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痂之癖的自我診療
我自小患有非常嚴重的搜集癖,大概是從集郵開始。上世紀八十年代,集郵倒是大眾化的游戲,我小學四年級就懂得以藏養(yǎng)藏,從外地郵購轉(zhuǎn)賣給同學,賺來的錢繼續(xù)郵購。高中時被父親強令終止集郵,那時我已攢了二十余本郵票。結(jié)束集郵之后,這么多年我也有計劃地搜集過許多東西。事實上,我再也沒有以藏養(yǎng)藏,而是將辛苦碼字賺來的錢換來各種無用的東西,分門別類歸置好。尤其是書,幾乎填滿了我老家和現(xiàn)在居所的所有空間,甚至我的衣柜用來碼書,藏書粗略估計得有四萬冊。到現(xiàn)在,淘書之癮難以痊愈,但碼書沒了地方。有時候我恨不得把所有書架都騰空,然后再去淘新的書籍,讓搜集癖得以延續(xù)……要不然,我就只有買房子裝書了。有朋友提醒我買書近乎病態(tài),我也自覺不對勁,卻又停不了。但這才叫癖好,那些能夠光明正大持續(xù)下去的事情,大概可以叫做事業(yè)了。
藏書也是先定好主題,再按部就班地淘獲、聚集。我最離譜的主題,當屬武俠黑書——書皮印的那些出版社名稱都純屬虛構(gòu),是盜版中的盜版。我讀小學初中,在租書攤鋪上包月看武俠小說,假期每天要看兩三本,猶如吃自助餐吃到自己賺麻了。那時候看的武俠多是如此,拿到手里,大都翻至現(xiàn)在已不可想象的破爛。從2005年開始,我每天蹲守孔夫子舊書網(wǎng),先是淘書,慢慢對網(wǎng)拍上了癮。七八年前,某拍主拍出一組書,其中一些我以前看過,那一夜上拍的書幾近全品。于是,記憶中的破爛書本、上世紀八十年代粗礪的氣息和屏幕上全新書品重疊并糅為一體,讓我突然得來某種驚艷。此后我便像是被攝了魂,經(jīng)常守著孔網(wǎng)淘書,每一品種都通過搜索排序找定最好的品相。淘書找不到目錄,我還混入愛好者的微信群,想辦法搞缺本目錄,或者從他們朋友圈的曬圖挖取缺本信息……大概有三四年,我完全沉迷于此,甚至想將它們淘齊。
這些書到底有多少品種,收藏者都沒個準數(shù),說明這一收藏也不曾出現(xiàn)權(quán)威圖錄。有朋友估摸此類書有一千種以上,我花幾年工夫,搜尋到九百多種,每一種都淘孔網(wǎng)最好品相,后面遇到更好品相又忍不住換品,猶如強迫癥一次次發(fā)作。有一些品種在孔網(wǎng)上只出現(xiàn)一兩套,每一次搶單成功都有武俠小說里尋獲秘笈的快感。九百多套插滿好幾個書架。我試圖向朋友展示這一題材藏書,朋友的神情似乎都暗自敷衍甚至暗含譏笑,只有作家馬中才剛開一家酒店,他想將我藏的這些書陳列到酒店里面,書封滿滿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即視感,弄不好就將酒店變成另一版本的“文和友”,變成網(wǎng)紅打卡地。這類書擁有的賤籍,那可是鐵板釘釘啊。淘它確有快感,同時又懷疑自己的品位甚至口味。這不就是所謂的嗜痂之癖么?
幸好,我從事寫作,且以多年經(jīng)驗,知道只要將這種喜愛有效寫進小說,就能將內(nèi)心的矛盾化解。是的,只能是小說而非散文,只能是虛構(gòu)而非直抒胸臆,內(nèi)心矛盾需要在全新的故事框架內(nèi)化解,私人的喜好和淘書的快感一定能化為小說的爽點。到底融入怎樣的故事,一開始全然不知。很快,我在網(wǎng)上翻來一條舊資料:曾有一名軍情局特務(wù),工作之余寫武俠補貼家用,取用筆名高皋。我腦袋一熱,知道這是個很好的引子,一個寫武俠的特務(wù),肯定能跟我那幾柜書扯上聯(lián)系,作為小說作者,我私密的喜愛一定能對接上虛構(gòu)的無限可能。
署名高皋的“黑書”,我藏了大概有三種:《紅綾劫》《兇車暴客》和《無情浪子》。書柜里找出來,想看看特務(wù)寫的小說有何不同,但這幾本武俠小說平平無奇,沒有可供發(fā)揮的余地。我要寫的新小說仍然就此開筆,故事架子稍事搭建,中間空白或斷裂的地方,能夠迅速地以這類書的冷知識補綴連接,我那一腔喜愛,在創(chuàng)作中果真成為萬能黏合劑。整個小說寫起來像淘書一樣爽,當然意外地順手,簡直可說迅雷不及掩耳——三個多月時間,每天碼字不輟,竟寫成十萬字的小長篇。剛寫完初稿,質(zhì)地還毛糙,拿給《收獲》的編輯朋友過目,提提意見。很快得來反饋:這題材確實非常新穎獨特,怎么找到的?此時不免暗自一樂,原來我這古怪的嗜好,在寫作中能夠轉(zhuǎn)換成題材的新穎獨特。當然,此時內(nèi)心也已釋然,嗜痂之癖易患,而自我療愈是小說創(chuàng)作獨有的福利。
當時是2021年8月,恰好第六期《收獲》的長篇未定——待選的不少,但版面有要求。恰好,我新寫成的《秘要》在篇幅上大體合適——不得不說,這算是撞了運氣。編輯發(fā)來短信,提醒我須心里有數(shù),這個小說雖可發(fā)出來,但內(nèi)部脈絡(luò)肌理尚未完全捋順?!妒斋@》發(fā)表的機會,當然不容錯過,我在第六期雜志定版之前不斷修改,但時間仍是匆促,尚有遺憾未及補足。發(fā)表以后,我將全書再作整體的大修改,先找出脈絡(luò)肌理還未理順的地方,字跡標紅,再一點點地將其補綴、打通、理順、完善,改好的段落,又標為黑色。仿佛是遵循某種復(fù)雜工藝,又仿佛是修補一件古物。這次用了八個月,隨著文檔里的紅字逐塊變黑,終于將小說出版稿完成。我還增加數(shù)章篇幅,讓整個故事起承轉(zhuǎn)合更為渾然一體。
《秘要》終于完成,我感覺對這類書的喜好也該告一段落,想著怎么一次性清理掉,然后騰出書架上寶貴的空間,確定下一個藏書的主題,等待著再次染罹嗜痂之癖,并開始新一輪的自我診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