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3年第3期|朱朝敏:米蘭的雨和霧(節(jié)選)
朱朝敏,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于湖北枝江。湖北省作協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湖北省作協簽約制專業(yè)作家。小說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思南文學選刊》等全國選刊轉載。獲第三屆華語青年作家獎、《芳草》文學全國女評委最佳抒情獎、湖北文學獎、第四屆三毛散文獎、徐遲報告文學提名獎。出版《百里洲紀事》《黑狗曾來過》《魚尾裙》等多部作品。部分作品被譯成英語、韓語和西班牙語。
米蘭的雨和霧
□ 朱朝敏
1
表弟來我家時,我正在為一缸水仙生氣。
潔白渾圓的五個球莖擁擠在煙灰缸中,撐出蔥綠肥碩的長葉,長葉中的莖干挑起花苞,兩三苞已爆出花瓣。那個水晶煙灰缸,兔子形狀,是我們結婚十周年紀念物之一,不知啥時掉了右耳尖,功能倒是一分不減,盛納煙灰之余,還水培室內植物。五株水仙熱鬧地擠在缸內,擠出頗有風致的直觀盆景。
遺憾的是,這并不是我需要的。
我家駱先生在鮮花市場曾來電詢問我買何花。每年春節(jié)前,我們都會買一些鮮花來辭舊迎新,告慰一年來忙碌的心情,一年年買著,竟買成了習慣。百合、風信子(我只喜愛白色的)、南方睡蓮、風鈴花、各色玫瑰等等,水仙也買過。但是今年深冬雪天我不幸跌倒流了胎(真是霉運啊,四十有余的我,好不容易懷上孩子,卻……),這段時間窩在家里休息,未免憋悶,對清新空氣的渴望日復一日,買何種鮮花也講究了。駱先生問時,我及時提出要求:當然是凈化空氣之類,臘梅和蘭花吧。
買回的卻是水仙。盡管駱先生強調非一般的水仙,是復瓣,來自著名的水仙之鄉(xiāng)漳州。
可那還是水仙啊,濃郁的花香盤結空氣中,在封閉的室內勢必走向反面,還凈化空氣?
你就是助紂為虐,水仙中毒你不曉得?我盡量把語調放慢放輕,但還是逸出了嗆鼻的火藥味。駱先生不耐煩了,冷聲駁斥我在挑刺??諝庵婿畷r真就扎來微刺,挑起沉默的表皮,隱隱作痛的不適感迅疾鋪開。
那事……我也難過,責任不在我吧。駱先生拉長臉頰,抿緊的嘴唇慢慢地吐出字詞。
那事是啥事?當然只有一件事。我三十二歲那年懷了孕,駱先生正主抓一個大案,每天都在危險中,他聲明四十歲以前不考慮孩子的事,于是胎兒被流產。四十歲以后他想要孩子了,卻事與愿違,怎么也懷不上了。這次被流掉的孩子還是看完醫(yī)生吃了大幾千元的中西藥才懷上的,然而我不小心跌倒,導致胎兒流掉。這么說來,確是我的責任,可是……那天大雪,家里的車被他開走,說是接到舉報,有人在濱江公園拐走了一個孩子,他去追蹤,結果虛驚一場,帶走孩子的是人家姥爺。我只好步行上班,就在單位前面的坡路上滑了一跤,隨后大出血,孩子被迫流掉。這自然是意外,但如果他開單位的警車,把家里的車交給我開,至于出現那檔子事嗎?盡管他事后補了一句“我著急了,就開了自家的車追去”,但是,我們家所在的小區(qū)就在他單位隔壁,一步之遙啊。我終究覺得他的理由有點牽強,雖然不滿,但也只能止于腹誹,他卻毫無愧疚。
錯誤看似在我,但根子在你,你把車開走了。我輕聲回復,眼色瞇出柳葉刀似的犀利。心不在焉也好,無心也罷,最好別是存心。
愣怔的駱先生向前幾步,跨到茶桌邊,伸出右手。說時遲那時快,水仙被他一把薅在手里。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
駱先生扶了下眼鏡,瞪大的雙眼散發(fā)出復雜的眼神,撞上我遞來的目光,不由縮了縮。敲門聲還在繼續(xù)。我嘗試挪了下右腳,而那五棵肥碩的水仙回歸了原位,卻東倒西歪,有一棵顯然受到了屈辱,蹦出煙灰缸外,又掉落到地面上。
表弟一家三口來了。他們從襄陽趕回老家團年去,順道來我家看看。拉雜了一些閑話,五分鐘后,表弟一家人準備告辭。走到門口時,表弟丟下一句話:我媽今年團年不回家。
他來我家原來就是知會這件事情。他媽媽是我小姨,不帶有血緣關系,待我們卻比親小姨還親。
團年啊,怎能缺席?我拿出手機立馬給小姨打電話。小姨態(tài)度堅決,說醫(yī)院安排她春節(jié)值班保潔,還要照顧兩三個癱瘓在床的病人,不光團年不回家,整個春節(jié)都不回家了。
站在門口的表弟急了,一把奪過我的手機,叫道:你還真當自己是醫(yī)院的職工了,就一個保潔員,還值班?回家團年才是正事!
小姨卻掛了電話。表弟移開手機,橫了眼,再哼聲,才遞給我。算了,我回家了,老爸一人在家等我們呢。說著,他朝老婆孩子揮揮手,拉開防盜門,一家人離開。
駱先生拾掇那些水仙去了。
我重新給小姨電話。小姨擺出的不回家團年的原因都不牢固,我有信心瓦解她。
六十六歲的姨父一人在老家,十畝田,還要養(yǎng)兩頭母豬三頭黃牛,白天黑夜地忙碌。兩個兒女,表弟一家人正趕回,而表姐晚上也將回到家里。我小姨趙玲瓏,作為祖母級別的主婦,怎能缺席團年?況且,那可是講究禮數的孤島啊。深受風俗洗禮的一介農婦,年逾六十,該知道春節(jié)一家人團年多么重要。
我超有耐心,慢慢說起。從兩個成家的兒女,再到忙碌得不分白天黑夜的姨父,再到兩層樓房十畝良田五頭牲畜。
柳曉青你說的再多也說服不了我,我沒時間跟你磨蹭,別耽誤我掙錢。小姨略微嘶啞的聲音如同棒喝,喝令我停止娓娓規(guī)勸。
你能掙多少錢?我問道。
春節(jié)值班是平常工資的兩倍,另外我照顧了三個癱瘓的病人,每天三百,時間是整個正月,一直到正月三十。算一下,這個正月我可以掙到將近兩萬元錢。
你們家并不差錢。
有錢的是他們,我手頭緊。小姨的回復快而干脆。
你缺錢?吃飯穿衣什么都不差,大錢的確不夠,但……你要那么多錢干嘛?我的反駁也及時跟上。
我需要!跟你說,我在家里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活,掙不到幾個錢,相反在這里,我出多少力氣就有多少回報,干到十一月份,我就能攢到十來萬。
說到這里,小姨停頓下來。我也保持沉默。說真的,她的話有些嚇人。
沉默中,我聽見小姨跟人在說話,別動哈,要不骨折的地方又扭傷,我等會兒扶您坐起來。
我擔心她掛斷電話,打破沉默,說道,十來萬……你要這些錢做啥呢?
曉青,我要去米蘭,十二月就去。
2
駱先生是外人對我老公的尊稱。他本名駱鮮生,曾是一名高中數學教師,“駱先生”的稱謂自然而然,久而久之取代了他的本名。后來公安系統招人,就考到公安系統去了,開始做辦公室工作,后來在一起販毒案中,他無意中用自己精湛的數學能力分析出一條線索,讓幾成僵局的案情霎時明朗,警方抓獲了江城市幾個販毒頭子,并摧毀了江城市的販毒網絡。駱先生就從辦公室調到了刑偵科。數學和刑偵有何關聯,難以說清楚,但駱先生的確擅長刑偵工作,三年后,他就成為了刑偵科的負責人。這個負責人除了業(yè)務能力精湛,還敬業(yè)守業(yè),先生的稱呼就一路延續(xù)下來。
駱先生扶正水仙,又注滿冷水,然后燒了一壺熱茶。
我結束與小姨的通話,愣怔在原地,陷入了思索。
駱先生把一杯熱茶遞到我手中,算是給剛才的吵嘴救了個場,也喚醒了我?guī)捉┗乃季S。我重復著小姨的話,她整個正月都不回家了,除了保潔,還要照顧三個癱瘓在床的病人,說能掙到近兩萬元錢,她希望這么掙下去,到年底就能攢到十來萬了。
他們家不差錢啊。駱先生眼鏡后面的眼珠鼓出,眼白漫上瞳仁。
他怎能不驚異,小姨家的光景遠比我們看到的要好得多。且不說姨父莊稼和養(yǎng)殖的收入,就如小姨所說,傳統農業(yè)掙不到錢,那些小錢就忽略不計。但他們的一雙兒女都有出息。女兒原來在深圳供職于通訊部門,后來辭職與丈夫辦了一家電子產品工廠,兩口子都是老板。兒子在襄陽經營修車廠,也步入豪車豪宅的中產階級了。兒女是兒女,起碼不會啃老,相反,孝敬名義下的補貼比一般家庭都要豐厚吧。
駱先生見我沉默,又趕了一句,她為何?
因為她需要屬于自己的錢。我幽著聲調答道。
駱先生有點好奇,偏起腦袋繼續(xù)追問,屬于自己的錢?她要錢干什么呢?好端端的話被他如此斷開,生發(fā)出一股查辦案件的味道。
我一口喝干杯里的熱茶,將茶杯重重地蹾到桌面上。她說要去米蘭!
駱先生的眼鏡垮到鼻梁上,眼眶漫出的眼白襯出眼珠的蠟黃干澀。米蘭,她要去米蘭?
她要去米蘭。我點頭。
米蘭……哦,在意大利,遙遠的大西洋彼岸。
對,大西洋彼岸的米蘭。
哈哈哈。我們四目相視,相繼爆出大笑。我很快就止住了笑聲,因為我意識到我和駱先生笑的緣由并不一致。他并非像我一樣笑話小姨這個農婦的異想天開,刑偵人員的思維,早就杜絕了少見多怪的毛病,如果那也算毛病的話。
他在笑什么呢?他在笑話我的少見多怪?還是……以笑聲來繼續(xù)補救水仙帶來的尷尬?那倒是反證了什么吧。我冷靜下來。
駱先生也適時止住笑聲,可能意識到我的冷淡,解釋道,小姨可能覺得你們追問太緊,就幽默一下。
說完,他轉身準備明天的團年飯菜去了。他也不相信小姨能去米蘭,卻相信小姨在玩幽默。
好吧,小姨就是在自我調侃,能自我調侃的人不會活得辛苦,好事一樁,我心里想。總之,目前她不會回家過春節(jié),一人守在醫(yī)院里掙錢。不團年——除開所謂的民俗人情,她有何不對?這樣一想,我輕松了。
小姨與我毫無血緣關系,卻曾在我們家住了好些年,幫我母親照顧年少的我。那時她正值青春年華。
小姨趙玲瓏與我家的關系,真是說來話長。
不過,關系經脈簡明。我外公外婆成家多年沒有子女,焦急萬分。按照孤島的舊風俗,無子女的夫妻想要懷上孩子,可以認一個身體強壯的干兒子或者干女兒,是為引子,便會招來弟妹。這風俗究竟有何根據有無成效,無法追究考證,要我來看,心理安慰成分居多。這樣,我外公外婆認了一個三歲的干女兒,就是趙玲瓏的大姐。說來也怪,兩年后,我母親就來到了世上,兩家人不是親戚也勝似親戚了。趙玲瓏兄妹五個,她是最小的女兒,比我母親小十三歲。她們家兄妹多,家大口薄,生活窘困。趙玲瓏上面兩個哥哥讀書在行,家里全力輔助兩個兒子讀書。趙玲瓏小學畢業(yè)后就投入了農業(yè)大生產,雖然年幼又身單力薄,卻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我母親也一直在農村生活,后來從事教育工作的父親遇到機會,帶家屬農轉非,我母親帶我姐姐就到城里來了,不久我和弟弟這對龍鳳胞胎也來到世上。母親珠算好,又參加培訓,在城區(qū)一個小學當上會計,家里急需幫手。二十一歲的趙玲瓏就來到我家,照顧我和弟弟,有一年半的時間,我們姐弟倆的吃喝拉撒全被她包干。
小姨與駱先生也是情深誼長。駱先生老家也在孤島,父母與小姨父認識,小姨幾乎是看著駱先生長大成人的,然后撮合我和駱先生的婚姻,她這個紅娘常常說,曉青和駱先生真是老天配好的一對人兒。這話有夸飾,卻也暗含了小姨的誠摯祝福。她把駱先生可不是當女婿看,而是當親兒子。駱先生曾經在辦案中扭傷了右腿和腳踝骨,住院兩三個月才恢復。我請假在醫(yī)院里照顧了十天,無法再請假下去,小姨便丟下家里的農活,換下我日夜守在醫(yī)院里照看駱先生。性格有些孤僻的駱先生,一直把小姨當成至親。
這份情誼哪是血緣不血緣能概括的,親人就是親人,小姨于我和駱先生,不亞于母親的恩情。
小姨春節(jié)留在醫(yī)院忙活,我又怎能置之不理?
但她態(tài)度那么堅決,隨她去吧。
次日上午,駱先生開車去接我父母和他的雙親來家團年,我在家準備團年飯。兩個火鍋十八盤菜肴的食材一一備好,只等下鍋。十點半,我準時撥響小姨的電話,邀請她來我家一起團年。
來不成,我手頭還有三個病人,他們需要我。小姨一口回絕。
十二點我們準時去接你,四十分鐘后送你回醫(yī)院,就離開四十分鐘,不算耽擱吧,再說,你自己還不是要吃午飯。我耐心地拆除她堅守的壁壘。
真不行,他們身邊不能離人,要不,出了事情,可不是鬧著玩的。
小姨,你咋回事呢?不就一起團年圖個好兆頭嘛,這樣吧,我們加快速度,時間控制在半個小時內,你安排一下,耽誤不了你正事的。我的語氣干巴巴的,卻也溢出絲絲懇求。
那邊一時沉默。
我繼續(xù)說,你安排一下,就半個小時,人之常情,人家肯定理解。
手機那邊卻傳來小姨響亮的回答,不!我時間都是排滿的,電飯鍋里已經煮了飯,我們在電話里道個祝福就好。
嘆息中,我結束通話,再去廚房。
烹、煎、煮、炒、燴等系列廚技相繼展開,熱鬧的烹飪聲、油鹽相煎聲和騰騰蒸氣交匯成虛擬的航行圖,上面爬滿了通往米蘭的軌跡。當然是我猜測的軌跡,從小姨所在的孤島到江城市再到省城再到大西洋彼岸的米蘭。
團年飯開始前,母親問,玲瓏還沒來?
駱先生滿以為小姨會來的,所以告訴了母親,然而小姨卻并沒來。母親咦了聲,沒再說什么,上桌吃團年飯。我知道,一些話她暫時忍著,下了飯桌她一定會交代給我們的。
果然,年飯后,母親就要我們再次給小姨電話,邀請她晚飯再來團年。可惜,小姨沒接聽。公婆他們吃完飯就離開了,我父母又坐了一會兒,沒等來小姨的回話,也要起身離開。離開前母親叮囑我們,晚上一定要去看看小姨,給她捎帶些好吃的去。還說,肯定是他們兩口子又鬧別扭了,兩個人都是犟牛。
在我母親心目中,小姨仍是長不大的小丫頭。
為了晚上能進醫(yī)院病房看小姨,午飯一結束我們就去醫(yī)院做了核酸檢測,下午五點左右能夠拿到檢測結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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