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凌涵:零與一
2016年的夏天,我正處于一種矛盾和焦慮的不安狀態(tài)。現(xiàn)實種種讓我很難逃脫開去尋找另一種生活的可能。內(nèi)心的躁動在對比身邊朋友的自得其樂后變得更甚。我突然很想試一試,如果換我去過他們的生活,日子會不會好一些?
朱零就是在這時突然闖入我的世界。她跟我說不用害怕,也不必自怨自艾,因為她也試圖改變,努力過上別人的生活。她說,成為誰都好,只要不是自己。我聽了幾乎想哭。我毫不猶豫,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感激涕零地進入她的人生。
于是,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看著朱零在我面前,將自己剖開,交出血肉相連的故事,我不忍,可愈加好奇:她會如何做出一個又一個選擇,她的結(jié)局又會怎樣?老實說,在敲下最后一個字以后,我感受到的不是解脫,而是某種失落——曾經(jīng)密不可分的我和她,從此又將面臨各自的生活。我希望她過得好,但顯然,她有自己的堅持。
在這些個不算長的人生橫截面中,她和楊祈嘉,她和朱一(不管是不是真有這個人),她和胡玥玥,她和朱泓明……所有的掙扎、欺騙、傷害和背離,多因人把握自身之難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溝通障礙所致。說到底,無需上帝特意建造巴別塔,每一個個體實際上都面臨著自我理解和表達的困境——即使語言相通,想的、說的與聽到的、解釋的含義也可能千差萬別。我們聽聞、所見是否原本就是自己想聽、想看的?那些不符合預期、顛覆觀念的言談,尚未經(jīng)思考已被強大的意識系統(tǒng)過濾——這是一種人類進化過程中逐漸形成的自我保護,還是“個人中心論”導致聯(lián)結(jié)失敗的自我束縛?
我一直認為,不同個體之間要實現(xiàn)真正的溝通,是極其困難的(如果不說絕無可能的話)。這不是說,我們不能交流,只是我們做不到完全地設身處地、感同身受。就像我們有時都無法了解幾年前的自己——經(jīng)歷在變,思想在變,重要和容易被忽略的是,對過去的記憶也在變,我們開始拿捏不準,到底哪些才是真實的,哪些是經(jīng)由我們臆想、添加或刪除后留下的贗品。當我們與他人分享,腦海中迅速勾勒的畫面、組織的語言,與實際已相隔多遠,又有誰關心?
但我們總要生存?;靵y的世界令人迷失。所以,我們才需要那么多的解釋:跟自己,跟親人,跟朋友,跟陌生人……某種程度的自欺欺人被認為是生活必需,因為我們渴望做到自洽,否則,越多的理論,只會導致越快的崩潰。
也才有了那么多關于同一事件的不同講述。事實上我們身邊每天都在上演“羅生門”,區(qū)別在于你選擇相信哪一邊,和決定用怎樣的方式去演繹。所謂的真實,從來都只是一個偽命題??晌覀円廊蛔巫尾痪?,如拼圖似的把日常的碎片塊塊串聯(lián),每個人都在建構(gòu)自身以為的真實,那是我們必須相信、并支撐著我們走下去的最有力而脆弱的東西。
然而,萬一有一天,這一切都被撕裂了呢?就像電影《楚門的世界》,如果到頭來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只不過是在一只看不見的巨手下活動的玩偶,或者更糟,我們只是“缸中之腦”,是計算機預先設定的一些程序造成的大腦幻覺,那么,人類究竟應該如何自處?
從這個角度來說,小說中的“真實”并沒有比我們當下的現(xiàn)實更“真實”,或更“不真實”。小說中的人物,同樣擁有自我闡釋、辯護、論證的權(quán)利。所以,朱零也好,楊祈嘉也罷,朱泓明和胡玥玥亦然,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那一部分“真實”,而我們也確實沒法判斷,哪一個人的“真實”才最確鑿無誤,是唯一的標準答案。我不是偵探,我的工作不是條分縷析地去拆解真相和謊言搭建的大廈。對于他們,我更像是一名觀察者和記錄者,盡管隨著故事的進展,內(nèi)心起伏不定,卻仍需保持必要的冷眼旁觀。離任何一個人物太近都有失掉分寸的危險,因為他們在自己生命中制造的漩渦,不僅會反噬自身,也有可能將稍不留心跨過界的我吞沒。作為被朱零邀請入場的朋友,我既是局中者,也是局外人。
小說有涉及到一點獨生子女的政策背景,但那不是造成朱零矛盾性格最主要的原因。或許朱一是否存在于世都是一樣的,對朱零來說,歸根結(jié)底她無法正視、接納自己,體內(nèi)始終有一股對抗的力量,令她做不到與自身和解,這才引發(fā)了她接下去的一系列行為。區(qū)分現(xiàn)實與幻想、夢境對朱零而言不是理所當然的事,而像鏡中花、水中月一般撲朔迷離。她任憑自己沉溺于此間,把混合了的模糊難辨當作生命的基底。洞察事實并非她的人生功課,也許這種混沌正是屬于她的保護色,在浮浮沉沉中尋求生命的意義,大概總好過在真相面前舉手投降。更何況,她不甘心投降。
在這個故事中,我很感興趣的還有一點,就是楊祈嘉與朱零的“周末約會”。從起初的不適應到最后的過分投入,楊祈嘉自己都懷疑這是不是一種背叛。這種“紅玫瑰與白玫瑰”兩者均想擁入懷中的沖動,讓他看到了潛藏深處的欲望。朱零的建議興許是一個意料之外的誘因,但欲望的猛獸何曾真正離開過?當它被喚醒,我們是感到害怕因而退避三舍,還是勇往直前與它正面碰撞,抑或心甘情愿臣服于它的羅網(wǎng)?很難講楊祈嘉最終選擇了其中的哪一種,或許這個過程讓他更難忘,結(jié)果反倒沒那么重要了。
伴隨著這個小說從構(gòu)思到成形,我的生活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不能說更好還是更壞,因為衡量標準不一樣,結(jié)果就顯現(xiàn)出不同的面相。但從狀態(tài)上來說,似乎不再那么擰巴了,有些目前無法解決的事,那就緩一緩,等合適的時機再說吧。寫作確有療愈的作用,和他們走到最后,卻是我新征程的開始。
我希望我小說中的人物都能過得好,至少在長途跋涉之后能找到一些東西,比如,未來,希望,內(nèi)心的平和,生存的意義等等。但有時候挺難的。山窮水盡并不一定會讓人懂得珍惜,能不繼續(xù)深陷就已經(jīng)是一種進步了。我們對傷痕和痛苦的忘卻,許是一種內(nèi)在的保護機制,即使明知重蹈覆轍是不能避免的副產(chǎn)品。好吧,在這個方面,我承認自己是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
可惜(幸運?)的是,對現(xiàn)實再多不滿,我們也不可能“生活在別處”。好比朱零的生活雖呈現(xiàn)出差異巨大的數(shù)個版本,事實上她卻只擁有唯一一種真實。只是這種真實,可以被不同的人以各自的方式述說,也可以被不同的讀者用各種方法解讀。我們在閱讀中體味、吸納他人的人生,同時也被這些經(jīng)歷所改變和塑造,真實和虛構(gòu)在體內(nèi)渾然相融,我們懷念小說中的某個人物,就像惦念一位許久不見的老朋友。
現(xiàn)階段既然無法證實人類生存的“虛假性”,那就讓我們暫且認為,我們生活在其中的這個世界就是那個唯一真實的、可能的。這聽上去不免令人沮喪。不過,我們似乎不必急著為此感到遺憾,或憤懣,因為生而為人,我們還有那么一些些權(quán)利,可以選擇間歇性地在真實與虛構(gòu)之間跳來跳去,開心了就笑,不開心就過會兒再笑。當然,偶而哭一哭也挺好。
倘若,小說是無中生有的那個“零”,那是否可以說,當下就是零前面看似堅不可摧的那個 “一”?但是誰也分不清,零與一,誰比誰更值得信任。也許我們堅持不懈的創(chuàng)作,恰恰是在一片虛無中構(gòu)建真正的現(xiàn)實。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