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十八拍》:我向往一種深情主義的寫作
終于寫完了、交稿了、出版了,在長達47個月的長途奔襲中,我?guī)缀鯖]有歇息過一天,晝夜跟涼州在一起,和那些伴當(伙伴)們生死不棄,形如一家人。但是,我的工作似乎還沒有完成,哪怕是入夜之后,我都在思考那一幫來自北疆救孤團的死士,何以在十幾年的光陰中隱姓埋名、含辛茹苦,蟄伏于武威城中,盯看著恩人的家門,觀望著自己的少主子漸漸長大,卻又放棄了動手?其實,答案是現(xiàn)成的,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悉數(shù)隱藏在字里行間,然而究問就像一座斷崖,壁立在側(cè),迫使我再一次寫下這個話題。
深情主義,這個詞突然像弧光一般,照亮了我的整個夜晚。
2018年,在我寫完《敦煌本紀》之后,我已經(jīng)開始著手下一部的課題了,下一部就是《敦煌本紀》的續(xù)集,這個系列被我稱之為“絲綢之路三部曲”。其實,故事當時已經(jīng)構(gòu)思妥定了,但我對敦煌周邊的幾個地點尚無把握,需要再去走一遭,這也是我寫作的習慣,否則就難以動筆。離開蘇干湖,從當金山口疲倦地下來,我入住在敦煌山莊,休整了幾日。每天午后,我都喜歡坐在摘星閣下的那一片石頭院子里曬太陽。我有一個執(zhí)拗的看法:敦煌的日光,一定有別于他處,它不單單是太陽施舍下來的,還應(yīng)該是莫高窟放射出來的,帶著佛性,帶著啟示,帶著十足的重量,籠蓋在我的身上,猶如一種秘密的加持。
很奇怪,我本來是一個急躁的人,但是置身于敦煌的日光下,我卻變得格外安靜,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好比是一疙瘩面團,在慵懶的發(fā)酵當中。不料,那一天接到了父親的電話,打亂了我在敦煌的行程,也就此改變了我日后的寫作。
這個電話開啟了我報恩行孝的過程,這也是寫作《涼州十八拍》最初的緣起。事實上,在將近四年的持續(xù)寫作中,我一直都有一個隱秘的心愿,在將來成書的時候,專門騰出一頁雪白的紙,上面只有一行文字:獻給父親大人。但是,這一切都愿望成空,在《涼州十八拍》寫到一半的時候,父親丟下了我,丟下了這本書,駕鶴西去,魂歸道山。
原來,在我上了當金山口、進入祁連山以后,信號皆無,跟家里失去了聯(lián)系。而平時,我每天都要給父母打幾個電話,問候他們的起居與飲食,這已經(jīng)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那個敦煌的午后,父親打來了電話,得知了我的行蹤,叮囑我注意安全。然而,我從父親說話的氣息中,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另一種狀況,那就是衰老。父親是1932年出生的,當時已經(jīng)86歲高齡了。我在敦煌的日光下驚醒了過來,立刻終止了行程,返回蘭州。
我覺得一個人的衰老,肯定是從氣息上開始的,看見父親晝夜在吸氧,已經(jīng)離不開那個制氧機了,我就知道自己該干點什么。涼州、大柳、雙樹,這是我父親的祖籍,他從20多歲離開老家、落戶蘭州之后,便很少再回去,但他一輩子鄉(xiāng)音未改,就像一枚標簽,說明了來路與身份。我放棄了為《敦煌本紀》撰寫續(xù)集的打算,發(fā)愿要抓緊時間為父親寫一部長篇小說,作為一個兒子的報恩與行孝,這本書當然要以“涼州”為原點。
其實,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父親經(jīng)常用他的方式,向我描述一個遠方的故鄉(xiāng),雖然模糊,但親切無比。加之街坊鄰居、父親的同事、我的同學和朋友們當中也有不少的涼州人,使我對這個群體有了一個整體性的認知。因為工作的緣故,我每年都要奔赴幾趟河西走廊,最長一次在武威住了兩個多月。行走、踏勘、考察,包括平時對這一方面史料的大量閱讀,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初步的信心,似乎隱約看見了這部書的雛形。
但是,這一切又何其難也,故事就像一堆亂麻,我根本找不見線頭,也就是說找不見第一句話。不過,這個難題還是父親幫我解決的,在他生命最后的余光中,我跟弟弟妹妹輪換著陪護他。到了我值班的晚上,伺候他入睡后,我就躺在父親的身邊,悄悄地翻看一些資料,然而再輕微的紙張聲還是會吵醒他。每天夜里,父親總要起來吸氧,長時間地吸氧,這恰巧就是父子之間說話的契機,我總是問這問那,大到過往的歷史,小到他幼年時的飲食、服飾、方言、村莊的規(guī)模、各個家門的情況,等等?!稕鲋菔伺摹返臅r間背景相當契合了父親的童年與少年,待成書之后,我寧愿相信奔跑在當年涼州天空下的那一幫兒子娃娃當中,有一位就是我的父親。
那天深夜,吸了一陣子氧氣,父親忽然拔掉了鼻管,對我說了四句他自己整理的《涼州寶卷》:“天憑日月,人憑心,/秤桿憑的定盤星;/佛憑香火,官憑印,/江山憑的是忠義?!边@句話里帶鋼,充滿了鈣質(zhì),有金屬之聲,我當時驚得目瞪口呆,趕緊抄在了紙上。我知道自己抓住了那一根線頭,找見了整個故事的腔調(diào),也摸見了這本書的心跳與核心要義。這是父親的加持,更是涼州的賜予。
新書出版時,我的確用了一頁雪白的紙,將父親生前整理的這四句話單獨呈現(xiàn)了出來。我還在開篇引用了《欽定四庫全書》甘肅通志卷中的一句話:“人事慷慨,烈士武臣,多出涼州……崇節(jié)儉,敦禮讓,質(zhì)而不野,尚武興文?!笔聦嵣?,這兩頁題記恰恰形成了《涼州十八拍》的精神空間、靈魂質(zhì)地與少年氣息,這也是我在漫長的書寫中能夠堅持下來的動力所在。悲傷的是,在這部書稿寫到了一半的時候,2020年7月20日,我父親撒手人寰,他沒能等到這本書的面世,我恍惚成了孤兒,《涼州十八拍》也成了孤兒,無人認領(lǐng)。在后續(xù)的寫作中,我吞著淚水,盡力搶救這部書稿,就像《趙氏孤兒》里的義士程嬰那樣,從來也沒有過一絲的動搖。今年元月,除夕的早上,我在父親的墓前敬獻了這套書,終于兌現(xiàn)了當初對他的諾言。我想,每一本書都有自己的使命,無論作者出于什么樣的意志去寫這本書,冥冥之中真是有一種深情主義的元素。
涼州乃是河西首郡,也是西域之門戶。我以為,自古而來,河西走廊就是我們這個國家的心腹地帶及倉儲之地。它不僅僅提供了一種地理上的戰(zhàn)略縱深,而且還提供了一種文化的縱深、思想的縱深。但是,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這一片疆域漸漸地板結(jié)了、荒涼了、天遠地偏了,成了不毛之地,成了一塊生銹的地帶,無論從精神和意志上來講。我寫過大量的詩歌,包括后來的《敦煌本紀》和《涼州十八拍》,我渴望用自己的這一支筆去除銹,對,就是除銹。
是時候了,我就想在《涼州十八拍》這個龐大的故事里,在河西走廊這一片當年中國的孤懸之角,喊出一幫少年,讓他們?nèi)ト鲆?、去淬火、去失敗、去進取,而后凜然天地、熱血人間,成為一群真正的兒子娃娃。在我看來,這樣的稟賦和氣質(zhì)恐怕也只有在邊地與曠野之間才能完成,涼州恰巧滿足了我的全部想象,同時也可以安放下那一群永不安分的少年,去迎面一個劇變的大時代。
“救孤”只是《涼州十八拍》里的線索之一,這個故事看似有兩個層面。一個是北疆販馬集團續(xù)門被滿門抄斬,但主人的遺孤被五名忠仆救了下來。這些義士一路躲避追殺,南下進入了武威城,只為了讓少主子能夠活下來,他們在十幾年的光陰中一直隱姓埋名,不事聲張。另一個層面,待這個孤兒長大成人后,他又決意去救別的孤兒,去拯救淪落在險境當中的紅軍,也就是西路軍戰(zhàn)士。實際上,那時的中國也形同一名“孤兒”,內(nèi)戰(zhàn)頻仍、山河破碎、民心瓦裂,急需要一種不畏死、不屈服的少年精神,去收拾殘局、去重振魂魄、去尋找光明之未來。這個故事當中頻繁出現(xiàn)了一個切口,問這個孤兒原本姓什么?回答說,姓續(xù)。什么續(xù)?答復說:續(xù)命的續(xù),續(xù)香火的續(xù)。我以為,這才是《涼州十八拍》真正的精神底色,也是整個故事的脊梁骨。
是的,就連我這樣的作者也在一遍遍地追問,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立場、判斷、愛憎和取舍,讓那一幫野性未泯、披毛戴革的死士放棄了殺戮,丟掉了血腥,在當年的涼州咀嚼著痛苦,將恥辱和仇恨當成了一種日常的拌料,謹守著內(nèi)心的律令,卻又按兵不動,寂寂無名?忠義是一粒陳詞,習性只是借口,生存也不過是推托,當那一道深夜的弧光劃過時,我認出了布滿夜空的那一種巨大情愫,其實就是深情主義。
因為趕路、因為奔波,也因為生活,我們往往躬身于日常的瑣屑當中,我們時常屈膝于一地雞毛的塵煙里,忘了直起腰板、忘了舉首問天、忘了捫心自問,包括我們這個時代的人際、交往、閱讀與書寫,甚至是想象力和進取心,漸漸地滋生出了一層蒼苔、一抹銹跡。但是,那些在長路上的趲行之人,那些馬不停蹄的驛使,偶一駐足,便會看見巨大的夜空泌下來一粒又一粒璀璨的星光,如水、如蜜、如酥油、如恩情。
這種深情主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