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宅的舊碉堡、陀螺與刻刀
一
1973年5月,祝君波入朵云軒當學徒,分在木刻雕版書部門,學習恢復古代木刻雕版書工藝。
刻的首部書是經(jīng)典讀物《共產(chǎn)黨宣言》。祝君波記得:“當時朵云軒有羅旭浩、韋志榮兩位老師曾刻過書版,又從外面借調(diào)了幾位,形成了一個團隊。我們七二屆8位學徒跟他們學藝?!?/p>
工藝由四道工序組成,分別是寫文、刻版、印刷和裝訂。其中第二道工序刻版,是雕版書最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刻版先要拉線,拉好后先刻字的左半邊,一行行字的左半邊刻完了,這叫伐刀,才調(diào)過頭來刻右邊。
《共產(chǎn)黨宣言》共刻92塊木版,歷時一年完成。在這一年的光景里,祝君波用手里的刻刀跟著老師起舞。刻工是沉默的、專注的,刻刀是干脆的、利落的,刀刃到最后如一只有自由意識的捕獵者,認準木料,一口一口熟練地咬掉,然后吐出一個個字。字從木板上跳出來,讓人心情也隨之變好。
刻刀銳利,但拿在手里,祝君波不怵。有一剎那,他想到少年時許多個鐘頭,他也總是這樣和刀與木為伴。
那時他刻木叉、刻彈弓、刻陀螺,那時他住在普陀區(qū)陸家宅。那時他刻著刻著,四周綠蔭里的蟲鳴和鳥鳴如暴雨一般落下。木屑散發(fā)出木屑的味道,萬物安置在萬物的位置。少年的心是寧靜的。
二
1949年前,祝君波的父母從浙江金華到上海。母親進色織廠,父親進上海大誠綢廠。大誠的發(fā)行所在北京東路266號,總廠廠房則在檳榔路190號——這條檳榔路,后來的名字是安遠路。
早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檳榔路所在的滬西地區(qū)就成為工人聚集地。上海近80萬工人中有20余萬是紡織工人,而全市58家紡織工廠中有近20家設(shè)在滬西。1920年,李啟漢就是在檳榔路錦繡里一座日式二層樓房(今安遠路62弄第3支弄178—180號)內(nèi)開設(shè)我黨歷史上最早開辦的一所工人學校——半日學校,也是滬西工友俱樂部的前身。
隨著上海解放和工人的翻身做主人,1958年,為了讓工友們生活便利,上海大誠綢廠通過自建公助的方式,在今天普陀陸家宅后村蓋了兩幢兩層樓的大誠公房,被大家稱為“36間房”。這,也就是祝君波長大的家。
“36間房”分為上下兩層樓,祝君波記得,一樓的房子每間賣1200元,二樓每間賣1600元。當時沒有按揭貸款機制,工友購下后,每月從工資里扣除部分錢款。直到1965年左右,有一天,母親告訴祝君波,“終于扣完了”。
36間房,每間大約22平方米,出門就是當時的嘉定長征公社紅旗三隊。在當時四周還是一片野地、樹林、農(nóng)田、蔬菜種植基地和本地農(nóng)民房的陸家宅地區(qū),這兩幢建筑的出現(xiàn),簡直是奢華的地標。后村的農(nóng)民和住在蘇州河邊的移民常常用羨慕的口氣對祝君波說:“你們有錢人……”
“有錢人”在這間屬于他們的小屋子里,再隔出兩個局促的小間,放下三張床。父母一張,祝君波和弟弟、姐姐分享一張床。外婆和兩個兄弟占另一張床。每兩家合用一個小廚房,每天還是要倒、要刷馬桶。祝家住在一樓東面第一家,門外是一條小馬路。36間房里,任何一家人家燒好飯、吃飯或者聊天都習慣到室外來,也就約等于都在祝家門口。
對面鄰居包了餛飩,祝家一定會吃到一碗。樓上鄰居做了煎餅,或者湯圓,周圍五六家鄰居都會嘗到。有時有鄰居回老家——大誠的工友多半來自浙江,就會帶一點老家土產(chǎn)的花生回來,還有一戶東陽籍的鄰居會帶來山芋干,或者一碗黃豆。36間房里,各自的足跡、來歷、血緣、親友關(guān)系,都會在各家的飯桌上流轉(zhuǎn)。如果樓里來了客人,那誰都會知道——這是一幢沒有任何秘密的房子。
晚飯時候,祝君波就站在一群老老小小的工友和他們的孩子中間,吃百家飯、聽故事,然后也學著講故事。在這里,大人們都是同事,孩子們都處成了兄弟姐妹。他后來想,自己的社交能力,最初就是在這幢房子里啟蒙的。
三
《普陀區(qū)志》顯示,近代以來,隨著工業(yè)發(fā)展,大批蘇北、安徽、山東等地的勞動人民來滬謀生,因無處棲身,就在工廠附近的荒地、廢墟、垃圾場上及吳淞江兩岸和其他河溝旁搭建草屋、蘆棚居住,出現(xiàn)了形形色色的棚戶區(qū)。
新中國的成立,改變了這一切。棚戶區(qū)被逐漸消滅,工人們的生活越來越好。在陸家宅,有一個建筑物的存在,時常提醒大家,這改變,來自前輩用鮮血換來的和平。
在陸家宅“36間房”的邊上,有一個戰(zhàn)時留下的碉堡,成了和平時代孩子們閑時的游戲場。
一下課就到周邊蔬菜種植基地撒歡的孩子們,雖然也是城市里的孩子,卻沒有城市里的拘束,他們在這片自然的世界里認識了所有農(nóng)作物,出門在田野小河流里認識了所有魚蝦。少年們磨尖了廢棄自行車內(nèi)的鋼絲,站在河邊一叉一個準,一個下午可以叉到許多魚。
孩子們也用彈弓彈麻雀。第一步,找來鋼條慢慢磨成刀片,然后從樹上鋸下枝丫,做底座。至于橡皮筋,一般去修車攤問師傅討要來自行車內(nèi)胎,或者十幾個孩子結(jié)伴步行去南京路上的航模商店買彈飛機的橡皮筋——那個力量是最大的。還有一種很好的橡皮筋,是醫(yī)院里護士給病人扎針輸液時用的皮條。少年們會去醫(yī)院的垃圾桶里翻找。假如能弄到一根,那感覺是多么奢侈和快樂!
連打鳥的“子彈”,都是自己動手造出來的。有時用撿來的鵝卵石,有時去翻砂廠從丟棄的廢物里找飛濺出來的鐵水凝結(jié)成的鐵蛋,用榔頭一個一個敲下來。有時用黃泥搓成圓圓的子彈,放在煤球爐里燒過,用水潑后變成青色,質(zhì)地如磚。
祝君波學會了自制小木槍,學會了自制蟋蟀筒。在這所有動手的事情里,“鄙視鏈”的最高端是少年們比賽自制陀螺。要自己找木頭、削木頭,然后用自行車軸里的鋼珠做底座。誰的陀螺抽起來虎虎生風,誰的陀螺轉(zhuǎn)一轉(zhuǎn)就轉(zhuǎn)不動或者歪了,都考驗手里的木工,那一鞭子抽下去,勝負見分曉。
孩子們?yōu)橛螒驖M頭大汗,熱火朝天。沒有人想到,有一天,祝君波會用木刻吃飯。
四
那個碉堡,一半在地下,暗無天日,但兩次住過人。一次是20世紀50年代末,一次是改革開放初期。
20世紀60年代初,“36間房”里的42號朱家哥哥考取清華大學,轟動了整個滬西地區(qū)。幾年后,朱家的小弟、后來成為華東師范大學教授的朱希祥在插隊的黑龍江考上大學回到上海,又回到了陸家宅后村那間小屋。此時,曾經(jīng)被鄰里羨慕的“36間房”已經(jīng)顯得陳舊和局促。朱希祥的新房是用一塊布一堵板隔成的9平方米居室。另一間住著弟弟一家三口,搭出的閣樓上,還有父母妹妹。朱希祥記得:“一次,兒子‘春眠不覺曉……’詩背不下去,隔壁弟媳笑著接道:‘處處聞啼鳥?!?/p>
祝君波則開始在朵云軒學古代木刻雕版。他還負責生煤爐,早上出門上班之前,他都會在6點起床先生好爐子。昔日一起“官兵捉強盜”的小伙伴們都到了成家生子的年紀,“36間房”里添了人口,但每天回到家,人們還會在祝家門口吃飯,只是飯后到槐樹下講故事的孩子,已經(jīng)換了新的一代人。四周的田野、菜地、農(nóng)民房,一點一點,不動聲色地消失、換新,變成高樓大廈、水泥車道。
1984年,祝君波有了新的住處,這才第一次離開陸家宅。幾年前,“36間房”在城市的建設(shè)進程中被拆遷。只是后來,每到夏季又來臨,看到街道上規(guī)規(guī)矩矩被父母領(lǐng)著去暑假班參加補習的學生們,祝君波會想到那一個個屬于他的“放肆”的夏天:
“36間房”的孩子呼朋引伴、成群結(jié)隊,下水叉魚,上樹打鳥,還去抓來蟲子,回家剪開來,喂雞喂鴨。夏季的風,夏季的陽光,一切都是熱辣辣的。還有他用刀刻出了一個最棒的陀螺,抽下去一圈圈呼呼發(fā)聲地轉(zhuǎn)動著。每轉(zhuǎn)一下,周邊的景物變化,但陀螺本身不變,如時光之輪,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