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勤耕耘的掌門人:雷加
雷加
遇見雷加
我遇見大作家雷加純屬偶然。
2008年5月,父親因得胰腺癌需要化療住進了同仁醫(yī)院,那些日子,來看望父親的親戚、朋友、同事絡繹不絕。
一天,我守著父親正吃晚飯,突然看見一個高大魁梧的人影,頭幾乎是蹭著門框的上沿兒進來的。他穿著藍格子病號服,一雙手用力扶著凳子似的東西,一小碎步、一小碎步地走向父親床前,旁邊還跟著一個攙扶的小姑娘。我從未見過此人,倒是父親見了,驚詫地“哎喲喲”連叫幾聲,就把已是虛弱得不行的身體從床上抽起。那人急忙攔住,嘴里說道:“您別動,我就是串個門隨便來看看?!蔽疫@才看清,那是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人,方頜大臉,鼻挺嘴闊,一雙大眼炯炯有神,雖然臉上布滿老人斑,但說出話來如洪鐘大呂,聲音響亮,底氣十足,讓人不能不按照他的吩咐去做。
“雷老,沒想到您還親自來看我?!备赣H打過招呼后,轉身向我介紹,“這就是我給你講過的雷加,雷老,原來我們一起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間?!?/p>
雷加!我聽到這個名字一下子就呆住了。就在下午,父親還問我認不認識雷加,我說當然認識,他是我非常崇拜的作家,在一些很有分量的文學刊物上經(jīng)常能看到他的大名。父親神秘地告訴我,說雷加也住進了這家醫(yī)院,就在隔壁病房。我當時聽完,既激動又深感意外,還想著什么時候去他的病房轉轉,哪怕只是在門口看一眼,沒想到這位名滿天下的大作家,如今竟然就站在面前。
“我這也是第一次串門,我是看到住院名單上有‘戴其鍔’三個字,覺得眼熟就過來看看?!崩桌险f完就緩緩坐在父親床邊的椅子上。
“我爺爺平時很注意保養(yǎng),身體一直很好,這次發(fā)現(xiàn)他膀胱里長了個東西,才來醫(yī)院住的,準備明天去做檢查?!迸阃呐⒄f。看樣子,她應該是雷加的小孫女。
聊了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雷加盡管看著紅光滿面,精神矍鑠,但可能是進入垂暮之年,以前的事已記不大清楚。因此這次來訪,基本都是雷加不停在問,我父親不停在解釋:他們過去一起在哪里工作,當時很有名氣的作家都有誰。只是解釋了半天,收效不大,父親說話時,雷加的眼神始終是游離的,愣愣地看著前方,明顯那些往事他已記不起。
幾天后父親出院,我陪他又回訪雷老,父親給他帶來一個好消息,說自己已從護士那里打聽到,雷加身上長的腫瘤是良性的,讓他放心。那時,雷加一面睜著一雙有些疲憊的眼睛,慢慢打量我們;一面告訴父親他已獲知此事,第二天也準備出院。父親生怕打擾他休息,沒坐一會兒就離開了病房。
那一次,是兩人事隔多年后的再一次相見,也是他們今生的最后一次見面。
“要讓作家覺得作協(xié)是個家”
時間回溯到四十多年前,那是1962年9月,父親剛從中國人民大學文研班畢業(yè),被調(diào)至市文聯(lián)創(chuàng)研部;而雷加那時已是成績斐然、寫出過長篇小說《潛力》三部曲的老作家,他也剛離開輕工業(yè)部,成為北京文聯(lián)一名專職作家。從那時起,兩人就有了交集,只不過父親還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毛頭小伙,而雷加已近五十,是文學和社會經(jīng)驗都很豐富的中年人了,故而父親一直以“雷老”尊稱他。1963年2月,北京作家協(xié)會籌委會成立,雷加擔任作協(xié)副主席,父親也成了籌委會一名干事,因此每次開會,父親都能親耳聽到雷加那如洪鐘大呂般的聲音。
北京作協(xié)籌委會的成立,極大激發(fā)出作家和喜愛文學的在職干部、編輯的熱情。那一段時間,身為籌委會副主席兼作家組組長的雷加,尤其為作協(xié)的建設操碎了心。比如,面對《北京文藝》雜志當時刊發(fā)本地作家作品較少的情況,他直截了當給出意見:“《北京文藝》與作協(xié)的關系應很密切,份數(shù)應增加,然后才能加強團結作家?!痹诨I委會成立后的第一次理事會上,雷加又再次強調(diào):“《北京文藝》要加強緊密聯(lián)系,配合得好。雜志和作家不只有工作行政關系,而且有感性關系?!?/p>
3月14日,在籌委會辦公室單獨召開的會上,雷加更是針對作協(xié)即將開展的工作,向江風提出幾條具體建議:
一是對業(yè)余、專業(yè)水平作者,要搞幾個名單、參觀訪問的具體計劃。二是7月份的會,具體時間地點,應辦得像個樣……三是事務工作要管起來,如買學習文件、票的問題等,要明確。要讓作家覺得作協(xié)是個家……四是現(xiàn)在是小搞,還應當有個遠景規(guī)劃……
雷加說的7月份的會,是指作協(xié)為培養(yǎng)業(yè)余作者而召開的北京職工業(yè)余文學作者學習座談會。從這一點可以看出,雷加身為作協(xié)副主席,時時在考慮作協(xié)的長遠發(fā)展,真心想為北京文學事業(yè)的繁榮貢獻出自己一份力。也就是在那次理事會上,雷加還針對作協(xié)如何更好地組織作家活動,提出“可以兩種方式,具體的時間先要定下來。較多的,一般參觀訪問。較少的,寫報告文學”。他還說這些事可以“和全國作協(xié)合起來做”,更特意提到韋君宜的名字。韋君宜不僅是當時的一位知名女作家,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經(jīng)她之手推出過許多得過全國大獎的優(yōu)秀作品。雷加提到她,說得直白一些,就是想讓作協(xié)跟出版社強強聯(lián)手,以便給北京作家們謀一個更好的未來。
正因為雷加不光有組織才能,還時刻想著為他人謀福利,到了1980年,北京作家協(xié)會正式成立時,他再次被大家一致推舉為北京作協(xié)副主席。
緊緊抓住時代脈搏
雷加雖然在文壇上一直被委以重任,要操心的事很多,但并不妨礙他在文學上結出豐碩果實。在漫長的七十多年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寫出了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傳記、特寫等上千萬字的作品,可以說是我國當代最多產(chǎn)的作家之一。追溯這一切的緣由,非常勤奮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雷加十分熱愛生活、關注社會,始終牢牢扎根在人民群眾中間,因而,他才能緊緊抓住時代脈搏,用手里這支筆,寫出一篇又一篇能夠反映時代的優(yōu)秀作品。
抗戰(zhàn)時,雷加就寫過不少抗日題材的作品,其中以他寫的報告文學《國際友人白求恩》影響最大。新中國成立,雷加更是以飽滿的熱情,投入到社會主義建設當中。引用雷加原話,他從1956年開始,“在三門峽待了兩三年,后在輕工業(yè)部工作了兩年”,直到1962年才調(diào)到北京市文聯(lián)?;貞浤嵌谓?jīng)歷時,他是這樣說的,“在三門峽掛了個名,有好處,既避免開會”,也可以“了解工人思想情況,積累材料。到輕工業(yè)部就完全擔任工作,當時想一年可以下去四個月,晚上可以寫寫,后來不行,八小時工作完后回來就想休息了。只是從三門峽到輕工業(yè)部三個假期間,寫了五六萬字”??烧沁@些文字,成就了他后來出版的兩本散文特寫集《工地早晨》《三門峽截流記》。1960年,他又跟隨中國科考隊到全國各地考察,把自己看到的寫成一系列優(yōu)美散文,結集成書后取名《山水詩話》(后改為《從冰斗到大川》)。
深入生活是他的根,也是他從中不斷獲取文學素材的源泉。過去是這樣,成為作協(xié)籌委會副主席后,這一目標非但沒變,他的靈感和熱情反而層出不窮,愈加一發(fā)不可收拾。
他想過,就自己生活過的三門峽寫一個中篇。他還想利用延安土地革命的材料,寫一個中篇小說,“準備五月下去,十月回來寫”。另外,面對當時天津港轟轟烈烈的建設,他又“想在開南北運河時附近安個點,先去天津港寫寫,另外在北京工廠或?qū)W校安個點經(jīng)常聯(lián)系。個人跑收獲小,最好跟著人家組織跑,如勘察隊等”。跟隨中國科考隊取得的滿滿收獲,讓雷加找到了生活和創(chuàng)作兩不誤的方法,他要重新出發(fā),緊跟上那個飛速發(fā)展的時代。因此那幾年,經(jīng)常可以看到雷加拿著一支筆、一個本在基層到處跑,有時是在大雪紛飛的北國,有時是在烈日炎炎的南疆,深入挖掘,從不懈怠??上У氖?,接踵而來的“文革”十年,使得雷加生活受挫,文筆沉寂,等到創(chuàng)作再一次如火山爆發(fā),已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事了。
雷加是在“文革”初期就離開作協(xié),去“牛棚”勞動改造的;我父親則是于1969年被下放至房山霞云嶺公社,就此,兩個人的生活再無交集。直到四十年后,父親和雷加在同一家醫(yī)院不期而遇,漫長的歲月加之身體的衰老,雷加已記不清過去的人事,這并不令人意外。想不到的是,我父親出院不久,就于2009年3月2日去世;而受人尊敬的大作家雷加,雷老,也在八天后的3月10日不幸病故,永遠長眠于他出生的鴨綠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