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聲音出發(fā)的寫作——我讀《金墟》
一
熊育群的長篇小說《金墟》(1)是這樣開頭的:
新的一天是從聲音開始的。
司徒譽打開房門,司徒氏圖書館的大鐘就敲響了,鐘聲跟約好似的。幼兒園開始播放兒歌,鎮(zhèn)政府大院同事們的小車嗡嗡開進來,馬路上店鋪卷閘門“哐當”作響,斜對面關帝廟的鐘突然被人撞響,一家石材店傳來電鋸聲,聲音像氤氳的霧氣,在清晨彌漫。(2)
“鐘聲”是全書的關鍵詞之一。它代表一種現(xiàn)實時間的存在,也代表一種歷史經(jīng)驗的回響。當鐘聲響起,歷史和現(xiàn)實似乎就碰撞、匯合了,它有時悠遠,讓人不由懷想起那些滄桑的歲月;有時又像是一種轟鳴,似乎暗示著現(xiàn)實的沉重和尖銳。鐘樓在圖書館的頂上,加上圖書館,有四層樓高,是《金墟》所寫的赤坎鎮(zhèn)上的標志性建筑,即便今天看來,也仍然氣勢巍峨。熊育群以“鐘聲”開篇,中間又不斷讓鐘聲響起,這個意象貫穿小說始終。很顯然,鐘聲在小說中寄寓著心情、人情、世情:“世事皆變,唯有這座鐘不變,‘咔嚓、咔嚓’聲穿越朝朝暮暮,像個晝夜不曾停息的行者,走向曖昧不明的未來。這是世界上永恒的聲音,把一種恒定帶給了人間?!保?)盡管《金墟》寫了現(xiàn)實的紛亂,旅游開發(fā)、古鎮(zhèn)再造、原住民與投資方的角力、文化遺存保護與現(xiàn)代性變革的沖突等,但熊育群想說的是,喧鬧的現(xiàn)實事象背后,終究還有不變的、恒定的價值基座,它是中國文化在歷史中的綿延,也是人心的涓涓細流在塵世里的呈現(xiàn)。
“鐘聲”就是恒定價值的象征符號之一。
《金墟》最初想取名《雙族之城》,熊育群曾以此作過一篇同名散文,寫的就是這個地處開平縣的赤坎鎮(zhèn)。這個鎮(zhèn)曾被評為中國歷史文化名鎮(zhèn)、全國重點鎮(zhèn),也是首批中國特色小鎮(zhèn),是著名的僑鄉(xiāng),至今保留著大量中西合璧的特色建筑?!俺嗫驳臍v史非常獨特。兩大家族關氏、司徒氏于南宋時期先后從中原遷徙而來。明代關氏參與了上川島海上絲綢之路的走私貿(mào)易。清代兩族在潭江邊開埠。鴉片戰(zhàn)爭后,有人到美國西部淘金,又修建太平洋鐵路。古鎮(zhèn)正是他們賺錢后修建起來的——一座歐陸風格的城池在潭江左岸出現(xiàn)了。同一時期,華僑興起碉樓建設熱,如今開平碉樓被評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4)更名為《金墟》之后,仍有一條小說的主線,是寫兩大家族的故事,寫他們是怎樣造就這座小城的,“小城是一座罕有的家族之城,由兩大家族競爭與合作得來,兩大家族主導著宗族傳統(tǒng)文化向現(xiàn)代城市文明的轉(zhuǎn)型”。(5)面對一個如此實證的背景,寫散文不難,但要寫成小說,難度是很大的。如何虛構故事?如何設置沖突?如何處理那些實有其名的人與事?《金墟》還是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改革開放再出發(fā)”深扎創(chuàng)作項目之一,類似題材的寫作,必然要有清晰的價值指引,這些都決定了作者不能天馬行空地虛構,他必須接受現(xiàn)實框架的約束。
熊育群在寫作之初,也意識到了這個困難:
我躊躇著,用不用真實的地名、家族名和現(xiàn)實事件:不用,會失去很多精彩的內(nèi)容,特別是小說求“真”的品性、真實的氣息;用的話,如何處理小說與現(xiàn)實中人和事的關系,我可能會被卷入現(xiàn)實的矛盾中。再者,小說是虛構的藝術,虛構與非虛構的關系又將如何處理?我想到了庫切的《恥》,它寫得極其逼真,同時小說味又十分濃郁。我想嘗試把虛構與非虛構打通。這對虛構提出了極高的要求,要讓虛構無跡可尋,讓小說真實得像非虛構作品,還要確保它純正的小說味,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6)
要完成這個挑戰(zhàn),并不容易。赤坎鎮(zhèn)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可是當小說的主要人物司徒譽出場,開始面對的就是堅硬的現(xiàn)實了。司徒譽要把赤坎鎮(zhèn)恢復成古鎮(zhèn)的樣子,打造成有僑鄉(xiāng)風格的智慧小鎮(zhèn)、人文小鎮(zhèn),不僅要讓它成為粵港澳大灣區(qū)古鎮(zhèn)文旅旗艦項目,還要讓它成為在國際上有影響力的華僑華人交流平臺。這種大項目一旦啟動,各路人馬就都出現(xiàn)了,議論紛紛,暗潮洶涌。政府是主導力量,鎮(zhèn)長司徒譽挺立在最前面,他支持這個項目是要賭上自己仕途的,但他義無反顧,身上鼓蕩著一種改革精神。不可避免也有沖突,司徒譽內(nèi)心的壓力更是可想而知,但基于小說是在寫一個真實的地方、一群真實的人,作者根本無法把沖突設置得過于尖銳,更不能毫不容情地把人性的暗黑深挖出來;擔心人物“對號入座”式的預設想象,嚴重制約了熊育群的寫作自由。他在許多地方欲言又止,對許多沖突都進行了淡化處理,即便有價值撕裂,也會被輕輕地縫合起來。小說寫得波瀾不驚,跡近于紀實,那些大開大合、旁逸斜出的東西自然就少了。
小說的實感,是它贏得讀者閱讀信任的基石。
如果無實感,就無情理的邏輯,也無通往讀者內(nèi)心的那些細小絲線,過于空疏的敘事,無法建立起小說的物質(zhì)外殼。小說只能立在實有的事實感上,它的核心是細節(jié)、經(jīng)驗、情理和邏輯的交互印證??尚≌f又是虛構的藝術,如果太實了,難免會失卻想象的愉悅感,精神上本應有的神采飛揚的東西也會黯淡,有些匍匐在地上的寫作,飛騰不起來,原因正在于此。受困于現(xiàn)實事象,顧慮于真實人事,想象力永遠在日常經(jīng)驗的層面上滑行,這樣的小說寫的不過是事實,而并非現(xiàn)實。現(xiàn)實是事實和精神的總和,顯在的層面是事實的堆積,潛在的層面是一種嚴密的精神結(jié)構,后者推動前者,后者也塑造前者。好小說總是能越過事實,看到它背后的精神圖景,它對現(xiàn)實的抽象、變形和改造,也是為了更好地抵達一種精神真實?!拔镔|(zhì)和精神如何平衡,虛構與現(xiàn)實如何交融,這是藝術的終極問題。好的寫作,從來都是實證精神與想象力的完美結(jié)合。”(7)
熊育群顯然意識到了過于寫實所帶來的敘事困境,他需要通過一種悠遠、詩意的想象來解放故事,以實寫虛,讓敘事的方向不斷朝向歷史,朝向未來,朝向那個若隱若現(xiàn)的文化意義上的古鎮(zhèn),才不會受困于現(xiàn)實的湯湯水水。于是,他寫鐘聲、月光、雨珠、落葉、木棉花,這些邈遠而虛無的事物,為《金墟》打開了另一個空間,一個和古鎮(zhèn)的現(xiàn)實紛擾完全不同的空間。正因為這個空間的存在,《金墟》才具有了小說應有的藝術品質(zhì)。
二
《金墟》最具文學性的部分,就是那些由實向虛的聲音描寫。
小說需要警惕只有一種聲音存在;獨語的小說是單調(diào)的,多聲部的激蕩、爭辯、和解,才是小說的魅力所在。坦率地說,《金墟》里重點寫到的古鎮(zhèn)改造,文旅產(chǎn)業(yè)發(fā)展,住戶拆遷,官場人際關系的較勁、傾軋,等等,這類題材并不鮮見,甚至熊育群比其他作家寫得還要溫和許多,至少沒有上演暴烈事件和煽情戲份,一切都在可控的范圍內(nèi)緩慢展開。但是,實寫一個地方的真實發(fā)展過程,加諸作家身上的規(guī)范是很多的,比如,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市委書記、組織部長、宣傳部長,甚至鎮(zhèn)書記、鎮(zhèn)長,落實在具體時段,都實有其人,熊育群下筆之時,不可能不顧慮重重。寫作一受拘束,小說是很難寫好的,這是一個矛盾,因為小說的情節(jié)設置要夸張、扭曲,沖突要劇烈,要把苦難不斷堆在好人身上,要讓惡人露出獠牙,要把美撕裂給人看,要讓命運走向悲劇,要讓失敗成為人生的常態(tài),要讓希望變得極其渺茫,要歷盡苦難而仍然堅韌地活著——這些,《金墟》迫于現(xiàn)實考量,都無法放開寫,它的故事也就談不上好看。但《金墟》仍有動人之處,那就是在城鎮(zhèn)建設這個主流、響亮的聲音之外,熊育群還寫到了很多不經(jīng)意的細小事物、細小聲音,它能讓人從過度寫實的語境里超脫出來,進入人物的內(nèi)心。
還是說鐘聲?!扮娐晱奶炀峡諅鱽恚柟夂颓鍥龅娘L也從天井上下來,庭院里的月季、絡石藤、簕杜鵑和爬山虎,仿佛受了鐘聲的催促和激勵,一叢叢一片片,充滿勃勃生機?!保?)這樣的描寫告訴我們,鐘聲已經(jīng)融入了赤坎的日常生活,它更像是赤坎自然生態(tài)的一部分,如同陽光與植物,生生不息。敲鐘人司徒不徙負責打理鐘樓,每周給大鐘上一次發(fā)條,擦拭各種形狀的金屬器件,給鐵鏈上油。在他看來,“‘咔嚓、咔嚓’的響聲從不停息,像膝下承歡的兒女”,“它們不是冰冷的器物,是彼此懂得的老朋友”。(9)司徒不徙90歲了,他轉(zhuǎn)動大鐘的手柄越來越吃力,這如同眼前這個老去的古鎮(zhèn),透著一種荒涼和寂寞?!八箸娫谝黄鹁褪歉簧耐略谝黄?,只有它陪伴他穿越一生的時光?!保?0)小說回憶了鐘樓落成典禮時,司徒不徙第一次聽到鐘聲的情形:
從此,每一次大鐘敲響,他都有一種愉悅的心情。他在鐘聲里醒來,在鐘聲里來到學堂,在鐘聲里搖頭晃腦背誦,在鐘聲里下課,在鐘聲里端上香噴噴的米飯,在鐘聲中入眠,甚至夢里也是鐘聲。時間一長,沒有鐘聲相伴,他會隱隱不安。(11)
鐘聲深深嵌入了司徒不徙的人生。這個人物的設置很有意思,他的身上,連接著歷史和現(xiàn)實,但他終究難以適應時代的巨大變化,他的主要工作是回憶:“他在往事中穿梭,有無數(shù)的歧路,有無數(shù)人的面孔,在一個幽深的時空里氣球一樣漂浮,有時彼此遮蔽,彼此混淆,某些遺忘太久的臉龐浮現(xiàn)了尤其感到親切,匆匆忽略他們之后,他還會回過頭來尋找。”(12)“同齡人一個又一個離開他,他越來越孤獨,唯有走進鐘樓,向時間俯身,向它臣服,去尋得一份安寧?!保?3)司徒不徙與鐘聲仿佛合體了,這個事實,寄寓著作者對一個時代的敬重和緬懷;那個反復出現(xiàn)的鐘樓、不斷響起的鐘聲,一次次提示,歷史不會消逝,它會以它獨有的方式參與對現(xiàn)實的重構。
《金墟》中寫的那些名利、情愛、事功,一旦與現(xiàn)實人事膠合在一起,似乎只剩占有和爭奪一途,若想要超越出來,必須學會傾聽鐘聲,只有這個悠遠的聲音,能把人從現(xiàn)實中升騰起來,回到真實的內(nèi)心。鐘聲是歷史的一部分,也是文化的一部分,它象征天空和遠方。我們經(jīng)常說,文化是鄉(xiāng)愁,在《金墟》里,鐘聲也是一種鄉(xiāng)愁,也具有撫慰人心的柔韌力量。尼采說歷史具有治愈創(chuàng)傷、彌補缺失、修復碎片的文化“可塑力”,能將過去的、陌生的東西與顯在的、親和的東西融為一體;《金墟》里的鐘聲,就如同歷史,也具有同樣的文化“可塑力”,它能把一顆顆渙散的人心重新召回,讓人們都回到一個曾經(jīng)完整的世界里。
司徒不徙就是一個有自己完整世界的人。盡管同齡人不斷離去,他越來越感到孤獨,但只要走進鐘樓,他就走進了自己的完整世界。那一刻,司徒不徙是幸福的。
《金墟》以很大篇幅寫民國十五年(1926)的赤坎城建設,就是想重現(xiàn)一個有歷史感的完整世界。赤坎鎮(zhèn)上兩個家族的競爭與投入,共同造就了小城的輝煌。兩個家族先是爭土地,后來是拼文化;司徒氏先蓋了一座圖書館,關氏接著也蓋了另一座圖書館,因為兩大家族都重視文化,赤坎鎮(zhèn)培養(yǎng)出了大批人才。他們在北美的拼搏史和家鄉(xiāng)的建城史,是一段已經(jīng)逝去的時光,但對這段時光的追憶,也可映照出新時代赤坎城鎮(zhèn)建設的曲折和艱辛。小說有意建構這個歷史維度,讓以司徒文倡和司徒譽為代表的司徒氏兩代人彼此呼應,其實是想揭示,沒有歷史的現(xiàn)實是不完整的,而沒有現(xiàn)實的歷史,也不會有未來。
不妨對比一下司徒譽在小說末尾聽到鐘聲時的感受:
鐘聲在潭江兩岸震蕩,他把它想象成怒放的鮮花,天空于是出現(xiàn)了花海,云彩被賦予了聲音。一瞬間,司徒譽明白大鐘并不為古鎮(zhèn)人而敲,它本無羈絆,無所用心,只依從自然的法則。(14)
司徒不徙是和鐘聲合體的,“沒有鐘聲相伴,他會隱隱不安”,鐘聲已融入他個體的生命之中;他和鐘聲的合體,代表的是歷史的整全性。司徒譽則代表現(xiàn)實的維度?,F(xiàn)實中的他,敢闖敢干,有擔當精神,具有世界意識和現(xiàn)代意識,他眼中的現(xiàn)實不是一幅機械、固化的圖景,而是開放的、變革的、前行的、走向世界的,所以,他理解的鐘聲,不僅是屬于一個族人的,而是可以讓更多人共同擁有的。小說的開始,司徒譽聽到的古鎮(zhèn)鐘聲,是“我”和“我們”的鐘聲;到小說的最后,他聽到的鐘聲已經(jīng)是無所羈絆的來自他者的聲音,是自然界聲音的一部分,它“并不為古鎮(zhèn)人而敲”,“只依從自然的法則”。
這是人生的省思和升華。從家族、個體的歷史中走出來,走向現(xiàn)代社會,并和世界對話,這是新赤坎的誕生,也是一種文化的現(xiàn)代賡續(xù)。司徒不徙和司徒譽,這是兩個不同時期的人物,代表著兩種不同的價值觀念,但熊育群巧妙地通過鐘聲這個細節(jié),形成一種對比,通過二者內(nèi)心的不同感受,寫出了歷史和現(xiàn)實的真實側(cè)面。從“我”(“沒有鐘聲相伴,他會隱隱不安”)走向“一切我”(“依從自然的法則”),既是從鄉(xiāng)土走向世界,也是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司徒譽作為一個有國際眼光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和要購買赤坎鎮(zhèn)的僑商關憶中一樣,都是從內(nèi)在維度理解赤坎的人,他們的文化視野和文化關懷,體現(xiàn)和傳承的正是赤坎的精神。
三
除了鐘聲,《金墟》還寫了很多令人難忘的聲音細節(jié)。比如,熊育群寫木棉花的聲音:
春天的一個晚上,木棉花巨大的花瓣紛紛掉落,砸在地上“咚”地一聲響,跟約好似的,一聲接著一聲響了一夜。(15)
又是一個春天,木棉花總是等不及枝葉冒芽,就在高空點燃了火苗似的花瓣,鐵黑枝頭躥動的串串血紅,像號角吹響。喧鬧的春天,黃花風鈴木、禾雀花、桃花、油菜花都是木棉花的伴奏。
司徒譽把木棉花跟春天畫了等號,看到木棉花他會有生理反應,潮濕的春天是一股汁液,滲透并滋潤碩大的花朵,也在他的身上滲透。(16)
這樣的描寫,一下子就帶出了南方的氣息。木棉花掉落時,是“砸”在地上的,當滿樹都是木棉花時,卻像“號角吹響”,熱烈而喧鬧;而能“砸”出一夜聲響的花朵,可以想見,是多么飽滿、碩大、汁液橫流,由此寫到司徒譽看到木棉花“會有生理反應”,也算是寫出了一種隱秘的真實。《金墟》還寫了血榕,“晚上,風吹血榕,小果子紛紛從樹上掉落,傳出各種異響,有時似人哭泣、低語,有時似陣陣跫音”;(17)寫了爬山虎,“今天的爬山虎嘀嘀嗒嗒,雨珠從葉尖一顆一顆滴落,像微語呢喃。經(jīng)歷了臺風,有的葉片被吹得翻轉(zhuǎn),現(xiàn)在它們正在慢慢轉(zhuǎn)身,有的葉子像受了驚嚇,急速地轉(zhuǎn)動著”。(18)由聲音再寫到味道:“關憶中不顧危險,鉆進每一棟房屋。空氣中散發(fā)著濃烈的植物氣息和陣陣陳年霉味。這就是廢墟的味道吧?!保?9)這是典型的南方特有的潮濕、腐敗的味道。
這些都表明,《金墟》所寫的赤坎古鎮(zhèn),不僅是一個嶺南文化古鎮(zhèn),一個文旅開發(fā)的樣板,一個資本和權力爭相上演的舞臺,它還是嶺南日常生活的博物館。承載文化的最好容器就是日常生活,那些器物、植物、事物所散發(fā)的色彩、味道、氣息,才是文化永不破敗的肉身。《金墟》里有大量嶺南民間的生活樣態(tài),街巷、店鋪、點心、燉湯、洗漱、照相、乘涼、小憩,還有小說人物的情愛抒發(fā)方式,都充滿嶺南生活獨有的風格,而赤坎作為僑鄉(xiāng),又受西方文化的影響,這種中西交匯而成的駁雜和開放,構成了赤坎人獨特的生活景觀:
“衣服重番裝,飲食重西餐”成為時尚的同時,連說話也混入了英語,外來詞匯這一時期紛紛進入開平方言,男女老少自覺不自覺,見面叫“哈羅”,分手說“拜拜”,稱球為“波”,餅干叫“克力架”,奶油叫“忌廉”,夾克叫“機恤”,雜貨店叫“士多”,對不起叫“疏哩”,好球叫“古波”,球衣叫“波恤”,冰棍叫“雪批”,奶糖叫“拖肥”,蛋糕叫“戟”,沙發(fā)叫“梳化”,護照叫“趴士缽”,帽子叫“喼”,商標叫“麥頭”,面子叫“飛士”……
華僑回鄉(xiāng),葉落歸根,有人模仿西方建筑砌房,有人把西方的生活方式帶回家鄉(xiāng),成功者衣錦還鄉(xiāng)的沖動與改變家鄉(xiāng)面貌的愿望混合著,帶動開平生活風尚的變化。于是,融合中西建筑風格的碉樓、騎樓大量出現(xiàn),赤坎街道一棟棟樓房比肩而起,儼然廣州十三行的縮影。(20)
看得出,寫作《金墟》之前,熊育群做了許多扎實的野外調(diào)查工作,他考據(jù)赤坎鎮(zhèn)的歷史,探究赤坎人的生活細節(jié),這些都被他寫進了小說,成為小說不可或缺的血肉和肌理。熟悉熊育群這段寫作史的一木秋說:“《金墟》有種真實的力量,當中細節(jié)幾乎都是作者一步一步走在村野間,從磚瓦的縫隙里窺視的時代秘密?!保?1)
《金墟》有一個以建設赤坎古鎮(zhèn)為核心的故事架構,但在這個架構之外,還有一個生活架構。故事架構里的人是追求變化的,希望古鎮(zhèn)日新月異、蓬勃發(fā)展;生活架構里的人是緩慢的、優(yōu)雅的,一步三回頭,經(jīng)年不改地過著有嶺南煙火氣的日子。這種日子是有聲音的,有鐘聲、雨聲、風聲、鍋碗瓢盆的碰撞聲、木棉花砸地聲、家長里短的寒暄、孩童的打鬧、江船的鳴笛……這些來自市井的聲音所構成的生活幕布,是赤坎不斷被破壞、又不斷被重建的力量來源。建設的喧囂會沉寂,但生活的動靜從未停歇,甚至那些屹立在赤坎多年的圖書館、祠堂、碉樓、騎樓、教堂、瞻園、文璟廬、墓葬等,也從未靜默,它們作為一種靈魂性的存在,一直代言著赤坎,也守護著赤坎。
圖書館依標準的西歐建筑修建,每個細節(jié)都做得十分精美。設計者對大門進行了重點處理,正門兩邊各立了一根粗壯的科林斯柱、半根方柱,方柱另一半給人嵌入墻體的錯覺。半圓形的拱門,拱門柱頭向上升起如花似浪的雕飾,在繁簡對比中柱頭便是繁,恰如點睛之筆。
樓房三層,四根方柱從底升至頂,柱頂用一個渦券和纓絡組成雕飾,飾作柱頭。樓頂正中三角形門楣,飾卷草紋圖案。屋頂?shù)溺姌?,做弧形處理。?2)
巷子里有一座高高的碉樓,這是赤坎墟有名的恒富按,仰頭看見墻角懸挑的燕子窩角堡,很有歐洲中世紀之風。(23)
騎樓是嶺南建筑的顯著特征,有一定規(guī)模的城鎮(zhèn)幾乎都有騎樓街,街兩邊建長廊,上面住人,底樓臨走廊設店鋪,人行走廊,晴能遮陽,陰可避雨。(24)
這些標志性建筑有傳統(tǒng)文化的存續(xù),也有西方文化的元素,這是一道中西合璧的奇觀,它本身就是歷史的見證,在訴說著一個地方的生活變遷。這些建筑有的是近現(xiàn)代之后才出現(xiàn)的,它的身上,濃縮著中西方觀念激蕩的印痕。赤坎有很多人遠涉重洋,但是他們走得再遠,那根靈魂的絲線還在,以祠堂、祖屋為代表的建筑就是這樣的重要絲線。只是在赤坎鎮(zhèn),多了別的地方所罕見的圖書館、鐘樓,這些建筑的存在,昭示出了赤坎人重文化、愛讀書、敬惜字紙的傳統(tǒng),也顯露出了赤坎人胸懷世界的氣度。赤坎是開放的、現(xiàn)代的,洋溢著變革和奮進的力量,《金墟》里的司徒譽、關憶中就是這種精神的代表人物;有他們在,赤坎永遠不會衰敗。以赤坎墟為例,它經(jīng)歷了三起三落,第一次興于明代海上走私貿(mào)易,第二次興于關氏牛墟和司徒氏東埠市場,第三次因為華僑,興于民國十五年的城市建設。司徒不徙親歷過這些興衰,如今,人到晚年,“看著墟鎮(zhèn)興建,又看著它一天天衰敗,跟隨自己的生命一起老去,他心中充滿蒼涼”。(25)司徒譽則不同,他看到了衰敗之外的一些東西,盡管街上那些陳舊的標語令他發(fā)蒙,但他仍然認為,“古鎮(zhèn)進入了一個詭異的時空,它不再是衰落或是衰敗,而是空落,是人去樓空,所有的記憶已經(jīng)卷走。它在經(jīng)歷一場先死后生的巨大蛻變,將有一群人、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降臨”。(26)司徒譽有失落,但他也在不知不覺地積聚信心,他希望自己所設想建造的赤坎城新貌,能長留世間,就像他的先輩司徒文倡所做的那樣。司徒文倡從廣州回鄉(xiāng)主持筑堤和城建時,還是民國時期,時勢動蕩、戰(zhàn)亂頻發(fā),許多事情都半途而廢了,但只要是做成了的事,就都積淀在了赤坎鎮(zhèn)的文化血脈中。
這就是錢穆經(jīng)常說的文化的存續(xù)、綿延?!拔幕c歷史之特征,曰‘連綿’,曰‘持續(xù)’。惟其連綿與持續(xù),故以形成個性而見為不可移易。惟其有個性而不可移易,故亦謂之有生命、有精神。一民族文化與歷史之生命與精神,皆由其民族所處特殊之環(huán)境、所遭特殊之問題、所用特殊之努力、所得特殊之成績,而成一種特殊之機構?!保?7)任何有個性的文化都是在歷史的各種特殊境遇下生成的,有“不可移易”的文化個性持續(xù)綿延,這個地方才能稱之為有生命、有精神。赤坎鎮(zhèn)是一個真實的歷史遺存,也是一個在特殊境遇下生成的文化景觀,它正在經(jīng)歷這個時代對它進行的改造和重塑,《金墟》記錄了它的衰榮,也預示了它將獲得新生,因為一種衰落從哪里出現(xiàn),一種希望也將從哪里準備生發(fā)出來。
注釋:
(1)《金墟》首發(fā)于《花城》2022年第6期,2022年12月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深圳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本文所引該小說皆出自熊育群:《金墟》,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深圳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22。以下只注明頁碼。
(2)(3)(8)—(13)(14)(15)(16)—(19)(22)—(26)熊育群:《金墟》,第1、23、23-24、22、23、40、26、27-28、583、100、408、124、414、124、474-475、16、8、97、470頁。
(4)(6)熊育群:《抹去虛構與非虛構的邊界》,《長篇小說選刊》2023年第1期。
(5)熊育群:《雙族之城》,《人民文學》2018年第2期。
(7)謝有順:《現(xiàn)實、想象與實證》,《福建論壇》2019年第2期。
(20)熊育群:《雙族之城》,《人民文學》2018年第2期。
(21)一木秋:《“金墟”的夜》,“當代”微信公眾號,2023年1月5日。
(27)錢穆:《國史大綱》,第911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
本文刊發(fā)于《當代作家評論》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