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孫犁（1913年—2002年） 資料圖片

我通讀過人民文學出版社修訂版《孫犁全集》，手捧段華新著《孫犁年譜》，自然多了期待的心理和挑剔的眼光，連續(xù)五天累計四十多小時閱讀下來，驚喜不斷，驚嘆不斷?！叭碎g無正味，美好出艱難?！倍稳A用年譜作了最好解讀。

搜集整理、凝練打磨出的《孫犁年譜》

人之遇與不遇，時也。段華與孫犁的相遇相知詮釋著這個道理。那個文學的春天，十六歲的河南淮陽中學羲陵文學社第一任社長段華，懷著朝圣般的虔誠拜謁七十二歲的孫犁。當時段華已通讀百花文藝出版社五卷本《孫犁文集》，以及當代著名作家的不少文學作品。孫犁從他的言談舉止中仿佛看到了自己少年時的身影，不久主動寄去書法：“段華同學雅玩。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詩書。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一九八五年秋孫犁?！痹姵鋈罴对亼选钒耸灼涫迩皟删?。顏閔，孔子得意門生顏回、閔子騫。段華不負眾望，1989年9月被保送入南開大學中文系，學生宿舍與孫犁寓所直線距離四五百米。從此，他有了更多耳提面命以及給孫犁查找資料、代購書籍、郵遞信函等機會。如果十天半月未登門，孫犁會問阿姨：“段華好久沒來了？”孫犁去世前四天，段華深夜驅車前往醫(yī)院探望。

段華是孫犁晚年交往年齡最小、最密切的忘年交。段華保存了孫犁給他的十七封信，談讀書、談生活、談創(chuàng)作——

“你春節(jié)買的書，可開一個目錄給我，我好知道您在讀什么?！薄氨仨毝嘧x書，特別是中國古書，不然文章就很難寫好，鑒賞能力也提不高。只讀翻譯作品，解決不了寫作問題?！薄澳膊荒苤蛔x古書，還應該以新潮書籍為主，藉知世界文化現(xiàn)狀，沉潛于故紙堆中，不是您現(xiàn)在應該做的事。”……

段華深深地敬愛著孫犁，大學期間就暗下決心寫《孫犁年譜》，但沒告訴譜主。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傅斯年語），圖書館里爬梳，舊書店中逡巡，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淘寶。他聽說《戰(zhàn)友報》資料室保存了唯一《抗敵三日刊》合訂本，立即想辦法登門借閱，找到了孫犁的好幾篇文章。能借閱的借閱，該買下的買下，晉察冀邊區(qū)、冀中區(qū)所辦報刊文藝作品他幾乎全部梳理一遍，甚至連中共天津市委宣傳部致中共南京市委宣傳部的介紹信（關于孫犁療養(yǎng)）都淘到了。搜集，整理，甄別，取舍。段華以創(chuàng)作生涯為經(jīng)、作品發(fā)表先后為緯，從二百多萬字的資料中凝練打磨出沉甸甸的《孫犁年譜》。

《孫犁年譜》這部孫犁研究的拓荒之作有兩大特色。

《孫犁年譜》 段華 著 人民出版社

史料新鮮、別致有趣，耐人尋味

第一是“新鮮”，《孫犁全集》之外的信息比較多。段華梳理出孫犁第一次發(fā)表文學作品、第一次發(fā)表文藝評論、第一次署名孫犁、第一次收藏線裝書、第一次作品入選中學課本、第一次撰寫“書衣文錄”、第一次作品譯成外文的篇（書）目和具體時間；考證出孫犁是最早寫抗日戰(zhàn)爭地道戰(zhàn)、最早寫白洋淀軍民聯(lián)合抗戰(zhàn)、最早寫區(qū)村和連隊文學寫作課本、最早寫魯迅普及讀本、最早寫解放區(qū)土改運動、最早寫重視工人作家培養(yǎng)的現(xiàn)代作家；發(fā)現(xiàn)未收入全集的佚文、佚信五十多篇（封）；糾正全集誤寫、誤植、誤傳六十多處，其中包括社會哄傳孫犁參加革命是呂正操用小毛驢接走的，實則是李之璉、陳喬親自登門動員投身革命宣傳工作的。等等這些都言之有據(jù)、言之有度。

年譜里不少史料別致有趣，耐人尋味。譬如：晉察冀邊區(qū)“反掃蕩”最艱困時期，成立了魯迅研究會、文學家協(xié)會、燕趙詩社、詩歌研究會等文學團體，聶榮臻、呂正操、鄧拓、艾青、沙可夫、孫犁、周巍峙等既是發(fā)起人又是骨干成員，可知戰(zhàn)爭年代我軍文化生活的豐富多彩?！短旖蛉請蟆芬话鎴笱劭蔷庉嫴客ㄖ骸氨緢蟮谌瓮ㄓ崋T講座，定于（1951年）6月17日舉行，由孫犁同志講關于語文問題?！笨芍轮袊闪⒅蹰_門辦報的優(yōu)良作風。孫犁代表作《鐵木前傳》最初投給創(chuàng)刊中的《新港》被退稿，后改投《人民文學》被認為是好作品，刊出后好評如潮，成為中篇小說的里程碑，可知千里馬不遇伯樂湮沒無聞者多矣。孫犁健康狀況惡化，天津市委宣傳部部長劉峰巖批示：“要抓緊確診，精心治療?！辈⒄f：“缺一名市委常委，后備力量有的是，孫犁沒了，再沒有第二個?！笔形睍浝罱▏闻?，手術前后四次到病房看望?？芍鹬刈骷沂羌崒嵲谠诘氖虑椤?/p>

孫犁的語言源泉來自兩個女性。母親對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最大，“母親的故去，我的語言的乳汁，幾乎斷絕?！钡诙€是“我童年結發(fā)的妻子”。她們都不識字。孫犁的創(chuàng)作素材源自實際生活。他在任深縣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時，縣委組織部部長穆濤給他的鑒定是：“知識分子與工農干部相結合的模范！”生活是文學的源泉。他向報社提出“堅決回鄉(xiāng)去寫作”，中宣部給天津市委寫信說不可讓孫犁長期做機關工作。但他已無法回到“盡情縱意，得心應手”的烽火歲月。經(jīng)歷長期養(yǎng)病、“文化大革命”，孫犁以小說雜談、蕓齋小說、文林談屑、鄉(xiāng)里舊聞等重返文壇，文風由早年的清新、詩意、婉麗向晚年的大味、厚重、沉著轉身，十六年出了十部書，最后一部定名《曲終集》。徐光耀寫信、段華打電話勸改個名字，孫犁婉言謝絕：“友人有謂為不祥者，我也曾想改一下，終以實事求是為好，故未動?！卑耸q的孫犁徹底放下了手中武器——筆。這之前，他早已張榜謝客、謝絕贈送報刊。

《孫犁全集》（修訂版） 孫犁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文字有感情、有溫度、有味道，雋永綿長

第二是“味美”，文字有感情、有溫度、有味道。段華對孫犁作品爛熟于胸，如果誰提起某段文字，他八九不離十知道是哪一篇文章、收在哪個集子里?！芭f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倍稳A知人論世，年譜雋永綿長。

孫犁自稱像個文藝界的散兵，從來沒有依附過什么人，也沒有拉攏過什么人，他覺得自己沒有必要那樣去做。林默涵找孫犁商談對王林長篇小說《腹地》的批判，他閉門不見；劉錫成約孫犁寫“文學三十年”，他回信“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廢于遭逢，每念及此，徒增漸怍與驚坦耳，所以寫不下去”；季滌塵編輯《人生的太陽——作家藝術家致青少年》，他答復“我很少接近青少年，對他們的思想感情不了解，文章寫不成了”……孫犁不唯上、不唯書、不跟風、不妥協(xié)，贏得了文壇和社會的廣泛贊譽。

孫犁不同意周揚“想象的印象有許多”的評價，“老實講，關于白洋淀人民的現(xiàn)實生活，憑別人怎樣不是想象的吧，我以為它不能超過《荷花淀》的了，這點我是自信的”；“《風云初記》自信并非過眼云煙，熱鬧一時者，我恐不得好評，因不合已經(jīng)如風云叱咤之空氣狀態(tài)”；“我近日身體不好，但繼續(xù)抄錄‘書衣文錄’，已輯為‘續(xù)錄’及‘三錄’。別人或以為這很無聊，但我以為這些東西，不是虛妄的?！薄瓕O犁“經(jīng)歷了美好的極致，那就是抗日戰(zhàn)爭”。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以貫之地表現(xiàn)這種真美善。小說散文集《白洋淀紀事》穩(wěn)居中小學閱讀推薦書目，唯一的長篇小說《風云初記》名列“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榜首，“書衣文錄”成為讀書界一道亮麗的風景。

孫犁在晉察冀通訊社的“日常工作是做‘通訊指導’，每天給各地新發(fā)現(xiàn)的通訊員寫信，最多可寫到七八十封”，同時編寫了《論通訊員及通訊寫作諸問題》。他把老八路作風帶進城，劫后與劉紹棠、叢維熙重逢，長談中囑咐三點：“不要再驕傲，不要趕浪頭，要保持自己的風格?！彼嬖V賈平凹：既然登上這個文壇，就要準備遇到各式各樣的事變，“但不能放棄寫作，放棄讀書，放棄生活。如果是那樣，你就不打自倒，不能怨天尤人了?！彼銊铊F凝：創(chuàng)作的命脈在于真實，這是現(xiàn)實主義的起碼之點，“作品是反映時代的，但不能投時代之機。凡是投機的作品，都不能存在長久。”孫犁把寫信當作與青年作家交心談心的重要途徑，古華、賈大山、諶容、劉心武、林斤瀾、宗璞、柳溪、張賢亮、肖復興、莫言等都得到過他的鼓勵或通信指導。

人格獨立，作品自信，獎掖后進。孫犁的人格與文格交相輝映。這面文壇明鏡，不知映照出多少人的相形見絀。蘇東坡《送鄭戶曹》詩曰：“游遍錢塘湖上山，歸來文字帶芳鮮?！蔽易x《孫犁年譜》亦然！

如果年譜再版，建議目錄前撰寫《凡例》，扼要介紹編著體例；前后重復內容（包括寫、寄、發(fā)表稿件，同一事書信通報不同人等）合并同類項一次說清楚，引用書名、標題首次出現(xiàn)標注以后不再重復引用；適當補入孫犁生活、創(chuàng)作方面的重要內容。

（作者：蕭躍華，系北京日報社副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