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xué)》2023年第4期｜徐劍：愛心媽媽（節(jié)選）
徐劍，云南省昆明市大板橋人?；鸺娬喂ぷ鞑课乃噭?chuàng)作室原主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八、九、十屆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長，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被中國文聯(lián)評為“德藝雙馨文藝家”。出版有“導(dǎo)彈系列”“西藏系列”文學(xué)作品三十余部，七百萬字。代表作有《大國長劍》《東方哈達》《大國重器》《經(jīng)幡》《天曉1921》。曾獲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中國圖書獎、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中國好書”、全軍新作品一等獎等全國、全軍文學(xué)獎項。
愛心媽媽（節(jié)選）
徐 劍
比日神山下的小米瑪和仙女阿媽
小米瑪已經(jīng)十歲了，因患有唐氏綜合征，一直長不大。那是上蒼之手在編織生魂時，搭錯了一根線，基因遺傳出了問題。十歲的孩子，長得太袖珍了，看過去，與五歲孩子差不多，容顏畸形，且智力發(fā)育遲緩。小米瑪?shù)挚沽Σ?，?jīng)常生病，在西藏特殊教育學(xué)校讀書，不時被退回來，返回林芝兒童福利院養(yǎng)病。那邊的老師說，治好了，再回來讀書吧。
那天，小米瑪下車，見到自己還在襁褓中時就帶他的愛心媽媽拉姆白宗，撲上前來，喊道，阿媽拉！
拉姆白宗一驚，米瑪，你還認得我呀？
嗯！小米瑪?shù)闹w不協(xié)調(diào)，仿佛他的認知，都凝固在了四五歲。
我的孩子。拉姆白宗將小米瑪攬入懷中，問道，你在特校那邊還好嗎？
好！小米瑪顫顫悠悠地說，就是有人問我，老家在哪里。
你咋回答的？
林芝兒童福利院。
對啊，你的家就在林芝兒童福利院。拉姆白宗答道。
可是有的小朋友說，兒童福利院里的都是孤兒。
胡說，你不是孤兒，你有一大群阿媽拉，有拉姆阿媽、次拉阿媽，還有院里好多好多阿媽拉。拉姆白宗將小米瑪攬在懷里，將臉貼到他的小臉上。
同學(xué)們還問我老家在哪個村。
比日神山啊。拉姆白宗說，你生在比日神山，是一百只老鷹、神鳥銜來的。
我是神鳥銜來的。小米瑪步履踉蹌，去與別的小朋友一起玩。
望著小米瑪?shù)纳碛皾u行漸遠，與孩子們一起撒歡兒，拉姆白宗的眼睛被一泓淚水盈滿了，這孩子真是神鷹銜來的喲。
那一年，應(yīng)該是二〇一二年吧，拉姆白宗剛滿二十二歲，可她已經(jīng)在林芝福利院工作兩年了。彼時，西藏雙集中供養(yǎng)服務(wù)還未完全鋪開。老人與孩子們并未分開，福利院里有老人，亦有孩子。白宗的職業(yè)，那時不叫愛心媽媽，而是護理員，老人們尤其喜歡她，見面便喊拉姆。拉姆，在西藏可是仙女的稱謂，孩子們也叫她拉姆阿姨，而不像現(xiàn)在喊白宗阿媽拉。
初夏的一個上午，院長尼瑪卓瑪給她打電話，說拉姆白宗，你來院長辦公室一趟。
卓瑪院長三月份剛給她解決了公益性崗位，這意味著她可以在林芝福利院長期待下去了，不再是一個臨時工，因此她對卓瑪院長感激不盡。
林芝福利院原來的老址，沒有現(xiàn)在兒童福利院規(guī)模大，現(xiàn)在是廣東援建的，占地一大片，二〇一五年雙集中時搬過來的。彼時，白宗疾步匆匆，從居家室走過來，樓下花壇里，張大人花（波斯菊），還有國色天香的秋牡丹，早早綻放了。她還是喜歡張大人花，婆娑曼妙，向天瘋一般地長，不擇土壤，花籽撒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長得像人那么高，就像自己的青春一般。
拉姆白宗老家在工布江達縣巴河鎮(zhèn)，距尼洋河不遠，那是一個幽靜的小村落，她從那里走出來讀書，小學(xué)、初中都在工布江達縣里讀。中考時，她考上了林芝一中，等于一腳踏進了大學(xué)的門檻?？墒抢钒鬃诘纳眢w不好，因為母親生她時，分娩前還在青稞地干活，背了一大簍青稞回家，動了胎氣。她早產(chǎn)了，像小貓一樣嚶嚶哭泣。母親怕養(yǎng)不活，請寺廟里的喇嘛來起名，賜名為拉姆白宗，意思是仙女一生幸福。
可是，體弱多病伴隨著拉姆白宗的花季年華。讀中學(xué)時，她一直被病魔折磨，到了高一，進入林芝一中。黨和國家對西藏的教育政策有傾斜，跨進這所中學(xué)，基本上就等于一腳跨進了大學(xué)的門檻，可是她青春期反復(fù)發(fā)燒，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下滑。她恨自己不爭氣，可是又難挽頹勢。高考時，看著同學(xué)們步履從容地走向考場，她蒙被大哭了一場，然后拭盡淚痕，悵然走向姑姑的家。
看到侄女畢業(yè)即失業(yè)，姑姑說，拉姆，我唯一可以幫你的，就是去藏醫(yī)院做保潔。如果你表現(xiàn)好的話，還可以在那里跟師傅學(xué)著做藏藥，一步步走進我們這個民族的腹心地帶，不必回家去種青稞了。
拉姆白宗點頭答道好，謝謝姑姑。
第二天，她便去了林芝藏醫(yī)院。拉姆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林芝不種桑，但遍地千年桃花。雪山下，雅江、尼洋河兩岸，三四月間古樹新枝，花盛如雪。她覺得自己很幸運，去了藏醫(yī)院，桃花紛紛，砸到了自己頭頂上。不僅遇到一份愛情，而且找到了一份好工作。
彼時，拉姆白宗到藏醫(yī)院上班，每天都要經(jīng)過福利院，見里邊有許多孩子和老人在活動。她進去兩趟，還給尼瑪卓瑪院長留下了自己的聯(lián)系電話。有一天，恰好一個阿姨家里有事，辭職了。卓瑪院長給她打電話，問拉姆，愿不愿來我們福利院工作，為那些老人和孤兒們做一點善事，這也是我們這個民族千年的傳統(tǒng)。而且你高中畢業(yè)，也算個文化人，我們護理員的結(jié)構(gòu)與素質(zhì)有待更新與提升。好像沒有一點猶豫，拉姆白宗就決定去林芝福利院了。
下班回來，她特意去了姑姑家，說我要換工作了。姑姑不解，藏醫(yī)院不是挺好的嗎？可以學(xué)一門技術(shù)。
我找到了奉獻終生的事情。
什么工作，拉姆？姑姑問。
在林芝福利院當(dāng)護理員，為孤寡老人與孤兒們服務(wù)。
拉姆，好事情啊。姑姑支持你，善心博愛，這是我們這個民族引以為傲的事情。
姑姑的話，令拉姆有點意外。其實在藏醫(yī)院，雖然只是保潔，可因為她是高中畢業(yè)，院長覺得大材小用了，讓她跟著老藏醫(yī)去配藥。一切都剛剛開始，就像比日神山的春雪融化一樣，一滴滴冰水剛?cè)谌胙鹏敳夭?，仙女拉姆又選擇離開了。
拉姆白宗說，她當(dāng)時是林芝福利院僅有的一名高中畢業(yè)生，院長對她挺好，身邊是一群孩子，還有躺在床上不能下地的老人。今生今世注定要與他們相處，她一點也不后悔，護理員這個職業(yè)，就是忙過孩子，再忙老人，尤其是看護癱瘓在床的老人。拉姆比照顧自己的爺爺奶奶還盡心，于是在孤寡老人之間傳開了，這個工布巴河鎮(zhèn)的拉姆是天上派下來的神女，拯救我們這群孤老的。
最令拉姆白宗難忘的一幕是，二〇一五年雙集中分開了，拉姆留在兒童福利院，老人們按戶口所在地回到縣社會福利院。分別時看見拉姆白宗不與自己一起走，有的老人就跑過來抱著她一個勁兒地哭，上車時，還喊著，拉姆，拉姆……
那一幕回想起來總讓拉姆白宗淚奔，自己何德何能，只是盡了一個西藏女兒的善心慈懷，竟會得到這么高的禮遇。
而今天，尼瑪卓瑪院長召自己去辦公室，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交代。
敲門而入，只聽卓瑪院長還在講電話，她指了指椅子，讓拉姆白宗坐下稍等，然后吩咐院里的司機，將車子開過來，在辦公樓門前等待。
見卓瑪院長撂下電話，拉姆白宗說，院長，您找我有事？
隨我去市民政局。卓瑪院長說，剛才我接到局里的電話，一個在比日神山上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在垃圾箱里拾到一個嬰兒，已經(jīng)送到公安局去了，在做登記手續(xù)，通知民政局接孩子，局里要我們按規(guī)定接回來撫養(yǎng)。拉姆，你跟我去接嬰兒。
拉姆點了點頭，說，院長，比日神山的嬰兒，不會是一百只神鷹銜來的吧？
哈哈！拉姆，你對色迦更欽寺拜鷹節(jié)的故事陷得太深了。不是老鷹叼來的，而是不負責(zé)的父母遺棄的。卓瑪院長說，民政局打電話說，這孩子可能帶有先天性的疾病。
拉姆白宗一驚。
跟著尼瑪卓瑪院長去民政局的路上，拉姆透過車窗，往林芝東南方向的比日神山眺望。此乃西藏最古老的苯教神山，山上有一座寺廟，色迦更欽寺，相傳已經(jīng)有一千三百多年的歷史，比昌都的孜珠寺還要古老。
在八一鎮(zhèn)讀高中時，每年藏歷四月三十日，是比日神山拜鷹節(jié)，拉姆和同學(xué)們都會跑到神山來春游。比日神山就在八一鎮(zhèn)，離城里只有六公里，坐公交車就可抵達。登高處，西北望，可以鳥瞰林芝市全景。經(jīng)幡群相映，一條雅江碧藍如練，山間旗云纏繞，美得擄魂。
關(guān)于一百只神鷹的故事，是說許多代后，古老的色迦更欽寺衰敗了，一個叫多增日巴珠的僧人路過，痛心不已，決定弘法，重光苯教輝煌。寺廟香火越來越旺時，多增日巴珠預(yù)感到自己大限將至。彌留之際，將寺內(nèi)眾僧喚到病榻前交代道：我坐化后，寺里就不要再尋找轉(zhuǎn)世靈童了，一年后，我將變成一百只鷹回來，看望眾僧，守護寺廟，年年如斯。
眾僧將信將疑。然而翌年藏歷四月三十日那天，一百只老鷹果然從比日神山東方飛來，在色迦更欽寺頂上盤旋三圈，翅膀遮天蔽日，風(fēng)起云涌，眾僧皆驚。三圈過盡，朝著西南方向米林、加查宗飛去。年復(fù)一年，歲歲如此。從此，藏歷四月三十日，成了拜鷹節(jié)，老鷹是天堂的使者，將一個個往生的靈魂銜入天闕。人們感念多增日巴珠，每逢這一天，居住在周圍的村民們，不分男女老少，都穿上工布地區(qū)的盛裝，從四面八方踏歌而來，跳起歡快的“切巴（工布）”舞，迎接百鷹盤旋，祈禱五谷豐登、人畜興旺。
拉姆白宗深信這個嬰兒就是神鳥銜天使而來的。
然而，見到嬰兒時，拉姆還是嚇了一跳。一件破舊的藏袍包裹著，黝黑的羊毛卷里露出一個殷紅小頭，臉上、脖子上，還有小手臂上，還帶著臍血。眼睛斜視著，不哭也不叫，奄奄一息。
是男嬰還是女嬰？拉姆問道。
男孩。
取名字了嗎？
民政局為了便于登記，說今天是星期二，就取名米瑪，既有周二之意，也有火星的含義。
好！小米瑪，我的孩子，你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顆小火星。拉姆白宗接過嬰兒，抱著他，登上卓瑪院長的車子，往林芝福利院駛?cè)ァ?/p>
拉姆，米瑪這個嬰兒，你與次拉一起帶他，如果經(jīng)過檢查是個正常的孩子，過三四個月，會被沒有孩子的富裕家庭領(lǐng)養(yǎng)的。
嗯！拉姆白宗點了點頭。
拉姆說，當(dāng)天上午將小米瑪帶回來時，就給他洗了個澡，將血污洗凈。她的第一感覺，這個孩子有些異樣，與她見過的其他嬰兒不同，不同在哪里，她也說不清楚。
回到福利院時，卓瑪院長就交代拉姆白宗，你要仔細觀察，次拉與你同住一屋，晚上你們輪著看吧。
謝謝院長，拉姆白宗說，我一個人行。
別逞能。卓瑪院長搖頭道，拉姆，這孩子與眾不同，一個人帶不了，兩個人輪著來吧，一個上半夜，一個下半夜。
一切似乎都被卓瑪院長言中。開始拉姆白宗與次拉輪流值班看護米瑪，一周到林芝市人民醫(yī)院檢查一次，但米瑪?shù)牡挚沽嵲谔盍耍?jīng)常住院。拉姆和次拉一起陪床，而樓上樓下的孩子們只能交給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代看，一邊是住院的小米瑪，一邊是放了羊的一群孩子，雅江與尼洋河兩牽掛，令拉姆憂心如焚，只好兩邊跑。后來，米瑪滿月了，過了百日，到了一歲生日時，不會說話，發(fā)育滯緩，神情呆滯。醫(yī)生提醒道，這孩子有先天障礙，弄不好是基因搭錯了線。
是嗎？拉姆白宗愕然，那會是什么??？
說不好，得帶孩子到成都華西醫(yī)科大學(xué)附院檢查?？春⒆拥陌l(fā)育狀況，像唐氏綜合征。
唐氏綜合征是什么毛病？
就是父親的精子與母親的卵子相遇時，第21號染色體出了毛病，出現(xiàn)三體、易位和嵌合。
您說得太專業(yè)，我聽不懂。拉姆搖頭道。
好吧！具體說，有些癥狀已在小米瑪身上體現(xiàn)了，如眼距寬，鼻根低平，眼裂小，眼外側(cè)上斜，有內(nèi)眥贅皮，外耳小，舌胖、常伸出口外，流涎多。將來身材矮小，頭圍小于正常，頭前、后徑短，枕部平呈扁頭。醫(yī)生介紹道。
拉姆說，長大了，會怎么樣呢？
米瑪現(xiàn)在不是經(jīng)常生病嗎？
對！拉姆點頭道。
那是因為他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免疫功能低下，容易引發(fā)各種感染，極大可能患上白血病?？v使活到成人，三十歲后，就會出現(xiàn)老年性癡呆癥狀。
拉姆白宗驚恐萬狀，想不到這個叫火星的孩子，會如此命運多舛。
小米瑪?shù)母邿讼聛砹?，出院回到福利院，拉姆白宗將醫(yī)生的懷疑告訴卓瑪院長，然后長嘆了一聲。
到了我們福利院，就要讓他健康幸福地活著，卓瑪院長沉默了片刻，說，帶到華西醫(yī)科大學(xué)檢查確診吧。
我?guī)Ш⒆尤コ啥迹?/p>
對！卓瑪院長點頭道，從米林機場飛過去，個把小時的航程。
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林芝八一鎮(zhèn)。拉姆白宗笑道，從未出過遠門啊。院長，您找錯人了。
你能行，拉姆。尼瑪卓瑪肯定道，你是院里唯一的高中生啊。
好！我去成都，卓瑪院長。
成都華西醫(yī)科大學(xué)附屬醫(yī)院的檢查診斷結(jié)果，與林芝人民醫(yī)院大夫的懷疑如出一轍，米瑪患的是唐氏綜合征，在娘胎里基因編碼出了錯，無藥可治。維持吧，對癥治療，他會長得很緩慢，但也會早殤。
拉姆白宗幾乎是抹著眼淚回到林芝的，為自己，為米瑪，為這個一百只鷹銜來的天使。
她發(fā)誓，今生要好好待他，就像待自己親生的孩子一樣。
為了米瑪，拉姆白宗拖了好多年才結(jié)婚。二〇一五年西藏實行雙集中供養(yǎng)，新建的兒童福利院占地大，環(huán)境又好，拉姆帶著米瑪過來了，在居家室，和幾個孩子一起居家過日子。
小米瑪一天天長大，該上學(xué)了。由于他的智力發(fā)育滯后，只能進特殊學(xué)校就讀。
米瑪走了，拉姆白宗結(jié)婚了。丈夫叫多多，是她的小學(xué)同學(xué)，曾在工布江達縣藏醫(yī)院待過，后來在鄉(xiāng)衛(wèi)生所當(dāng)護士，如今自己開了一個診所。拉姆白宗結(jié)婚后，生了一個兒子，現(xiàn)在才七個月，但產(chǎn)假一滿，她便將孩子交給媽媽和姐姐，依然回到了林芝兒童福利院。
米瑪跟了拉姆白宗一段時間，病養(yǎng)好了，又要回特殊學(xué)校了。別離時，他朝拉姆笑了，說阿媽拉，回到學(xué)校，同學(xué)再問我老家是哪個村的，我說啥？
比日神山啊！
對對！拉姆白宗的一句話，激活了米瑪停頓的記憶，他呆滯的神情遽然一亮。然后說，我是百鷹叼來的孩子。
米瑪真聰明！
雅江之愛山高水長
拉姆白宗的故事講完了，暮色將晚，夕陽落在比日神山上，一抹殘云掛在天邊，如大紅鷹之翼，振羽而飛。四周的群山開始起霧了，清晨飄散的旗云又重繞山間，浮冉在神山上迎風(fēng)飄蕩。走出林芝兒童福利院時，我的腦際掠過宋人李之儀的《卜算子·我住長江頭》，并笨拙地改成了：君住雅江頭，我住雅江尾。同為阿媽拉，共飲一江水。
住雅江尾的自然是拉姆白宗，而住雅江上游的則是尼瑪布尺。一個是天上的神女，一個是太陽下江邊的女兒。兩個人皆三十四歲，而且結(jié)婚也都在兩年前，都有一個剛會走路的男孩，由媽媽和姐姐帶著。然而，她們并不相識，前者在林芝兒童福利院當(dāng)愛心媽媽，后者在日喀則兒童福利院當(dāng)愛心媽媽。兩人都帶過一個個小嬰兒，雅江上下，一江春水向海去。媽媽的青春容顏在一天天流逝，卻重復(fù)著一個古老的故事。
這些愛心媽媽被一條西藏的母親河裹挾，洪波涌起，巨浪般地涌來，將我淹沒。
那天，尼瑪布尺與三位愛心媽媽坐在我面前，她離我最近，輪到她自我介紹時，聲音很小，壓得低低的，還有幾分羞澀。一點也不像坐在第一位的達珍，甫一張口，便是雪山上的百靈一樣清脆。說起她帶過的七個嬰兒，尼瑪布尺的淚水嘩地下來了，像雅江的湍流，遇高山峽谷，飛瀑而下，令所有人都怔住了。
別哭，別哭，我安慰道，尼瑪布尺，您還沒有講自己的故事呢，怎么未講先哭呢？
她一聽，止住了哽咽，抑制住自己的情緒，用雙手拭去淚痕，重又鎮(zhèn)靜下來。開始溯雅魯藏布而上，走向這條大江愛的源頭，露出太陽女兒熾熱的母愛和博大的情懷。
尼瑪布尺平靜下來，說起那個叫白瑪旺堆的孩子。戶口登記時，警察為了好記，給他取了一個漢族名字，楊白瑪。
楊白瑪從哪里送來的？我追問了一句。
尼瑪布尺搖頭，坐在她旁邊的三位愛心媽媽也一臉茫然。
楊白瑪是唇腭裂。
換好嬰兒的衣服，尼瑪布尺抱著他去人民醫(yī)院體檢。
檢查進行了一個下午，傍晚時分，結(jié)果全出來了，楊白瑪還算幸運，除了唇腭裂，身體并無別的殘疾。但是唇腭裂的經(jīng)歷會伴隨著他的嬰兒期、童年、少年直至花季年華。
怎么會這樣，不能一次縫好嗎？
大夫搖頭，說，要分幾次縫合，先外邊，再里邊。第一次在三四歲之間，第二次在十四五歲間。
醫(yī)生的話給了尼瑪布尺最大的希望，她知道楊白瑪最終會成為一個帥小伙。只是那時她已經(jīng)是一個中年媽媽了。
抱著楊白瑪回福利院，尼瑪布尺腳下生風(fēng)，那是雪山吹過來的東風(fēng)，讓她看到阿里高原冰川融化的江水，一路太陽照耀，冰河蘇醒了，傳過來春天的暖意。
從那天晚上起，她就摟著楊白瑪睡覺，用母親寬廣溫暖的胸懷，將這個嬰兒浸潤在愛的雅魯藏布里。
尼瑪布尺說，她總也忘不了第一次帶著楊白瑪坐著火車去上海治療唇腭裂的事情。那是二〇一四年五月，楊白瑪已經(jīng)三歲了。上海市對口援建日喀則市，其組團式的援醫(yī)、援教，在西藏影響很大，但是有些手術(shù)，在日喀則市不具備條件，必須到上海去做。有一個光明醫(yī)療項目，就是資助日喀則市鰥寡老人治療白內(nèi)障或髖關(guān)節(jié)整形，還有殘疾兒童的矯正治療，手術(shù)費用全部由上海市政府負責(zé)，楊白瑪唇腭裂的治療也安排在列。組團式求醫(yī)是由薩迦縣負責(zé)的，尼瑪次成院長交代尼瑪布尺帶楊白瑪坐著火車去上海，到上海兒童醫(yī)院做第一次手術(shù)。
五月的日喀則，灰頭雁的翅膀揮別了一個雪花漫天狂舞的冬季，春天來了，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天邊澄藍，眾神山列列，雪峰初露，像一位位穿了白袍的雪山女神。
尼瑪布尺說，那天背著楊白瑪?shù)巧先湛t開往上海的列車，楊白瑪黏她的勁頭，不是親生，勝似親生，令她一路上特別開心。小家伙玩的玩具、喝的牛奶、看的小人書，她準備充分。楊白瑪也是頭一回坐火車，好奇極了，他對尼瑪布尺說，阿媽拉，怎么房子移動起來了，雪山也動搖了？尼瑪布尺笑得前仰后合，說我們這是騎鐵龍而行。只見火車與雅魯藏布平行而行，云散大江靜，孩子第一次見大江，是為春夏之交，冰雪漸融，江水很藍，像一面面魔鏡，遠處雪山倒影，還有飛掠江上的野鳥，映得兩岸雪山像畫一般。三歲的孩子看著車窗外大江和雪山，一幅又一幅地在眼前晃動，隨后是田野、青稞地，還有牦牛，時而清晰如前，時而漫漶成畫，興奮無比，咿呀呀地亂叫，吐字還不清楚。孩子在臥鋪車廂里跑來跑去，跑累了，順勢到尼瑪媽媽面前，躺在她的懷里，臉貼在她的胸前，安靜地入睡。
尼瑪布尺也是第一次離開西藏，坐著火車去上海。雖然長江雅江，隔著遙遠的唐古拉、念青唐古拉山系，入海時已經(jīng)東西數(shù)千里，一入太平洋，一入印度洋，但是母愛激流勝于長江雅江。沿江而下，入拉薩城轉(zhuǎn)道，穿越羊八井峽谷，向無垠羌塘草原駛?cè)ィ墒悄岈敳汲咭稽c也不激動。山川依舊，冰河依舊，還有那一座雪山，佇立在老家平臺上就可眺望，墨汁一樣濺在草地上的牦牛群，每天夕陽西下，在春牧場、夏牧場，牧牛歸來。她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早牧晚歸，所以一路上的風(fēng)景對她來說都不陌生。
兩天兩夜，列車跑得快，風(fēng)一般地掠過可可西里，藏羚羊像白雪一樣落在地上，比她繞神山圣湖時在仲巴縣見過的還多。
列車進了上海城，春色宜人，非干涸的西藏可比，她第一次有醉氧的感覺。迷迷瞪瞪上了上海來接日喀則市來人的車輛，下車之始就是無盡的溫暖。
上海日喀則一家親，藏族同胞到上海就醫(yī)，不用排隊，不用掛號，一切都安排好了，床位空著等人，一點也不用操心。楊白瑪住院后第三天，就正式進行了唇腭裂整形手術(shù)。孩子全麻過后，漸漸睡著了，推進了手術(shù)室。當(dāng)玻璃門上的綠燈亮起來時，尼瑪布尺就坐在手術(shù)室走廊的椅子上等待，一分鐘、兩分鐘，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那天上午，太陽時鐘盤好像停擺了，她覺得時光之河被冰封了，流得真慢。開始一兩個小時，她還不慌，可到了后來，心仿佛懸到了喜馬拉雅之上，頻頻看時間，人好像墜落到冰河里邊去了，冰水的叮咚、時間的聲音，都在她的周遭響起，而偌大的開埠之城，卻空落落地靜，讓她覺得自己很孤獨。
楊白瑪成了她的命。
從早晨八點到下午一點，整整五個小時，楊白瑪終于被推出來了，頭被紗布纏成了一個小雪人，只有兩只眼睛露著。尼瑪布尺撲過來，輕聲呼喚。楊白瑪楊白瑪，我的孩子……
楊白瑪睡了好幾個小時，麻藥的藥勁兒才消失。他可以輕聲呼喚尼瑪媽媽了。可是他的唇、他的臉，還有他的頭，腫得像一個氫氣球，吃飯喝水都很困難，只能從鼻子里插管，鼻飼進食。
以后十五天，尼瑪布尺就沒有落過床。白天站在孩子床前，精心照顧，晚上，倚在病房外的椅子上，一個小時一進病房，看看楊白瑪睡得好不好、口不口渴、要不要拉屎撒尿、被子蹬開了沒有。護士站的小姐姐很心疼這位藏族母親，說您回去睡覺吧，孩子消腫后，會一天天好起來。尼瑪布尺搖頭，說，不行啊，阿佳拉，離開楊白瑪半步，我的心會慌。
哈哈，您真好！是位好媽媽，阿佳拉是什么意思？
姐姐！
阿拉好姐姐呀！
阿拉是什么意思？
我們呀！
隔了十萬八千里啦。尼瑪布尺感嘆了一句，她想家了，想雪山下的那個遠村，扎什倫布寺底下的那座城郭，更想雅魯藏布江畔的親人。
一周后，楊白瑪拆線了，再過一周，嘴唇上的疤痕皮掉了，一個精神的小男孩站在尼瑪布尺面前。她將男孩攬在懷中，眼淚潸然而下，楊白瑪，我的孩子喲。
出院時，上海市民政局派干部送機，上海兒童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這才知道，這一對母子，原來是西藏日喀則兒童福利院的，驚嘆道，西藏的阿姨對孩子，比親媽還親啊。
楊白瑪現(xiàn)在九歲了，長到十四五歲，還要去做一次手術(shù)，將唇里邊縫合。言畢，尼瑪布尺一臉的幸福。
七個嬰孩的故事，一路走過來，但是尼瑪布尺要感謝兩個女孩，讓她成了一位成熟的妻子和媽媽。
為何？我有些不解。
尼瑪布尺說，收養(yǎng)第六個女嬰丹增德色時，她已年近三十，心性磨得越來越像一個媽媽，可是她一直未婚。那天，老院長快退休了，將她叫到辦公室，只見襁褓中有一個嬰兒，渾身是血，仍在嚶嚶哭泣。她一看，抱起來就搖了起來，寶貝不哭，然后抬頭問院長，哪里撿來的？
警務(wù)站送來的。
您取名了嗎？
取了，就叫丹增德色吧。
好啊，意思是去除污穢，弘揚美德。尼瑪布尺說，我抱她去洗澡吧。
這是你收養(yǎng)的第幾個嬰兒？
第六個。
哦！今年三十了吧？
嗯！
來福利院十一年了。一個十九歲的姑娘，轉(zhuǎn)眼間三十而立了。尼瑪次成長嘆了一聲，有男朋友了嗎？
尼瑪布尺搖頭。
是我耽誤了你啊。
尼瑪布尺微笑著答道，是老院長成全了我，布尺感激不盡。與孩子們在一起，我很快樂。隨緣吧！
老院長點了點頭。
抱著丹增德色而歸，那孩子一直在哭，怎么哄也哄不停，一定是餓了。尼瑪布尺給她泡嬰兒奶粉，她像小羊羔一樣吸過奶后，不哭了。再抱到浴室洗澡，然后送到醫(yī)院體檢，幸好，無先天之疾，她長舒一口氣。
丹增德色在尼瑪尺布的懷抱中一天天長大，到了兩歲半時，她被分到別的家庭，交給另外的愛心媽媽了，尼瑪布尺哭得傷心欲絕。
正好輪到休假了，姐姐在拉薩，這些年，心累了、情緒悵然了，她都喜歡到圣城拉薩散散心，在八廓街上轉(zhuǎn)轉(zhuǎn)經(jīng)，坐在瑪吉阿米藏餐館里，聽聽八廓街的夜雨，看看布達拉上的祥云，在甜茶館里發(fā)發(fā)呆，打望一下街上走過的行人麗影，想著自己的青春已逝。
春已殤，夏花一片繁茂。就在這一次休假中，尼瑪布尺遇見了自己的愛人，藏醫(yī)院的大夫塔杰，他們相識、相愛于拉薩河邊，花凋盡頭，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相愛半載，兩個人結(jié)了婚。彼時，尼瑪布尺已經(jīng)三十二歲了。不久，她懷孕了，這時一個女嬰又像天使一樣下凡了，她叫次旺羅姆，是警務(wù)站送過來的，帶她的過程中，尼瑪布尺生下一個男孩。一男一女，都成了她的最愛?？墒撬趦和＠豪锕ぷ?，只能將兒子交給媽媽和姐姐幫著帶。有時候，姐姐送兒子過來時，她就領(lǐng)著次旺羅姆與兒子睡一張床，一個放左邊，一個放右邊，不分彼此。一雙兒女睡在身邊，聽著他們睡熟的鼻息聲，那一刻，尼瑪布尺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母親。
唐古拉姆，雪嶺小仙女
已經(jīng)是早晨八點了，唐古拉埡口天剛破曉，雪風(fēng)從喀喇昆侖吹來，云垂天低，天穹仿佛被烏云鎖了一般，陰沉沉的，像是要飛雪，或者落雨。此刻，青藏公路上一輛車也沒有，晨風(fēng)吹過來，雪山沉默，空中鳥飛絕，就連餓慌的狼群和灰熊也未出來覓食。
雖然節(jié)令已入仲夏，若站在唐古拉海拔五千二百三十一米處，經(jīng)幡飛舞，雪風(fēng)嗚嗚地刮，不要一刻鐘，就會成了冰雕。一嶺分南北，往北，可返青海，向南，可是入藏的“零公里”，萬里羌塘奔來眼底。
而這一天，一個小生命的奇跡，就在唐古拉嶺南十幾公里的地方發(fā)生了。
坐著火車去拉薩。翻越唐古拉，往西藏安多縣境內(nèi)走，拐過一道又一道彎，下行十幾公里，便是109道班，素有天下第一道班之稱。海拔五千一百米，那個山坳里，一排排黃房子坐落，呈四合院造型。夜里，為防灰熊和野狼襲擊，大鐵門是緊閉的。
天剛蒙蒙亮。食堂大師傅醒了，不用鬧鐘，是生物鐘使然，在海拔五千一百米的地方，腦子嚴重缺氧，能睡好者寥寥無幾。九點要開早餐，饅頭昨晚就蒸好了，得給大伙準備稀粥與酥油茶。尤其是后者，在生命禁區(qū)里干活，必不可少。
炊事員上班后的第一件事情是去接水，水管離大門口不遠，他提著兩只水桶，徑直走了過去。人一挪動，便有犬吠，唐嶺更顯寂靜，只有風(fēng)的嗚嗚聲，和自己的腳步聲。
嗯哦哦……有藏羚羊在叫。不對！像是嬰兒的哭聲。
炊事員停住腳步，喝住了狗叫，站在風(fēng)中，聽，靜聽，一絲一縷啼哭，不是藏羚羊，是嬰兒的哭聲。
炊事員扔下水桶，連忙跑回屋去，拿鑰匙開門。
三步并兩步，拿著鑰匙往大門跑去。風(fēng)中，仍有嬰兒的哭聲，只是很弱，炊事員迅速開鎖，拉開鐵閂。出門一看，大門旁邊放著一件皮袍，卷在一起，包著一個東西，羸弱的聲音從臟兮兮的皮袍里發(fā)出來。他躬下身去，掀開一看，只見袍里包裹著一個女嬰，身上還有血痕，已經(jīng)快被凍僵了。
炊事員長嘆了一聲，連忙將孩子包裹起來，抱了起來，將大門關(guān)上，到109道班宿舍，大聲喊十四工區(qū)長巴布，巴布，快起來！
室里一陣騷動，巴布披著衣服，開了一個門縫，涼風(fēng)吹了進來。他探出頭，問道，大師傅，啥事？
早上，大門口拾了一個嬰兒，快要凍死啦。
還有這種事，男孩女孩？
女孩。
快抱到才卓那里，讓她領(lǐng)著。巴布交代道，別耽誤了早餐，上午還要去修路呢。
好！炊事員抱著女嬰來到了才卓的宿舍，喊道，才卓，才卓，快醒醒??！
才卓也是養(yǎng)路二代，只是她現(xiàn)在還不是正式工，合同制的。在五千一百米的地方，對心臟不好，但可以轉(zhuǎn)成一名正式的護路工，她待了下來。
大叔，這么早？才卓穿好衣服，打開門，炊事員將一個皮袍包裹遞了過去，巴布工區(qū)長讓我給你的。
這是什么？才卓問道。
女嬰！
才卓驚訝得有點慌亂，她知道父輩們在此救過許多高反的人，也有孕婦產(chǎn)子，但未聽過在道班門口撿到孩子的。
巴布讓你先養(yǎng)著，這孩子凍僵了。炊事員大叔不由分說，闖進屋，將室里爐子捅開，加牛糞，吩咐道，屋子里的溫度得升起來，不然這孩子會凍死。
109道班拾到一個嬰兒，早飯前，這簡直成了一個轟動性新聞。三十多個員工，護路工二代、三代，紛紛跑到才卓房間來看望，驚嘆，這可是唐古拉的一個小天使啊，未被狼吃，未被熊銜走，不是唐古拉的天使、仙女是什么？
給她取一個名字吧！
既然是上天給109道班送來的天使，就叫唐古拉姆！巴布說。
名字取得好，唐古拉的仙女。道班的員工幾乎異口同聲地稱贊道。
吃過早餐后，巴布就交代炊事員大叔，騎摩托到黑帳篷里買牦牛奶，這孩子得補充營養(yǎng)，否則活不下來。
從此，唐古拉姆在109道班的哭聲，成了天下第一道班的一曲音樂、一聲天籟、一記灰頭雁的啼鳴。上工前，晚上回來，聽到了女嬰的哭聲，就有風(fēng)雪夜歸人、人間有青煙的感覺。
唐古拉姆從被拾到那天起，就待在唐古拉嶺南的天下第一道班，待了一百多天。先是由才卓帶，才卓白天上公路上養(yǎng)路，就交給養(yǎng)路工的老婆帶。她們沒有工作，就陪著丈夫在這里工作生活，有時還會將孩子帶上來。
天冷了，唐古拉姆夜間的哭聲越來越烈，尖嘯掠過道班黃房子的上空。巴布將大家召集在一起，說，我知道大家都喜歡小拉姆，她是我們的小天使，給我們帶來了無盡的歡樂，可是109道班養(yǎng)老不養(yǎng)小，這里地勢太高了，五千一百多米的海拔，冬天不適合孩子生存啊。將她送下去吧，我打聽過了，安多縣沒有兒童福利院，只有那曲市里有，交給民政上撫育，會比我們帶得好。今后大家若想唐古拉姆了，就去那曲市里看她吧。
巴桑玉珍清楚地記得，唐古拉姆是十一月送到那曲市兒童福利院的。彼時，她剛來四個多月。
我太熟悉唐古拉的一草一花了，三十年間，十多次翻越唐嶺，尤其是青藏鐵路建設(shè)的四載時光，來回在青藏高原上走過四年。熟悉灰頭雁的啾啾啼鳴，看過藏羚羊縱身一躍，還有藏野驢在大荒原的狂奔。青藏電網(wǎng)聯(lián)線時，我在唐古拉頂上采訪了整整一天，留下了《東方哈達》，也留下了《雪域飛虹》。
今天，我沖唐古拉姆而來。
晚上從聶榮縣抵那曲市，海拔從四千九百米降至四千六百米，賓館房間彌漫式供氧，晚上睡得好，醒來已是上午八點半了。拉開窗簾，天藍得炫目，卻有祥云如睡蓮綻放。我匆匆下樓吃過早餐，便驅(qū)車前往那曲市兒童福利院。
初夏的那曲天空變幻莫測，受唐古拉與昆侖山脈氣流的夾擊，時而天藍時而云卷，時而雨來時而虹顯，一天二十四季，但通常是晚來雨急，風(fēng)吹云散，又一道彩虹橫跨城郭。
地點在城隅一角，是為新建，占地好大一片，大門修得很氣派。一道彩虹橋橫亙，相接兩翼。進大門后是一個大操場，綠地，花圃，五層樓的藏族建筑，一排排，星羅棋布，有點像兒童的夢幻世界。居家室在一樓，坐北朝南，夏日的陽光瀉了進來，一間大活動室，亮亮堂堂。
進門，一位戴口罩的愛心媽媽抱著一個藍花棉被，裹著一個不到百日的嬰兒。嬰兒臉龐紅潤，頭發(fā)稀疏。
愛心媽媽盤了一個髻，戴著口罩，看不清是漂亮，抑或?qū)こ?，但那身姿，一眼看過去，就是一位康巴女人。
您叫什么名字？我問了一句。
央日。
老家在哪里？
聶榮鎮(zhèn)八村。
哦，昨天剛?cè)ミ^十二村。
離我家不遠啊。央日答道。
坐下，心便暖和起來了，三位愛心媽媽龍措、巴桑玉珍和央日坐在我的對面，三人歲數(shù)相仿，三十三歲至四十歲之間。龍措來得最早，十六歲就到福利院了。玉珍年紀最大，今年四十，生有兩個兒子，老大在那曲讀職業(yè)中學(xué)，小兒子還在讀小學(xué)。那一個上午屬于她們。
先是龍措侃侃而談，后是巴桑玉珍口吐蓮花。央日抱著嬰兒，默默坐在一旁，聽著龍措講自己的故事，還有玉珍媽媽的傳說。她到那曲市兒童福利院最晚，能聽得懂一些漢語，表達起來困難了，就轉(zhuǎn)換藏族話，讓龍措翻譯。采訪她時，幾乎是問一句答一句，復(fù)雜一點的問題，只能靠龍措和巴桑玉珍頻頻翻譯。
央日七歲就輟學(xué)了，在聶榮鎮(zhèn)八村牧場上，跟著阿媽拉當(dāng)了一名小牧女。一當(dāng)就是二十年，供哥哥們讀書，家里的牦牛群不斷壯大，到央日離開時，已經(jīng)有一百頭了。
一百頭牦牛，也算是牧場大戶人家了。我有些好奇，問央日，結(jié)婚了嗎？
央日搖頭，說也許聶榮海拔太高吧，風(fēng)大，環(huán)境惡劣，一般的人受不了。
央日說自己很幸運。有一天，在那曲小學(xué)當(dāng)老師的大哥回老家，看著妹妹趕著一群牧牛，踏著夕陽而歸，淚水盈滿了眼眶。羌塘草原落日將余暉投射在牦牛身上，也將妹妹央日染得像一個春牧場的金人，一位金牧場上的女神。
大哥不想讓妹妹守著一群牦牛終老。晚上坐在牛糞爐前，喝著酥油茶，當(dāng)著阿爸、阿媽的面，大哥說，讓央日跟我走吧。
去哪兒？阿媽問。
那曲城里??！大哥答道。
做啥子事情？
當(dāng)愛心媽媽，那曲市兒童福利院在招人。
央日婚都沒有結(jié)，咋當(dāng)媽媽？阿媽不解。
就是帶小孩，當(dāng)阿姨，當(dāng)老師，一個月三千八百元。
還拿得不少呢！阿爸感嘆道。
福利院會要央日嗎？她可沒有上過幾天學(xué)。
福利院那邊對聶榮牧場的牧民有特殊照顧，再說，我們家央日靈活、勤勞、待人熱誠，長得又漂亮。
央日聽哥哥夸自己，羞澀地低下了頭。
央日，跟大哥去吧。阿媽拉很開明，說別像我一生就守著這片牧場。
阿爸默默點頭。
第二天，央日跟著大哥去了那曲市，到兒童福利院報名，一面試就考上了。當(dāng)愛心媽媽五年了，她仍舊未婚，守著一群孩子，但是在這里，她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工資漲到五千了，比在家里放牦牛強多了。
嬰兒，央日是第一次帶。以前她帶的多是三四歲以上的孩子。抱著一個女嬰睡覺，她還真有點手足無措，但那哭啼喚醒了一個女人的母愛。她有時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怕自己晚上睡得太沉了，被子捂著孩子，更擔(dān)心自己太累了，壓到孩子，總是隔一個小時就起身，這兒看看，那兒拽拽，生怕孩子有什么不測。
巴桑玉珍與龍措是過來人，兩位母親都生了孩子，知道怎樣照顧，笑著對央日說，你千萬別小心翼翼，就像蹚冰河一樣，越小心越會摔倒。把女嬰當(dāng)大孩子看，沒事的，盡心就好，不要刻意。
百日之后，央日終于與嬰兒融為母女了。
說說唐古拉姆吧，她現(xiàn)在在哪里？
上幼兒園了，今天不在家。巴桑玉珍是帶唐古拉姆時間最長的媽媽。她送來的時候，剛過了百日，那個叫才卓的安多姑娘哭成了淚人，說109道班的養(yǎng)護工們都舍不得這個小仙女，這是唐古拉送給他們的一個天使?？墒悄抢锾焯淞耍攵?，落雪一場連一場，孩子待不住，只好送下山了。將唐古拉姆送到玉珍手里時，巴桑玉珍看出了天下第一道班對這個唐嶺小天使非同尋常的愛，她是眾人的女兒。
放心吧，我是兩個孩子的媽媽，會帶好這個小天使的。
巴桑玉珍掀起襁褓的蓋布，看小拉姆被養(yǎng)得胖胖的，臉色紅紅的。
從此，唐古拉姆交給巴桑玉珍帶了。恰好她的兩個兒子，一個讀小學(xué)六年級，一個上幼兒園大班，由丈夫和婆婆照顧，突然有了一個女兒，母愛的天平上，有了一些完美感和平衡感。白天她抱唐古拉姆玩，到了晚上孩子啼哭時，她躍身下床，抱著唐古拉姆搖著、哄著，給她哼搖籃曲，度過一個個不眠之夜。
唐古拉姆漸漸長大了，一歲牙牙學(xué)語，一歲半蹣跚學(xué)步。巴桑玉珍、龍措發(fā)現(xiàn)，這孩子挺可愛，但脾氣有點暴烈，一丁點兒小事就急。一歲多了，還不會說話。
是不是在唐古拉上腦子凍壞了？玉珍懷疑。
巴桑玉珍先向卓瑪斯秋副院長反映情況，說還是帶到內(nèi)地大醫(yī)院去查查吧。
卓瑪斯秋一驚，說你帶過來，我試一試。
唐古拉姆來了，只字不言。
卓瑪斯秋副院長說，我給羅布次仁院長反映，如果要去內(nèi)地檢查，這事得那曲市民政局批準。
兩位院長電話立即打到那曲市民政局。民政局領(lǐng)導(dǎo)很重視，指示道，唐古拉姆要全面檢查身體，你們派一位愛心媽媽帶著孩子去成都華西醫(yī)科大的醫(yī)院，民政上再派一位干部陪同。
這么重視呀！我有點訝然。
是??！我們那曲兒童福利院和愛心媽媽帶孩子出去看病，民政上都會派干部跟著去的。
一個叫拉姆的民政局干部，陪著巴桑玉珍去了成都華西醫(yī)科大學(xué)的醫(yī)院。
坐火車去的？
飛機。院里的車子將我和唐古拉姆，還有大拉姆一起送到拉薩貢嘎機場，眼睛一閉一睜，就到成都了。
巴桑玉珍帶著唐古拉姆在成都住了二十多天，檢查掛號的事情幾乎不用她操心，先查兒科，再檢查神經(jīng)科。最后結(jié)果出來了，兒科大夫和神經(jīng)科專家的意見一致，唐古拉姆發(fā)育正常，沒有任何問題。
拿到診斷書，巴桑玉珍喜極而泣，抱著小唐古拉姆，在她的臉龐上落下雨點般的吻。然后喃喃說道，唐古拉姆，你是一個好孩子，好孩子啊。
那一刻，小拉姆笑了，大拉姆也笑了。
仙女般的笑容，與成都市的市花芙蓉花盛開時一樣燦爛。
一樣的花季，不一樣的綻放
次仁拉姆閃動白唇鹿般的大眼睛，仰起頭來，問愛心媽媽益西旺，阿媽拉，我得了什么病，為啥要隔離？
益西旺沒有正面回答，她不忍直視這楚楚可憐的眼神，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沒什么啊，拉姆，我可愛的小仙女，就是一點小毛病。
小毛病，為什么不能與您住在一起？阿媽拉，我好愛您呀。
觀察幾天就回來啦。
次仁拉姆不愛說話，欲言又止，轉(zhuǎn)身回自己屋去了，收拾隔離前的東西。
望著十二歲女孩的背影，益西旺恍如做了一個夢，發(fā)現(xiàn)自己也變小了，小仙女在前，益西旺在后，漸漸消失在走廊上。那是十二歲的次仁拉姆，還是自己？十二歲的女孩，一個改變命運的花季。
那年夏天，班戈縣高原牧場曠野無邊，風(fēng)從遠方吹過來，挾著天上之湖納木錯的潮潤和水沫，吹在十二歲少女益西旺的長袍、臉頰和頭巾上。遠處，夕陽朝西邊的地平線墜落，染紅了流云，也映紅了益西旺剪影一般的身軀。她不時旋轉(zhuǎn)烏朵兒，石子拋了過去，將分散吃草的牦牛聚攏在一起，往村莊方向驅(qū)趕。
該回家了。從七八歲始，益西旺就在牧場放牛，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從一些阿佳拉和阿媽拉身上，她仿佛看見了自己的未來。有什么法子呢，每年從春牧場到夏牧場，再從秋牧場到冬牧場，星宿輪轉(zhuǎn)，朝牧晚歸，誰也改變不了，這是班戈牧場女人的宿命，除非有一天她走出這片洪荒。
落日已沉入大漠盡頭，夕陽暮歸人，牧女隨牛后，再后頭跟著兩只牧犬。將牦牛驅(qū)趕入牛圈，橫上木欄，益西旺轉(zhuǎn)身回家。暮色如潮水涌起，將她小小的身軀淹沒了，游走在她身后的是兩只不離左右的牧犬。
阿媽拉，我餓了?？邕M一層的天井，仍有小牛犢關(guān)在此，哞哞地呼喚母牛。輾轉(zhuǎn)上樓，畢竟她處在一個可以撒嬌的年齡。
客廳里多了一位姐姐，據(jù)說是遠親。很多年前去了那曲市打工，在城里成了家，生了孩子，日子過得好著呢。她給益西旺帶來了衣服，還有不少吃的，特別是她最喜歡的棒棒糖。
益西旺，叫姐姐。阿媽拉叮囑她。
坐在卡墊上的姐姐朝她笑呢。
阿佳拉！益西旺羞怯地喊了一聲。
過來，姐姐手里拿一件新的拉鏈夾克衫，向她招了招手，將放牧羊皮袍脫了，換上這身新衣服吧。
益西旺一愣，臉上頓時綻開了花，這是她眼饞已久的新衣服，每到挖蟲草季和寒暑假，在鄉(xiāng)上和班戈縣城讀書的孩子回來，都穿著這樣的夾克校服。她一天學(xué)也沒有上過，隨牧場的黑帳篷流動而生長，就像不遠處的藏羚羊，一直在野生放養(yǎng)。
姐姐將衣服給她穿上，問了一句，喜歡嗎？
益西旺點了點頭。
穿上新衣服，明天就跟姐姐走吧。阿媽說了一句。
去哪里？益西旺一愣。
去那曲市里，跟姐姐一起生活。姐姐笑著對她說，還有兩個弟弟陪你！
真的？益西旺簡直不敢相信，以為是在草原上，躺著就睡著了，她又做夢了。
不是夢，益西旺，阿媽拉說，跟著姐姐走吧，進了城，就會有好日子。
那我走了，誰來放牦牛？益西旺怯生生地追問了一句。
阿爸和阿媽輪流放吧。
阿媽拉真好！
是這個姐姐好，她給了你機會啊，到城里好好跟著姐姐學(xué)，聽話，照顧好兩個弟弟。阿媽這樣交代道。
我會像照顧家里的小牛犢一樣，照顧好兩個弟弟。
姐姐和阿媽都笑了。
益西旺說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失眠了，第一次走出村莊，走出那個班戈縣郵票大的村莊。再看不見牧場上空的星星了，再也聽不見草原上的鳥鳴了，甚至要與她朝夕相處的牦牛群、悠然吃草的藏羚羊和藏野驢相別了。益西旺能憑著它們奔跑時的氣味，辨識出哪只是公的、哪只是母的、哪只是真正領(lǐng)頭的。
第二天早晨，甚至未來得及好好看一眼這座生活了十二年的村莊，便與它相別了。
那兩只牧牛犬，汪汪地狂吠，仿佛是代表那座村莊，對她進行最后一次挽留。
可是她還是走了。
那天采訪，她是最晚來的。巨大的陽光房里，一盆盆花草樹木，長得一人多高。四十年間，樹木稀缺的那曲市，突然在兒童福利院的陽光房里，奇跡般地長出一株株景觀樹，令我陡然一驚。滄海桑田，一如這片古海當(dāng)年造山隆起一樣，羌塘無邊的寂靜與沉默中，總不時有奇跡驚空。
益西旺本身也是一個奇跡，我驚嘆，你沒有上過一天學(xué)，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跟誰學(xué)的呀？
電視?。∫嫖魍幕卮鹫嬗悬c風(fēng)輕云淡。
天哪，這是我入藏二十多天來，第二次聽到一天學(xué)未上，跟著中央電視臺的漢語欄目，學(xué)成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的故事。
前者是昌都市察雅扶貧創(chuàng)業(yè)園，一個年輕銀匠。他白皙，纖瘦，頭發(fā)長長的，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他說，爸爸自他記事時就有病，媽媽出去種青稞，就讓他在家看爸爸。閑來無聊，從幼年、少年到青年，就盯著電視看了十六年，天長日久，居然學(xué)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你跟著姐姐進了那曲城，沒有去上學(xué)？
益西旺搖頭，姐姐在電信公司當(dāng)保潔，朝九晚五，上下班都要打卡，很忙。姐姐將兩個弟弟交給她帶，大的當(dāng)時三歲，剛上幼兒園，小的一歲半。一個花季少女帶著兩個男孩，坐在電視前，守著動畫片度過了自己的少女時代。
你當(dāng)時一句漢語不會，怎么聽懂的？
兩個孩子會幾句漢語，看看電視，再看看面前的小阿姨，一字一句地教她。日子久了，看著看著，屏幕里的人說什么，益西旺就懂了。電視像一個老師，向她打開了一個新奇的世界。
益西旺說，她在姐姐家?guī)Я怂哪甑暮⒆印?/p>
花季少女益西旺也從一個安多美女的花骨朵，出落成一個康巴美人。
那天，姐姐問她，是留在那曲市，還是回班戈縣老家去繼續(xù)放牧？
我也要像姐姐一樣，找個清潔工的事情做。益西旺向人提愿望和要求時，總是怯生生的，一臉羞赧。
姐姐笑了，說我曉得益西旺不會選擇回老家。其實，從帶益西旺出來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益西旺像自己一樣，一旦走出來，就再也回不去了。
益西旺的第一份工作，是姐姐找的，在賓館里做保潔，下班住姐姐家。一個月兩千多元的工資，一半給了阿媽拉。
二十三歲那年，益西旺應(yīng)聘成為那曲市兒童福利院的愛心媽媽。
次仁拉姆是集中供養(yǎng)后第一批來的，她的老家在巴青。阿爸與阿媽拉去世之后，她一直被放在親戚家，由叔叔和姑姑領(lǐng)養(yǎng)，生活費由縣民政局出，一個月一千多元。雙集中后，民政局蓋了很大一座兒童福利院，有居家室、集中樓、花園、餐廳食堂，甚至有大型陽光房，一切都是現(xiàn)代化的，比北京上海的兒童福利院規(guī)模還大，設(shè)施還好。
次仁拉姆到了益西旺的居家室，她不愛說話，已經(jīng)七歲了，是讀書的年齡。益西旺帶她去報名，看她穿上學(xué)校發(fā)的校服，次仁拉姆也是第一次穿，只是她才七歲，而益西旺第一次穿，已經(jīng)是十二歲了。
益西旺特別欣慰的是，次仁拉姆不僅是個小仙女，還是一個小才女，是一塊讀書的料兒，聰穎之極，一點即通。她學(xué)習(xí)特別好，一至四年級，總排名前兩名，與班里第一名只在伯仲之間。學(xué)校組織家長會，都是益西旺出席，每次老師表揚，第一個名字總是次仁拉姆，讓益西旺特別有成就感。
中學(xué)畢業(yè)時，考哪里？益西旺常常這樣問次仁拉姆。
或者北京、天津，或者廣東、江蘇，她的心已經(jīng)飛向遙遠的北京和長江之濱了。
然而有很長一段時間，次仁拉姆的心不屬于益西旺，而屬于她那在遙遠的天國、在香巴拉的阿媽拉。她起床見到益西旺，起初叫阿佳拉，益西旺笑了，說為什么不叫我阿姨？
因為你年輕，長得漂亮，不像阿姨，而像姐姐。次仁拉姆答道。
哈哈，次仁拉姆真會說話，像林中的百靈鳥。
不！姐姐，我只是一頭小羚羊，尋著阿媽拉而去。
阿媽拉在天國里，或者轉(zhuǎn)世人間，知道你學(xué)習(xí)好，會笑得合不上嘴的。益西旺說。
后來有一天，次仁拉姆叫益西旺阿姨了。益西旺笑了，說，拉姆是不是覺得姐姐老了？
次仁拉姆搖頭。
那是為什么呢？
你當(dāng)阿媽了，有兩個孩子呢。
原來是這樣，我的小仙女啊。
那一天，是七月初七，乞巧節(jié)。這一天恰好是益西旺的生日，八歲的央嘎讀一年級，他與次仁拉姆一樣，一直叫益西旺阿姨，那天上學(xué)前，央嘎突然問益西旺，阿姨你有幾個孩子？
八個啊！
不對，你有十六個孩子。
哈！對對，你將巴桑玉珍阿姨帶的八個加上，正好十六個。
晚上放學(xué)回來，央嘎將十六個孩子叫在一起，讓益西旺閉上眼睛，他從書包里掏出一張賀卡，上邊畫了一個月亮，旁邊有十六顆星星，旁邊寫了一句漢語、一句藏語：阿媽拉，你有十六個孩子。
那一刻，益西旺的淚水嘩地涌了出來，這是一群懂得感恩的孩子。
第二天，從央嘎到次仁拉姆，都叫她阿媽拉。
次仁拉姆染上了乙肝，兒童福利院醫(yī)務(wù)室說必須隔離。益西旺犯愁了，她找到副院長卓瑪斯秋，說拉姆這孩子內(nèi)向，心事重，讓她離開居家室，我怕影響她的學(xué)習(xí)，能不能讓我專職照顧她，勤洗手、勤換衣和消毒就是了。
斯秋院長搖頭。益西旺，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對次仁拉姆好，這是全院共知的，但是，小拉姆得的是乙肝，是傳染病，為了別的孩子的健康，她得隔離。
那她什么時候回來？
等病好了，小三陽轉(zhuǎn)陰了。
益西旺回到家里，將次仁拉姆穿的、用的、吃的，還有書籍文具都收拾好了。交代她，拉姆，我可愛的小仙女，你離阿媽拉不遠，就住在醫(yī)務(wù)室，暫時不能去學(xué)校，要好好復(fù)習(xí)，課堂的內(nèi)容跟著網(wǎng)課學(xué)，好好睡覺，多喝牛奶，小毛病好了，阿媽拉就接你回來。
阿媽拉，你會來看我吧？
我每天都會來，早上送完上學(xué)、上幼兒園的孩子，晚上吃過飯后，都會來看你的。聽醫(yī)生的話，按時服藥。益西旺交代道。
次仁拉姆點了點頭。
益西旺總在創(chuàng)造奇跡，在她的關(guān)心下，次仁拉姆好得挺快，就隔離一個多月，服藥治療。三個加號轉(zhuǎn)陰，又回到了益西旺的家中。
益西旺說她來那曲兒童福利院五年了，今年二十八歲，一個月工資五千五百元。日子過得好，生了兩個孩子，老大三歲，是男孩，老二是女孩，今年一歲半，孩子由婆婆帶。
我問益西旺，老公做什么的，家住哪里？
她說，老公叫次多，家在那曲市色尼區(qū)羅瑪鎮(zhèn)，在那曲火車站游泳館上班，有正式的工作。
阿媽的愛心，永遠不會千瘡百孔
達娃曲珍沒有一絲猶豫，便打通弟弟扎西次登的手機，詢問道，扎西，你在拉薩城還好吧？
弟弟說，現(xiàn)在是西藏旅游的淡季，偶爾進藏的，都是自駕，不會選我們這種地陪，一兩個月拿不到一單活兒。
那你正好有空兒，來澤當(dāng)吧，幫姐姐一把。
阿佳拉又遇上什么難事了？
昨天晚上，101、102室男孩打籃球，動作大了點，我?guī)У男∧泻⑺骼蓙喤嗨さ沽?，手腕骨折了，送到山南市人民醫(yī)院做了簡單處理，建議轉(zhuǎn)院去拉薩自治區(qū)人民醫(yī)院。這是我?guī)У暮⒆?，?dāng)然得由我陪床，帶著去治療。達娃曲珍說明原委。
阿姐要我做什么呢？弟弟在電話那頭問道。
盡一回阿松（舅舅）之職吧，你從拉薩過來陪外甥，我?guī)е骼蓙喤嗳ダ_治病。達娃曲珍叮囑弟弟。
好呢，我聽阿姐的。這就去買票。
我們就不當(dāng)面交接了，晚上你到小學(xué)去接外甥。晚飯，你做！
阿姐，我從沒做過飯啊，在家都吃你和阿媽拉做的。這下讓扎西次登作難了。
網(wǎng)上搜一搜，有做飯指南。達娃交代弟弟，再不會，打視頻電話給我，我遠程指導(dǎo)。
行呢。
于是，弟弟向南，過拉薩河，沿雅江而下，到山南照顧外甥，而姐姐則溯雅江而上，動身去拉薩。
在西藏，阿松的地位，遠勝于父親。一個家族一旦解體了，父親像一只灰頭雁，拍拍翅膀遠去他鄉(xiāng)，而母親則護著一群孩子，倘母親遭遇不測，阿松就會挺身而出，領(lǐng)回孩子，代替阿媽拉，撫養(yǎng)孩子。
雅江之濱，在那銀鷹每天飛翔之地，藍天碧水，祥云彩虹不時橫跨雅魯藏布兩岸，可是達娃曲珍的愛情美麗而悲愴。
她的婚姻很短暫，僅持續(xù)了兩年多。
撂下那份破碎的婚姻，達娃曲珍牽著兩歲兒子的手，登上貢嘎縣開往山南的班車。阿爸在山南市建筑公司上班，將近退休，那里還能容留他們母子。
長途班車一路南行，沿雅魯藏布而下，江面越來越寬，清波落成湖，波瀾不驚。一團團祥云從上游飄過來，懸浮在半空，雪蓮般地綻放，天藍得炫目?？粗鴮掗煹慕妫辶枇璧慕?，再沒有湍急之姿，祥云落在水上，睡蓮般的沉靜，達娃曲珍的心突然安靜下來。雅魯藏布千萬里流淌，激流拍岸，容得下冰川冷泉，容得下山崩岸塌，一路深潭淺灘，大浪淘沙，最終化作一條桃花江，這就是西藏的母親河啊。而自己不過是雅江之上的一片云、一株樹，風(fēng)來云散，雨來樹活。
那一刻，達娃曲珍的心活過來了。
進了澤當(dāng)城，阿爸告訴她，山南兒童福利院在招人，問她去不去當(dāng)愛心媽媽。曲珍說，好呀，那兒子呢，還不到上幼兒園的年齡。
阿爸說，交給我吧。我?guī)湍銕В?/p>
達娃曲珍去山南兒童福利院應(yīng)聘，她在老家貢嘎縣讀過初中，又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一考試，就通過了，被錄用到兒童福利院當(dāng)愛心媽媽。
一下子分給她十五個男孩，分別住在101室、102室和103室。一個房間五個孩子，她是愛心媽媽，男孩歲數(shù)從兩歲至十二歲不等。面前一下子擁來十五個男孩子，又是異地收養(yǎng)，遠及藏東昌都，高至藏北雙湖，更多的是山南市的。孩子們口音各異，青蔥一樣的年紀，一個個面容黧黑，肌膚上留下了太陽親吻的痕跡。
然而，最令她惱火的事情，是這群男孩好動，調(diào)皮，經(jīng)常聚在球場上打籃球，打著打著，就發(fā)生肢體碰撞。然后，動手。打完架告狀告到阿媽拉這里，讓達娃曲珍評理。不分親疏，各打五十大板，批評過后，孩子平靜了，她卻哭了。男孩們圍過來了，阿媽拉，我們錯了。您別哭，都是我們不好，惹您生氣了。
達娃曲珍拭去淚痕：若不想惹我生氣，能不能答應(yīng)我，打球可以，但不能打架？
好啊，答應(yīng)阿媽拉。個個點頭，信誓旦旦，可是第二天傍晚時分，上了籃球場，將阿媽拉的叮囑拋之腦后，打輸了，又是一場戰(zhàn)斗。
十一歲男孩索郎亞培像一只雛鷹，還沒有飛起來，就在這場爭斗中折戟沉沙了。
雅江之畔的飛沙很多，但達娃曲珍心中，索郎不是沉沙，她要讓他飛翔起來。
山南兒童福利院很重視，專門派了一輛車，送達娃曲珍和索郎亞培去拉薩自治區(qū)人民醫(yī)院就醫(yī)。
達娃曲珍說，大夫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她與小索郎很幸運，僅住了十三天院。孩子傷了手，基本生活不能自理，穿衣都很困難，曲珍就睡在醫(yī)院的長椅上，孩子上廁所、穿衣、洗衣服，全都由她承包了。為了讓孩子好得快些，她變著法地改善生活。借醫(yī)院的后廚，到菜市場買牦牛肉，給孩子做牛肉包子，煮牦牛肉羹。
十三天，索郎亞培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骨科大夫說，這孩子恢復(fù)很快，固定好石膏，回家去好好養(yǎng)著吧，感謝你這個好阿媽拉，照顧得太好了。
可是，達娃曲珍的親生兒子卻享受不了這樣的待遇。
十三天，他與不會做飯的舅舅生活在一起，每天只能點外賣，同一種飯菜吃三天，吃得孩子直搖頭，說扎西阿松，外賣沒有阿媽拉做得好吃。
扎西次登說，沒有辦法啊，阿松不會做飯。
十三天后，達娃曲珍帶著小索郎回來了。弟弟內(nèi)疚地對姐姐說，對不起阿佳拉，我不會做飯，讓孩子整天跟我吃外賣，都吃膩了。
姐姐笑了。她知道此時對弟弟只能表揚，不能打擊，因為再遇孩子住院求醫(yī)，她還得找弟弟幫忙哩。
沒有想過再給孩子找個父親？我問了達娃曲珍一句。
她羞澀一笑。
母子倆的日子過得好吧？
一個月的工資四千七百元，再加飯補、季獎，差不多五千多了。房子是單位提供的，沒有住房壓力，挺好的。我很喜歡這份工作。這么大一群孩子，都叫我阿媽拉，很有成就感，我的晚年會很幸福的。
第一次帶索郎亞培到拉薩看病，順風(fēng)順水，而且效率很高，孩子不受苦，做了手術(shù)，干凈利落帶回福利院。院長很滿意，表揚了達娃的辦事能力，說以后再遇到這種事情，還要請你出馬呀。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xué)》2023年0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