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3年第4期|黃淮:燒信
那天我在舊屋燒信,阿媽打來電話。阿媽說,北京在下雨。阿媽的聲音潮潮的,好像她那里真有大雨落下。北京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叫阿媽別擔(dān)心。
我在舊屋燒信。這本不是今天的計劃,但是阿媽說,既然回去了,那就應(yīng)當(dāng)順路去老宅看看,順帶給祖宗燒點紙錢。阿媽的世界里,好像什么都是捎帶的,都順路。既然是阿媽的話,我就只有照做。
舊屋是我祖父建的,那時我太祖還活著。舊屋落成那天,大家都很高興,我還在阿媽肚子里,阿媽的心跳很快。阿爸說,整個王大莊,再沒有比這更體面更漂亮的房子了,石灰是新粉刷上去的,燕子還沒來得及做巢,臨近的大人孩子都來看熱鬧。那天村里所有的孩子都分到了喜糖,糖果紙皮落得滿院子都是,招來大量螞蟻。螞蟻來到院子里,來到門廊下,到后來拉開床前柜子,也都是螞蟻。紅色的螞蟻,黑色的螞蟻,成群結(jié)隊,走起路來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螞蟻會咬人,咬人會疼,所以,我們一家老小搬進(jìn)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消滅螞蟻。
起初我們用水沖刷,水流過的地方總有白色蘑菇長出來。祖母說,那是狗尿苔。狗尿苔漸漸成熟,變成褐色,螞蟻過來,把它吃掉,原處只留下一攤攤黑印子,沿著地板縫隙擴(kuò)散開來。螞蟻吃蘑菇,蘑菇吃新屋。于是祖父變作溫和派,他在房子周圍種了一圈艾草。蟲子沒驅(qū)走,反倒招來許多青蛙,在夏天的夜晚,“咕呱咕呱”吵個不停。祖父又在房子的每個角落都細(xì)細(xì)粘上幾層雙面膠帶,老實講,很有用。透明膠帶上,密密麻麻粘了一圈,全是螞蟻,顫動著細(xì)的觸須和手腳,在做無言的抗議。好景不長,膠帶上的螞蟻足夠多了,日積月累的,后來的螞蟻很輕松就可以借著同伴的尸體越過去,大搖大擺地進(jìn)到屋子里來。祖父最后沒有法子,在一個涼爽的早上,扛著鐵鍬出門去了。
這場艱苦卓絕的斗爭歷時數(shù)月,終于以人的勝利告終,在離家一里地的一顆櫻桃樹下,祖父發(fā)現(xiàn)了螞蟻的巢穴。
祖父說,櫻桃樹的根很細(xì),鐵鍬鏟下去,當(dāng)時就斷了。一大窩黑螞蟻涌出來,沖得哪里都是。祖父慌忙向后跳了幾步,倚著鐵鍬觀望態(tài)勢。螞蟻們胡亂沖撞,四面八方,好像夢里剛醒的人。到后面,就有扛著卵的螞蟻急慌慌地跑出。祖父告訴我,螞蟻的卵像小米粒一樣,有瑩瑩的光亮,那些螞蟻舉著比砂粒還小的卵,好像大洪水里扛著包裹出奔的人。祖父隨手抓起一把碎草,拿打火機(jī)點著,火星濺到哪里,哪里的螞蟻就被燒焦一片,它們還不知道躲?;鹪饺荚酱?,我興奮的祖父瞧見,一隊螞蟻抬著一條巨大的白色長蟲,從火光中沖出,好像不怕火燒一般,此情此景,就連我祖父也有些猶豫,但一鐵鍬下去,那白色巨蟲和螞蟻一起掉到土里。
一種煩躁的感覺終于消失,祖父正是因此確認(rèn)了那些螞蟻的死亡,他知道此后不會再有螞蟻去侵?jǐn)_他的新居。侵?jǐn)_我們家長達(dá)數(shù)月的螞蟻,一下子就被消滅了,但我祖父沒有特別高興。因為此刻又有另一種煩躁的感覺在他心頭浮現(xiàn),只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樂極生悲,祖父安慰自己。
祖父的光榮事跡直到我五歲上了幼兒園,還在說。每次我被螞蟻咬到,嬌嬌氣氣哭哭唧唧,祖父都要把這件事拿出來說道說道,以此勉勵我做一個男子漢。
我們并不知曉后來家里會出現(xiàn)那樣多的變故。祖母總是說,或許不應(yīng)該殺掉那群螞蟻,說不定是什么地靈神仙之類。每當(dāng)此時,祖父就變得很不耐煩,祖父說,哪有神仙投胎做這樣低賤的東西?!祖父很煩祖母的嘮叨,但祖母總是忍不住去說。好像說出去,一切的怨恨和不幸就會消失。
其實我那時已經(jīng)相當(dāng)有知識了,初中二年級的生物課本上有蟻后照片,我很想告訴祖父,那天他殺死的只是一只普通的白蟻蟻后和她的子孫后代,僅此而已。那并不是什么值得擔(dān)心的事情,更沒有什么靈異色彩。
但直到祖父死后,我也只字未提。好像是因為我覺得時間已經(jīng)過去太久,重提沒有意義。告訴祖父,然后呢?
都說了沒有意義。
現(xiàn)在舊屋又是螞蟻的天下了,黑色的螞蟻運送著白色的卵,來來回回。螞蟻搬家,或許明日舊屋也有大雨。
在舊屋,我追蹤這些螞蟻的去處。想不到荒廢的房子里,草這樣深,我擔(dān)心有蛇。按道理,我也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過十幾年,整個舊屋沒有我不熟悉的角落,但現(xiàn)在它大變樣了,我們不過只是離開一會兒,它就大變樣了。我望著這間黑黢黢的屋子,苔蘚都長到屋頂了,青蛇一樣,歪歪扭扭,附在潮濕的壁上,檐角在滴水,小飛蟲落入嘴巴,有辣辣的味道。
舊屋已經(jīng)是危房了。
祖父當(dāng)年或許就是像我今日這般,在綠得煞人的草木之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企圖扮演一個耐心的獵人。他心煩意亂,因為太祖對他下了最后的通牒,消滅螞蟻。
但顯然,我已經(jīng)喪失了祖父當(dāng)年的勇氣,舊屋的沉默讓我心神不寧,我懷疑它在窺伺我,等我什么時候放松警惕,就一口把我吞掉。
說遠(yuǎn)了,我在舊屋燒信,不是突然起了什么閑情,光憑我自己,是死都不愿意回到舊屋來的。但中國人似乎總是逃不過那個“來都來了”的圈套,是啊,來都來了,再待一會兒又何妨。螞蟻們領(lǐng)著我在我出生的房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彎彎繞繞,好像它們才是真正的主人。我瞧見了一只狗熊娃娃,我明明記得搬離的時候?qū)⑺鼛У搅诵录遥缓笥幸惶焖蝗幌Р灰姡瑳]想到它在這里??梢娪洃浾媸呛迦说臇|西,自己記得明明白白,但也有假。
阿媽的日記是我無意中踩到的,軟軟的,潮潮的,踩到它就好像踩到了一只瀕死的活物,把我嚇了一大跳。這些東西,我以為搬家的時候都帶走了,或是賣了廢品,其實沒有。它們待在這里,作為舊屋最后的信使,試圖向多年之后的我傳遞些許過時的訊息。我從里面揀出一本,皮質(zhì)封面發(fā)皺,紙張早已枯黃,不過不礙事,打開來看,字跡還可辨認(rèn)。里面所記,無非是今天買菜花了幾角幾分,昨天在哪里遇見了老同學(xué),怎樣怎樣。完全是流水賬。
是阿媽的字跡,確鑿無疑。再往后翻是夾頁里的梔子花,潰敗的汁液穿透了好幾層,落到某年某月某日,我被螞蟻咬到,腳腕那里起了好大的腫包,賴在床上不肯起來,說不能再去學(xué)校。阿媽熱衷于記錄這些瑣碎的事情,這是純粹的女人世界。在這個世界里,阿媽好像可以找到身為主婦的尊嚴(yán)。我很小的時候,總能見到她坐在餐桌前面,一筆一畫地記錄什么。父親從不過問阿媽在寫些什么,阿媽也從來不說。她寫完那些東西,然后細(xì)細(xì)從頭看上幾遍,心滿意足地嘆一口氣,合上筆記,這就完了。有時我在餐廳玩皮球,阿媽伸手召我過來,將我置于她的膝上,指著她的筆記,教我識字。黃瓜,豆角,分,角,元……我希望阿媽認(rèn)為我是個聰明小孩,因而識字時格外認(rèn)真。至于我讀懂阿媽,那已是多年以后的事。那時我家窗戶外面,不知長了什么樹的葉子,綠得嚇人,把整個窗戶都填滿了,密密的不透一點縫隙,人在屋里一覺醒來,是早是晚,今夕何夕,一時半會兒不能明白。舊屋的這本日記,我看到時也相當(dāng)驚訝,它對阿媽而言,應(yīng)當(dāng)意義重大,我不知道搬家時為什么會漏掉它。
我們是在夏天搬離舊屋的。我父親先是去了南方,在那里待了幾年。有年冬天,父親休了好長的年假,從臘八開始,他就在家。到家后,阿媽說,父親一個人在外面,她不放心。父親講,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南方什么都有。阿媽不依,鬧著要去,漸漸哭起來,父親沒有法子,說,那就一起走吧。我們一家就是這樣搬離舊屋的。
搬家那天,阿媽還翻出了父親從前寫給她的情書,開頭就是:“琴,你好嗎?”我那時已經(jīng)認(rèn)得不少字了,阿媽叫我大聲念出來,父親聞聲急匆匆從里屋跑出,追著我滿院子跑,父親說,別念了!讓你爺爺聽見揍你!信還沒來得及念完,就被父親奪走了。于是我繞著院子一遍遍說,琴,你好嗎?父親到后面也就隨我去了,失去大人的注意,我漸漸也覺得沒有意思,就不再說。那天太陽很好,春天快到了,院子里的那個大雪人一天小似一天,我感到高興。父親說,到了那邊,我可能要延遲入學(xué),也就是說,我有一個相當(dāng)長的寒假。
那天我其實有點傷感,因為我還沒來得及和我的伙伴告別?;蛟S剛剛路過的,那個穿藍(lán)色褲子的大頭娃娃,就是他們中誰的孩子。
燒信是臨時起意。日記附近,尚有大量紙張散落,它們沒有皮質(zhì)封面庇護(hù),破損得不成樣子。同學(xué)錄,電話本,一些零碎信件,祖父的語調(diào)在其上隱現(xiàn),我想,如果我再仔細(xì)找找,這里仍然會有父親的一點痕跡,或許當(dāng)年我沒能讀完的情書,還在此地。但找到了又能怎么樣呢?這些東西在從前就被看作是無用之物留在此地,現(xiàn)在更是各種意義上的廢紙,帶不走,又不想留,天氣干燥得可怕,周圍又有螞蟻。我想或許它們也想重溫祖先的夢。
回來的時候就看到有不少村子里的人在看我,他們中的一些人其實我都有印象。
走路一瘸一瘸的那個,年輕時是個羊倌,現(xiàn)在老了仍是。
他老了。但在這群老頭老太太中,我還是最先認(rèn)出了他,他老了。我剛要張口,才驚覺我忘記了自己該叫他什么,是叔還是爺?忘記了。
穿紅衣的那個,她小時候抱過我,是嬸子還是姑姑,通通忘記了。
我們彼此相對,好像原始社會里兩個部落的人,原是一家,現(xiàn)在相見,彼此都熟悉,又懷揣戒心,小心翼翼地較勁。
我長成了他們不敢輕易相認(rèn)的樣子。于是,我索性裝作自己不認(rèn)識他們。
我在舊屋燒信,信紙發(fā)潮,并不好燒,蒼白的煙灰騰空,好像有多大的怒氣。草間有風(fēng)擊打葉片,我抬頭望去,檐角有大片烏云積聚。阿媽的電話打來,北京在下雨。
沒來由的,我感到恐懼,好像我就要消失。像我父親那樣,趁我阿媽不注意,隨便走進(jìn)哪個地方,然后一去不復(fù)返。荊棘地外突然有一女聲傳來,你是哲生不是?小時候看的那些狐鬼傳說一下子被激活:如果有人叫你的名字,不要應(yīng)答,那是精怪在吸你的精氣。
草木中露出半張臉來,你是哲生不是?在村口我就看見你了,但是我沒敢認(rèn),你都長成大小伙子了。你在這里燒什么?你媽媽怎樣,還好嗎?你爸呢?還在南洋?對方的話天羅地網(wǎng)一樣撒過來,將我困住。我含糊應(yīng)答,還好還好。對方接著追問,你們現(xiàn)在住哪?爸媽也回來了嗎?他們怎么沒來?我從這些話中察覺出一種久違的熱情,密密麻麻,好像夏天的蛾子,我是唯一的火光。我說,爸媽在姑姑家,讓我先回來看看。
哦呦,你到底是大人了!
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
“只是在辦公室寫寫材料?!?/p>
“哦哦,坐辦公室好哇,有出息!”
“還好還好?!?/p>
敷衍過后,我生怕她又往下問,有沒有結(jié)婚?孩子多大?
幸好她沒有,那個我拿捏不準(zhǔn)該開口叫什么的人,她說,晚上來我家吃飯吧!你好久都沒有回來了。
還沒來得及張口說些什么,煙就嗆到嗓子,我咳嗽著拒絕,不用了,謝謝阿姨。
那人笑了,說,你到底是在大城市待了太久。叫什么阿姨,叫姑姑就行。阿姨也太生分。
于是我說,不用了,謝謝姑姑。
姑姑遞給我?guī)最w桃子,說,沒有打藥,可以直接吃,拿著吧。我接過桃子,繼續(xù)燒我的信。姑姑走的時候說,瞧瞧你,都這樣大了。
新房子建好,還沒有過多久,太祖就死掉了。然后是祖父的大哥、二哥、三姐,接著是祖父,他排行最小。在我以為一切都已終結(jié)之后,父親離家出走,祖母因此瞎掉眼睛。
祖母說,總歸是房子風(fēng)水不好。有時候連阿媽也這樣講。阿媽總是說她命苦。
把一切的厄運歸咎給命運,總是不會出錯的。我沒有拆穿她們。
后來我學(xué)了醫(yī),也是阿媽的意思,畢竟我祖父的經(jīng)驗就在眼前。阿媽說,或許你們家族有不好的基因。
其實阿媽說得不錯,有些東西不用學(xué)醫(yī)也看得明白。祖父還有他的兄弟們,都因為癌癥去世。只有祖父的小妹,是從工地的腳手架上跌下來摔死的。入殮的時候我看到她腳上穿著白鞋子,顯得她整個人小小的。父親禁止祖父靠近他姊妹的尸體。父親說,祖父年紀(jì)大了,不應(yīng)該與死者距離過近,這是習(xí)俗。葬禮結(jié)束后,我看見祖父坐在院子里。春天快要結(jié)束,我走近時他問,都辦完了?我說都辦完了。祖父點點頭,而后起身回屋,老屋里光線很差,我看著祖父走進(jìn)陰影消失不見,心頭有悶悶的感覺。
接二連三的死亡,使得祖父對于自己的未來悲觀起來。他總是說,我得看你考上大學(xué)才行。我看向祖父,覺得他說這樣的話有點莫名其妙,沒來由地讓人恐懼,畢竟在我看來,他還很健康,臉色黑紅,聲音洪亮。我不能相信,這樣的祖父,會死掉。
父親的調(diào)令是那年的正月十三下來的,我記得很清楚,那日子距離元宵節(jié)很近。父親說,公司要派他去南洋,去菲律賓,公司在那里設(shè)了分廠。阿媽開始流淚。阿媽問,你想不想去?父親說,我去了畢竟是要當(dāng)經(jīng)理。阿媽說,可是南洋那樣遠(yuǎn),你又不會英語,去了人生地不熟,不適應(yīng)可怎么好?父親說,怎么,這次你也要跟著去?阿媽不再講話。
按照公司的計劃,父親要先去深圳的公司辦理手續(xù),再由深圳轉(zhuǎn)機(jī)前往菲律賓的某個島上。事情定下來,阿媽難過了很久。
然而還沒等父親去深圳,祖父就病了,他總說肚子疼。縣里的醫(yī)生建議我們?nèi)ナ欣锏尼t(yī)院瞧瞧,于是母親知道,事情不好了。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讓人頭昏腦漲,父親一夜沒睡,眼下一片烏青,胡茬看起來很亂,好像是一夜之間長出來的,像小時候的那群螞蟻,雨后齊齊冒出,擾得我們一大家子不得安寧。醫(yī)生把父親單獨叫了進(jìn)去,祖父和我們都在外面,我看向祖父,一個黑臉漢子的臉色,竟然還可以這樣白。我想,如果我是醫(yī)生,我絕對不會把患者留在屋外,又轉(zhuǎn)念一想,如果我是父親,我絕不會把祖父帶來。醫(yī)院等待室的椅子泛著鐵青的冷光,我們都好像坐在冰上,在這樣的時刻里,我什么都不會做,只是緊緊攥住祖父皺巴巴的手。結(jié)果完全可以預(yù)料,我不明白為什么大家都還心存僥幸,好像只要醫(yī)生不說出那一個字,一切就都不存在。
我不能說他們錯,因為祖父正是在得知對自己的“判決”之后,突然垮掉的。
祖父病了,父親的去留成了問題,他和阿媽總是吵架。我曉得父親想走,其實大家都是支持他走的,祖父也說,絕不能因為自己的病拖累父親,叫他走。祖父把我和父親叫到床前,說,光宗耀祖,全看你們。他的手從棉被里伸出來,瘦得可怕,我連忙把手抽回,于是祖父咳嗽兩聲,將手縮進(jìn)被子,好像在掩飾一塊難堪的疤。此刻我做賊心虛,父親的眼神銳利如刀。祖父死后,抽手的動作幾乎成為我不肖的罪證,我自己也承認(rèn),我是罪人。祖父那樣愛我。
他死后我總是夢到他,夢里我的手一次次從他的手里抽出來,當(dāng)時的感覺還在,祖父的手是濕的,涼的,祖父的骨頭很硬,硌手,抽出來時我還用了點力氣。無論是當(dāng)時,還是夢里,我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我懷疑,父親對我的愛就是從那時消失的?;蛟S有那么幾個時刻,他從自己身上看到了祖父的影子,又從我的身上看到了一個不如他的他。所以失望。
但是父親不曉得,只有我最理解他的痛苦。我知道父親想走,他可以拋下一切,我們家這么多年來的聚少離多,便是明證。我和阿媽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F(xiàn)在大家都叫他走,就連祖父也逼著他走,他反而走不了了,他有良心的債務(wù)。
所以,父親的臉色總是很差。他日夜徘徊在大河兩岸,不知該讓腳步踏上哪邊。
父親亦視我為最后的希望。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我得好好學(xué)習(xí),我是救祖父的良藥。因為醫(yī)生說,沒有藥給你們吃了,痛得厲害就吃止痛藥。
后來止痛藥也沒有效果了。
祖父生的希望全在我身上,這是他在死路上僅剩的一點盼頭,或許他和死神談判過,我就是談判桌上最后的籌碼。
祖父瘦得不像樣子了,只有眼睛還亮。我有時候希望他死掉,活著對他而言是一種刑罰。我不曉得他哪里來的那樣大的能量,能夠咬緊牙關(guān)不吐露一個“痛”字。
那段時間我想死。
祖父和死神進(jìn)行拉鋸戰(zhàn),我和自己進(jìn)行拉鋸戰(zhàn)。一切本來沒有那么痛苦,如果不是父親只把我當(dāng)作一劑藥引子的話。爺爺這樣愛你,你真教我們失望!
我正是因此才想死的。沒有希望。我的成績不知為何,總是在坐過山車,父親說,他不曉得怎么會生出我這樣一個兒子。
我一無是處。
父親甚至不愿意看我一眼。
祖父的病情總是反復(fù),看起來今天要比昨天好,但實際上大家心知肚明,不會有奇跡,死亡只是早晚問題。我很想趁沒人的時候悄悄趴在祖父床邊,對他說,放棄吧,另一個世界不見得有這樣的痛苦。
但我沒有。祖父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發(fā)臭,盡管他的臉色看起來還很紅潤,但我們都知道他已經(jīng)爛掉了,在被子遮擋住的地方。誰都能看他的身體,誰都不愿意看他的身體,除了父親。他端茶倒水,衣不解帶。
人們都說,父親是孝子。
父親確實是孝子,但他最后還是去了南洋。祖父說,我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事,如果我能一直活下去,那你這輩子就不要出門了嗎?
父親開始沉默,我知道他動搖了。我們畢竟是父子,雖然我很讓他失望。但我們身體里流淌著的是同一種血液。每當(dāng)此時我都要感慨遺傳的偉大。
送父親的那天,祖父說,好好干,別擔(dān)心我。父親點點頭,走了。父親的車漸漸看不到,祖父回過身來,看見我在抹眼淚,于是訓(xùn)斥我:不許哭!母親把我摟在懷里,替我辯解說,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天還沒有暗下去,父親剛打電話過來,說到了,深圳的天氣很熱,祖父就死掉了。有人對此頗有微詞,認(rèn)為祖父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這時候,哪怕早點呢?其實我自己知道,祖父已經(jīng)盡力了。
如果可以選擇,他絕不會這樣死去,也不會死在那天。
祖父死后我感到了解脫,如釋重負(fù)。我為祖父高興,為自己高興,也為父親高興。
阿媽打來電話,問我回去沒有。我說沒有,舊屋破得不成樣子了。我說,村里有人邀請我去家里吃飯。阿媽不大高興,怎么,你想去?我說,沒有,只是跟你說說。
桃子還在手里,毛絨絨的,我將它丟入火中,黏糊糊的汁液冒出來。我想起我的那位姑姑,盡管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記起她是誰,但想起她,想起她紅色的背影是如何消失在小路盡頭,我突然很后悔沒有應(yīng)承下來,直到回答阿媽問話,我才意識到自己多渴望去她家坐坐,不是為了吃什么,哪怕她不是真心。沒來由地我開始煩躁起來,一種不可知的力量驅(qū)使我抽出燒火的棍子,狠狠劈向四周的野草,莖稈斷裂有“刺啦”的聲響,悶悶的,我感到快意。我靜靜地站在那里,靜聽風(fēng)聲,手掌因摩擦產(chǎn)生的灼熱感尚未散去,但也并不令人痛苦。阿媽的電話還沒掛斷,電話那頭說,不要搞到太晚,到賓館記得給她回電話。我應(yīng)承下來。阿媽說,你聽見了嗎?北京的雨還是沒有停。我說媽媽,沒事我就掛了??偸沁@樣,要我回來的是她,叫我趕緊回去的也是她。
祖父死后,阿媽很擔(dān)心父親,擔(dān)心他會像祖父一樣,突然倒下。畢竟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好像夏季雷雨,砸在地上,“噼里啪啦”,一陣子就完了。地都還沒有濕,就結(jié)束了。祖父死前還吃了兩大碗面條。
在靈堂里,父親哭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抹眼淚,紙灰揚起來,把父親的臉色映照得很紅潤,他在跟祖父做最后的告別。我看著臺上照片里黑衣黑面的祖父,看著棺下跪著的白帽白面的父親,他們兩個如此相像,我突然產(chǎn)生一種怪異的感覺,父親就是祖父,祖父就是父親。總有一天我也會長大,長到父親這個歲數(shù),送別他,再往后,我會老成祖父,然后輪到我的孩子在棺下哀哭。或許我們的死因也會相似,不是這里長個瘤子,就是那里多了個囊腫。
祖父死后,父親其實并沒有什么反常的,只是沉默寡言,不過他以前也差不多是這樣。阿媽認(rèn)為他的反應(yīng)是合理的,畢竟是他的父親死掉了。我后來想,父親的憂郁大概來自于,他沒能做一個十全十美的孝子。人人都說他是個孝子,但他父親死時他并不在身旁。
有次我半夜醒來,看見一團(tuán)黑色的影子坐在客廳,和我祖父相當(dāng)之像,把我嚇了一大跳。但很快我就認(rèn)出那是父親,他在抽煙,火光一閃一閃。我問父親,為什么還不睡覺?沒有應(yīng)答。我走到父親面前,父親的眼睛,毫無疑問,是睜著的,他看著我,好像看著空氣。我不知道是世界消失了,還是父親消失了,我只是感覺到害怕,雖然父親一度讓我想去死,我也因此恨過他一陣子,但毫無疑問,我并不想失去他。
這大概是父親最為反常的時候了。這還是我后來在接受警察問話時,回憶了好久才想起來的細(xì)節(jié)。我說,我很擔(dān)心父親會去自殺。
警察問,為什么?
我說,我不知道,只是一種感覺。
警察,一個溫和的中年男人,胖胖的,整個人蓬松得像一團(tuán)棉花,這讓人感覺到安全、可靠。他聽到我的言語不可抑制地笑起來。我想,大概是他見過太多這樣的案子,太多類似的家屬證言。他安慰我說,不會的,在找到人之前,關(guān)于失蹤者的一切猜測都只是胡思亂想。這句話相當(dāng)漂亮,相當(dāng)專業(yè),以至于我每次想起父親時,都會想起這個警察,想起這句話。我看到他的紙上未留下任何字跡,于是我知道,自己的證詞幾乎沒有價值。
幾年后我坐在大學(xué)教室里,夏天,冷氣開得很足,老師在講授幾種急救方法,我突然想起父親,祖父死后,他一個人去了南洋,一去不復(fù)返。
阿媽說,或許他在外面另外有了老婆孩子。但是我不信,如果只是簡單的外遇,他一個孝子,為什么要丟掉祖母。祖母因為他和祖父,瞎掉了眼睛。
我并不反感父親決心拋下一切去南洋。我甚至允許他拋下阿媽和其余的一切,我只是不能理解,為什么,為什么不帶上我。在此后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每當(dāng)我想起父親,我都忍不住去質(zhì)問,為什么?為什么不帶上我?雖然我知道,以過往的經(jīng)驗,和父親生活,只會有另一種負(fù)重前行的痛苦,但為什么,為什么要拋棄我?—但我從來沒有開口問過我的父親,我知道他只是我幻想出來的影子。
我擔(dān)心話一旦說出口,一旦父親的影子說出那個我早就知曉的答案,一切就不可挽回,我連做夢的權(quán)力都不再有。
窗外是夏天,大風(fēng)刮來,教室開始發(fā)黃,同學(xué)們的臉色暗下去,我很熟悉這種感覺,雨很快就要落下。在這樣的時刻里,我突然很想念父親,于是我哭起來。想到父親,總是容易讓人感到寂寞,日復(fù)一日,穿林打葉,窮追不舍,像此時此刻,大雨將要降臨。沒有人會注意我在哭泣,我想,就連我是什么時候失蹤的,都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
窗外的雨還沒有落下,心里的雨也沒有落下,我閉上眼睛,于大風(fēng)暴降臨之前搶先登上了那座小島,熱帶的空氣都是濕重的,林子里沒有半點風(fēng)聲,我知道,我的父親在那里等我。
如果我可以出逃,我一定比父親做得更好,只要我想。
父親消失以后,阿媽打電話追問到公司。公司說不知道,那邊的工廠還沒建起來,他就離職了。我媽到派出所報案,派出所說,人在南洋,又不是南陽,我怎么給你追回來?
我媽打電話給我爸以前的同事,得到的回答也都是,好久沒聯(lián)系了,不知道他的下落。我媽那時顯示出一種相當(dāng)?shù)膱?zhí)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她甚至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了當(dāng)?shù)氐娜A人團(tuán)體,懇求對方幫助尋找我的父親。
時至今日,在我家的戶口本上,戶主一欄仍然寫著我父親的名字,袁華。但無論是我媽,還是我,都認(rèn)為父親已經(jīng)死了,死在南洋。或許父親沒死,但這么多年沒有音信,和死了也差不多,大家只裝作無事發(fā)生。
阿媽,又是阿媽的電話。又是北京在下雨。我知道,北京三小時前就開始下雨,已經(jīng)下了六次了,每隔半個小時,就有電話打來,我不是有意忽略一些訊息。接通電話,媽,我還在辦事,到賓館給您回電話。北京在下雨,我知道。
電話那頭“哦哦”兩聲,說,沒事沒事,北京在下雨。
父親消失了,換我上崗。哪怕后來去了異地,工作時看向窗外,恍惚間總會覺得,那里有阿媽的一雙眼睛。對此我可以理解,阿媽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她失去太多,只能抓住她唯一的財寶。
祖母說,人生就是這樣的,你要多學(xué)你爸爸,他小時候調(diào)皮,沒少被阿祖訓(xùn),你看,后來多有出息!
祖母大概是老了,迂了。她只能記起父親去南洋之前的事了。
但我沒有追究,逃避是人的本能,有的人選擇死亡,有的人選擇失蹤,那自然有人選擇忘記,畢竟比起前兩種,后者聽起來容易許多。
像阿媽虛假的自欺欺人一樣,腦海中父親永遠(yuǎn)是命運曲折的男主角,說不定哪天就要和她重逢,奧德修斯不正是這樣?她是在家中忠誠的妻子,等待,直到永遠(yuǎn)。我有時候也忍不住會想,如果父親回來,我們父子相見,我會說些什么?大概只有一句干巴巴的,“爸,你回來了……”我想那該是我的極限。在父親消失的這些年里,所有想要告訴他的話,他的影子都已經(jīng)聽過了,現(xiàn)在父親真的回來,我又該說些什么呢?我想,我應(yīng)該會告訴他,爸,我終于還是考上大學(xué)了,雖然復(fù)讀一年。學(xué)的是你和媽都滿意的,醫(yī)學(xué)。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
阿媽總是嘆氣,她說我跟父親一樣,不曉得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我想,如果見了父親,我大概什么都不會說吧。
總之,我的父親消失在熱帶的叢林之中,我無數(shù)次在搜索引擎上搜索菲律賓,這千島之國的每一個小島上,都可能住著我的野人父親。他或許已經(jīng)忘記自己過去有過的歡愛,忘記自己家鄉(xiāng)的方言,甚至忘記了他自己。這是分外明智的,記憶就意味著和原有的生活尚且還有聯(lián)系,那便不能得到真正的解脫??傊腋赣H,他以一種意外的方式逃脫掉了死亡的陷阱,在這一意義上,父親可以比我活得更久。
不知道這是否是一種自我安慰,我想我大概是理解父親的,我越長大,越能理解。遺傳真是可怕的東西。我理解他為什么要拋下所有,徹底消失。我也時常感受到那種召喚,父親在挽留我,父親說,留在島上,別回去了。父親一次次挽留,我一次次撥開他的手,這其中是出于真心還是報復(fù),我不知道,但我從中確實感受到快樂,你看,我總算證明自己長大了,我總算戰(zhàn)勝了他,畢竟他曾拋下我,畢竟我拒絕了他,我看穿了他,他一定是后悔了,不然不會苦苦挽留我。
人總是在夢醒之后才知道,之前種種,全是做夢。我想,和我一樣,父親的人生或許是一艘潛水艇,從童年開始,在人生的海里不斷下潛,下潛,直到父親死掉。父親死了,潛水艇只剩下大把自由。
我早就和阿媽分享過關(guān)于父親的一些看法,她在聽但我知道她并不在意,或者說,并不贊同。于是此后,關(guān)于和父親的交往,我只字不提。阿媽會說,我在胡說,我在做夢。
是的,大家都在做夢,我做我的,阿媽做阿媽的,祖母做祖母的,各不相干。因為該發(fā)生的早就發(fā)生,該失去的早就失去,我的世界是廢墟一片,阿媽是最后立著的那根柱子。我想,阿媽總是看到別人,看不到自己。如果回到貞節(jié)牌坊的時代,她肯定可以得到一座很大的牌坊。
我就比較幸運,年紀(jì)輕輕,就知道怎樣讓自己過得舒服。
因為我找到了一個答案,我想說,我想告訴你們,我是這樣了解父親。
如果有一天你也可以自由下潛,你要去到哪里?
我也曾這般認(rèn)真問過自己。
和父親不一樣,我沒走,我想我對我們家族最后的兩個女人負(fù)有一定的責(zé)任。我從我的父親那里繼承來了這份責(zé)任,他因為一些原因一走了之,剩下我接著還債。老實講,此后的日子不算快樂但也并不糟糕,我家族的女人們和我相依為命,她們害怕失去我,為了平息她們永無止息的憂慮,我付出了相當(dāng)程度的自由。但我覺得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我正是以此還祖父的債,還父親的債,還自己的債。至于這份債務(wù)是何時背上的,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火光越燃越旺,我從口袋里抽出了那封書信,父親的信。從住處帶來的。那天天氣大好,阿媽非要把壓箱底的衣服曬一曬,舊信就是這樣被我發(fā)現(xiàn)的。信封帶著我懷中的溫?zé)?,好像一只雛鳥,在手里攥著,尚且有微弱的呼吸。我不明白為什么阿媽沒告訴我這件事,只是告訴我,父親有信來。
只要我想,只要我想,現(xiàn)在就可以拆開,看看里面父親到底講了什么,是他終于想要浪子回頭,還是要帶我一起走?在這謎底即將揭開的最后時刻,我細(xì)細(xì)欣賞了一番信封上父親的簽名?;孟牍皇菬o底洞,而我在其中耽擱太久。父親壓根就不在南洋,至少十年前他寄信的時候不在。胸中有“轟轟隆隆”的聲響,什么東西開始坍塌,等我于廢墟之上睜開眼睛,父親的信燃燒起來。
螞蟻,到處都是螞蟻。我原本的意圖真的只是回來看看舊屋,是螞蟻們自己朝火堆撲來。祖父說得不錯,它們和當(dāng)年一樣傻,不會有神靈選擇成為螞蟻,因為它們沒有腦袋。螞蟻們攜帶火種,回到自己的巢穴,好像即將被引爆的引線,長長一條。舊屋就是這樣,突然著起火來。一切只是因為天氣過于干燥,這里不是北京,這里沒有雨水。在熊熊燃燒的火光前,我大笑起來,然后學(xué)著父親當(dāng)年的樣子,點燃了手中的香煙,靜靜地,看著舊屋,燃燒起來。
黃淮,2000年生于河南信陽,畢業(yè)于華中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小說《狂想一九九三》獲第六屆“青春文學(xué)獎”中短篇小說獎。有作品見于《江南》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