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姚平:詩人女兒的傳奇一生
馮姚平在家中(攝影 蔡明儀)
馮姚平 1936年出生,北京人。畢業(yè)于莫斯科化工機械學院,曾任機械部通用研究所研究室副主任,“158工程”聯合設計組組長,機電部規(guī)劃研究院副院長,國家人事部專家司副司長。
“玉蘭花下過,襟袖也沾香”,從主干道拐進街邊的居民小區(qū),如同一頭扎進春天的花海,一樹一樹的玉蘭都開好了。進門看見馮姚平站在窗邊的桌前,正在翻看幾個牛皮紙袋。我想,那應該是她今天“講故事”的大綱吧。她笑著說:“時間過去太久,許多事都忘了,只好把這些老物件翻出來。這不,當年留蘇的畢業(yè)證都找出來了?!彼泻粑页约亦l(xiāng)特產“涿州小燒餅”,還叮囑老伴兒用“北大”的杯子給我沏茶。早晨的陽光從她背后盛開,鋪滿整個房間。
書櫥里最明顯的位置擺放著《馮至全集》,她指著窗旁架上一張馮至先生青年時代身著西裝的黑白照片說:“看我爹年輕時,帥吧!”語氣里充滿女兒對父親的崇拜。這位詩人、學者、翻譯家、西南聯大教授、北京大學教授,被魯迅譽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隔著漫長的歲月,在照片中凝望著我們。墻上有一幅字:“給我狹窄的心一個大的宇宙?!弊屛覒浧瘃T至先生的《十四行集》。
大概是父親的光芒太過耀眼,所以女兒以往的講述大多跟父親有關,只是這次,我更想聽馮姚平自己的故事。在她漫長的人生里,有一段歲月她始終保持緘默,連父母、丈夫以及身邊的同事都不知道她整天忙著的是什么工作。直到此時,她才能表達自己激動的心情:“這輩子干了這么一件事,值了!”曾經國家絕密級別的“158工程”隨著檔案解密,終于有機會讓我們聆聽到發(fā)生在艱苦歲月里的故事。
遙想童年記憶里
西南聯大的日子
“西南聯大”在中國教育史上熠熠生輝。1938年,馮至帶著妻女輾轉來到昆明,任西南聯大外國語文學系教授,女兒馮姚平就讀聯大附小。那時的生活非常艱苦,在馮姚平的記憶里,父親口中常常吟唱的是“百孔千瘡衣和襪,不知針腳如何下”。長大了她才知道,這是父親戲擬五代十國時南唐詞人馮延巳《鵲踏枝》中的詞句“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
小時候她還鬧過一個大笑話:因為平時很少有肉吃,偶爾吃一次,母親就聲稱自己最愛啃骨頭,讓父女倆先吃肉,然后把他們啃完的骨頭、魚刺拿過去再啃,一面嘲笑他們笨,連骨頭都啃不干凈。有一次父母帶著她去朋友家做客。飯桌上大人們談笑風生,馮姚平突然站了起來,指著眾人面前吐在桌上的骨頭,非常嚴肅地說:“把這些骨頭都給我娘拿過來,你們啃得太不干凈!”大家都愣住了,明白過來后哈哈大笑,母親窘得滿臉通紅。
饑餓、戰(zhàn)火、疾病籠罩著每一個日子,知識分子卻用他們的精神給世界涂抹上一層耀眼的光澤。每周某個固定時間,位于錢局街敬節(jié)堂巷的馮至家里,楊振聲、聞一多、聞家駟、朱自清、沈從文、孫毓棠、卞之琳、李廣田等人就圍坐在狹小的客廳里漫談文藝和掌故。物質生活艱苦,但精神生活卻非常豐富。馮姚平回憶:“我跟著父親參加新詩社的月光晚會,聞一多伯伯是新詩社的導師。小樹林里,月光下,大家席地而坐,討論問題、朗誦詩歌,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很多年以后,詩人聞山贈我一幅條幅,‘佳節(jié)春城處處花,嶺南冀北聚天涯。薔薇架影詩和月,浩氣橫空驚暮鴉’。特別是后面還有一句,‘1944年中秋,西南聯大新詩社詩朗誦會,聞一多、馮至先生及姚平均參加’,我很得意?!?/p>
苦日子浸泡在回憶里,慢慢就滲出了甜。1945年8月10日晚上,傳來日本戰(zhàn)敗投降的消息。昆明沸騰了,大街上鑼鼓喧天,人聲鼎沸。馮姚平長這么大,從沒見過這種熱鬧場面。父親撩起長袍后襟樂顛顛地走來走去,口中吟唱著“劍外忽傳收薊北”,向往著“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1946年6月,馮姚平一家人離開昆明。不過,來的時候三個人,回去時卻是四個人,因為這一年的正月初一,妹妹馮姚明出生了。
就讀于莫斯科化工機械學院
現場親耳聆聽毛主席講話
新中國成立,馮姚平在北師大女附中讀書,她至今牢記于心的是:對祖國、對人民要忠心耿耿;做人要做到暗室無欺。高中畢業(yè)后報考大學,祖國建設需要更多人去學理工、學師范,于是她前兩個志愿報的都是理工,第三志愿報了師大歷史系。父親問她學歷史為什么不報北大,她回答,國家需要教師啊。父親說北大畢業(yè)也可以當教師,建議她改填了北大歷史系。但馮姚平最后接到留蘇預備部的通知,學了一年俄文,赴蘇聯就讀于莫斯科化工機械學院。
到蘇聯上大學,最大的困難是語言,因為她的俄語基礎僅限于生活用語和政治用語,老師講課語速很快,幾乎完全聽不明白。第一次考試結束,試卷發(fā)下來,五分制只得了兩分,沒有退路,拼命讀書是唯一的辦法。她經常開夜車讀書,極度缺乏睡眠,有一次同宿舍的同學回來打不開門,搬來椅子踩上去,趴到門楣上的小窗往里看,見馮姚平斜躺在床邊,書包扔在床頭,一條腿耷在地上,頗像“案件”現場。同學破門而入,原來是馮姚平睡得太沉了。她的刻苦換來了優(yōu)秀的成績,畢業(yè)后被授予“蘇聯機械工程師”資格。深色硬牛皮封面的畢業(yè)證里夾著已經泛黃的成績單,也夾著1954年到1959年的青春記憶。
1957年11月17日,大使館通知上午在莫斯科大學聽陸定一做報告。馮姚平和同學們很早就來到莫斯科大學,但還是晚了,大禮堂正在關門,他們拼命擠了進去。自從毛主席來到莫斯科,各學校的同學就紛紛給大使館寫信,要求見毛主席。莫斯科化工機械學院的信就是馮姚平起草的。今天大家都有預感,有希望!陸定一的報告結束了,大家都不肯走。主持人說:“毛主席徹夜工作,到早上8點才休息?!蓖瑢W們異口同聲:“我們可以等!”到下午兩點,又來通知說,毛主席起床了,但馬上要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大家高聲喊:“我們等!”
時間在激動的等待中度過,再久也不覺得長。忽然,開始整頓會場,把軍事留學生調到第一排。有門兒!馮姚平和幾位女同學擠到最前面,跟第一排的人說要幫著維持秩序,堅定地坐在正中通道的地板上,抬頭就能看到主席臺。
當毛主席終于走出來的那一瞬間,歡呼聲、掌聲響徹了整個禮堂。毛主席說:“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泵飨€告誡留學生們,“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我們的目的就是讓全國六億四千萬人一起動手,人人振奮,移風易俗,改造我們的國家。”馮姚平在現場親耳聆聽,牢記于心。
在艱苦條件下投身自主研發(fā)
獲國家科學技術進步一等獎
1959年畢業(yè)回國,馮姚平被分配到機械部通用機械研究所當技術員。盡管已經做好了工作條件差的思想準備,報到的第一天還是讓她吃了一驚──單位居然在一個大雜院里,辦公室是原來日本人留下的車間,地面坑洼不平,不小心還會踢到被打彎的螺釘。一到所里就聽說,繞帶式高壓容器是在垃圾坑里爆破的。后來馮姚平陪蘇聯專家去參觀,大院偏僻處,在原來垃圾坑的基礎上挖了個大坑,旁邊簡陋的紅磚小屋就是控制室。
馮姚平進步很快,被提拔為工程師,在研究室擔任技術副主任。1966年元旦剛過,研究所通知她和王世華(也是留蘇學生,好琢磨技術問題、點子多)去部里接受一項重要任務。部里的領導語言簡短:“有一種設備,很容易發(fā)生爆炸,要想辦法解決,你們馬上去現場調查。”三天后,他們到達呼和浩特,又乘汽車在冰天雪地的荒原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終于在遠處土丘頂上見到一棵樹。轉過山包,抵達我國固體火箭發(fā)動機科研生產基地──七機部第四研究院。
基地新建不久,尚未完工,天寒地凍荒村孤樓,生活環(huán)境異常艱苦。刮起風來昏天黑地,進食堂都看不清前面的人;宿舍和辦公樓有上水沒下水,上廁所要跑到后面山坡上的席棚里。在這樣的條件下,工作卻熱火朝天地進行著。
馮姚平和王世華受到熱情接待,從院長到資料員都毫無保留地介紹情況、送來資料。原來,固體火箭發(fā)動機是我國自主研發(fā)的。1962年年底研制成功了直徑300毫米的固體發(fā)動機,但生產設備太簡陋,錢學森稱這種狀況為“尖端技術,小爐匠方式”。他們去參觀制藥車間,萬萬沒想到,“精密彈藥”竟是用鍋、碗、瓢、勺和最簡單的臥式混合機生產出來的,效率低、質量差、工人勞動強度大不說,還曾發(fā)生過導致人員死傷的大事故。
這項重要任務代號“158工程”。通用所成立了聯合設計組,年輕的馮姚平擔任組長。組里十幾個成員平均年齡29歲,絕大多數人都沒聽說過固體火箭發(fā)動機自動化生產線。沒有圖紙、沒有樣機,只有一本英文資料匯編,其中幾篇文章介紹了美國固體發(fā)動機的生產設備和安全問題,附帶十幾張外觀照片。這些資料雖然很簡單,卻很寶貴,使他們有了一點概念。
聯合設計組從調研起步,白天做調查,找相關設備,晚上湊在一起討論,連夜分頭畫圖,第二天拿著圖紙找有關單位商討,經過反反復復地討論和改進,確定出最后的設計方案。
1966年9月,一機部、七機部召開158工程專案會議,強調了任務的重要性,向承擔任務的單位進行技術交底,落實研制任務。1967年又召開了兩次專案會。三次會議錢學森都親自到場并講話,給全體人員鼓勁。1977年,立式裝藥生產線正式投產,我國固體發(fā)動機裝藥工藝終于擺脫了“小爐匠”的手工勞動,全面進入“精密彈藥”的大工業(yè)生產方式。這項技術對國家做出了重大貢獻,部分設備和技術帶動了民用工業(yè)的發(fā)展。1990年,158工程獲得國家科學技術進步一等獎。
1978年年底,馮姚平調到一機部石化通用局做技術引進和機械產品出口工作,后來擔任了石化通用局總工程師。1989年年初,她調任國家人事部專家司副司長,致力于研究、制定促進中青年科技干部迅速成長的政策、措施,同時努力做好博士后工作,于1996年退休。
時光的車輪無聲無息碾壓著記憶,但在馮姚平將近40年的工作中,158工程的任何細節(jié)她都能娓娓道來。那些曾經一起工作過的同事,至今依然是好朋友。這么多年過去,在馮姚平心里,最燦爛的時光依然屬于那些不眠不休的日子,屬于158工程。
【對話馮姚平】——
科研成果讓我一生無憾 退休后整理父親的作品
記者:絕密工程不能跟家人交流,工作壓力大、任務重,您心里焦慮、緊張過嗎?
馮姚平:要說沒緊張過也不現實,但是我不覺得焦慮。記得從內蒙古回來,在火車上我就和王世華相約,“不干好這項工作,死不瞑目”,焦慮是沒有用的,要想辦法。1971年年初,半條線立式混合機爆炸了,我和大連橡塑機廠的同志立即趕往內蒙古分析事故原因。按說,我應該很緊張,它是立式生產線的主機,若是被否定了,我們幾年的工作就會功虧一簣。但當時我一點兒也不緊張,因為我對我們的主機有足夠的信心。果然很快找到原因,不是設備的問題。上級決定后面四臺主機照常投產。投入使用幾十年過去,平安無事。
記者:那么年輕就參與到國家重點項目中,馮至先生是不是特別為您感到驕傲?
馮姚平:我想他應該高興。不過,那時候他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他恐怕是到我們申請國家科技進步獎,我準備去答辯時,才正式知道的。但我相信,父母對我是信任的。只有編纂軍工史(這是工作)和“50周年所慶”時才寫了出來。但是,每次看到衛(wèi)星上天、閱兵時看到載著東風導彈的一輛輛卡車威嚴地從天安門前駛過,我就會感到無限欣慰,這輩子沒白過,值了。
記者:聽您聊工作,無論條件多么艱苦,講出來都帶著愉悅,是不是這輩子沒有什么遺憾了?
馮姚平:有。我在莫斯科上了五年學,都是我娘給我寫信,我爹太忙,只給我寫過一封信。我得知他入黨了,寫信祝賀他,說要向他學習。我爹給我回信,認為自己的差距還很大,還有很多問題要改正。我很珍惜這封信,常常提起,還引起了我娘的“不滿”,跟我抱怨,我給你寫了這么多封信你都不提,就記得這封!還有,1957年《詩刊》出版了,我爹特別高興。正好賀麟伯伯來莫斯科開會,我爹就托他帶一本《詩刊》創(chuàng)刊號給我,上面寫了一首小詩:“自昭兄:萬事窮真理,人間要好詩;車中翻閱罷,擲于姚平兒?!边@本詩刊也是我珍藏的寶貝,放在我從蘇聯帶回的書箱里??上Ш髞聿恢ハ蛄耍阏f我傷心不傷心!不是遺憾,是傷心。
記者:馮至先生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盞明燈,我看過他的《杜甫傳》《伍子胥》和《十四行集》,尤其會被字里行間的詩意感動。您目前還在整理馮先生的作品嗎?
馮姚平:最早是1994年,我父親剛剛去世不久,上海書店出版社的范泉先生希望母親把父親近年寫的、未收編成集的文章編成一集出版。我母親年事已高,加上父親的過世對她打擊很大,心情難以平復,于是命我按范先生的要求收集、整理父親的近作。我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就干了起來。1996年我退休了,我本來就愛讀書,是父親的忠實讀者,退休后一頭扎進父親留下的資料里。1999年,綠原先生擔任主編,帶著幾位專家編輯出版了《馮至全集》。這幾年也陸續(xù)出版有《馮至譯文全集》等作品??傊?,快30年了,我一直沉浸在父親作品的世界里,忙父親的事,我自己的事根本沒時間整理,我母親的事我也做得很不夠,感到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