入,是內(nèi)子的功勞。她還站在普通讀者的角度,提了不少修改建議。其中有一條未能完全采納,就是補一篇論述史詩的長文。其實已經(jīng)寫了,但不太滿意,覺得闡釋過細,像煩瑣的專業(yè)論文,便拆散了放在注評里了。希望這樣注評會變得更有趣些。
現(xiàn)代西方的許多思想同社會文化觀念,主流宗教和政法制度,根子在中世紀而非希臘羅馬。盎格魯-撒克遜英國(449-1066)的文學遺產(chǎn),便是西方中世紀的一個重要傳統(tǒng)。這一領域在中國仍是冷門,關注和研究不多。有歷史的原因,不贅述了。但《貝奧武甫》是個例外,在Z世代(網(wǎng)生代)中間知名度頗高。這個我原先不知道,是回國服務以后學生告訴我的。他們都看過一位名叫“貝奧武夫”的中洲英雄的連環(huán)漫畫和數(shù)碼電影,或者打過他搏巨魔屠火龍的電子游戲。
今天是世界讀書日。讀書寫書是我的工作。然而我想,若是可以年輕“五十個冬天”,恐怕也會忍不住看一天動漫、體驗會兒電游吧——如果人必須去到那兒才能破解魔咒,尋出金環(huán)的寶藏,如老托爾金那樣,流連忘返在少年人的心里面,那一片古劍與火龍的故鄉(xiāng)。
二零二三年四月二十三日于鐵盆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