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只講了一半
那天是星期四,我記得很清楚。
那天早晨一醒來,我從窗戶里看見外面灰蒙蒙一片,心想可能天才剛剛亮,想蒙頭再睡一會兒。沒想到過了兩分鐘,鬧鐘“叮鈴叮鈴”響個不停,我就只好起來了。我八點要準時到單位打卡,鬧鐘定的是七點。我漱洗完,簡單吃了早餐。早餐是一杯牛奶,兩個雞蛋,三塊黑面包。很長時間我的早餐都是這樣,一直都沒有變。之后,我就去上班了。
走在去單位的路上時,我才知道今天是沙塵暴天氣。路上行人很少,幾乎沒人。我心想,是不是因為這樣的天氣大家還在睡覺呢?平常這時候,大家都是行色匆匆的樣子,你能明顯感受到這個城市人們生活的節(jié)奏。天空和大地的顏色連成一片,像一幅發(fā)黃的老照片,讓人心情郁悶。我們這個地方沙塵暴很嚴重,尤其到了春天,風(fēng)一刮起來,沙塵暴就來了,一般要持續(xù)一個月左右。晚上下班回來后,嘴巴鼻子耳朵里全是細沙子,有些搞研究的人說,我們這里每個成年人的胃里至少有半兩沙子。
上中學(xué)那會兒,每年這個季節(jié)我都要去北面的山上植樹造林一個星期。那時候,那面山上光禿禿一片,全是沙子。有一次,我還在沙地里看見了一具尸體。男同學(xué)和女同學(xué)們都圍上去看,那具尸體像是被燒焦了一樣。后來,一個化學(xué)老師說那是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們上解剖課用的尸體,用福爾馬林泡久了就是這個顏色。很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到了春天,沙地里就能看到一點綠意了,人走在路上也心情愉快。
走到單位附近,我看了看時間,差五分八點。我八點必須準時趕到單位,不然就算遲到了。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我八點準時趕到了單位,熟練地打卡,那個奇怪的機器發(fā)出了“吱吱”“吱吱”的刺耳聲音,像是老鼠在叫。門衛(wèi)看著我詭異地笑了笑說:“你差點就沒趕上。”我看了看時間,八點過了一分。
進去時,我出乎意料地發(fā)現(xiàn)單位里所有人都已經(jīng)到了,都在認真辦公。就連平時老遲到的酒鬼扎西也到了,很清醒很認真的樣子。我覺得有點奇怪。
我徑直向主任的辦公室走去。像平常一樣,主任在侍弄著他那些奇奇怪怪的花草。
看到我進來,他一邊拿灑水壺灑水,一邊問我:“這么早有什么工作要匯報嗎?”
我看著他說:“主任,我想請個假?!?/p>
他停止灑水,問我:“什么時候?”
我說:“今天和明天?!?/p>
他繼續(xù)問:“什么事?”
我說:“后天大后天不是周六周日嗎,我想周四周五請假,這樣就有時間去納隆村找扎巴老人把之前沒有采錄的最后一個故事給采錄了?!?/p>
他看著我。
我就繼續(xù)說:“之前我不是去納隆村找過扎巴老人嗎?”
他想了想,點了點頭。
我繼續(xù)說:“那次他故意留了一個故事沒有講,說下一次你來咱們再講?!?/p>
他還是看著我,一副詢問的眼神。
我說:“所以我想這次去找扎巴老人把最后一個故事給錄了,整理出來,爭取年底把《扎巴老人講故事》這本書給出了?!?/p>
他又點了點頭,看著我。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就隨口說:“聽說扎巴老人生病了,我也想去看看他?!?/p>
他突然說:“哦,我明白了?!?/p>
我這才說:“就是為這個事?!?/p>
他問:“從這里到納隆村有多遠?”
我說:“班車需要走三個多小時?!?/p>
他問:“那你為什么需要四天?”
我說:“我其實是想多待兩天,陪陪老人,我跟老人認識好多年了。”
他看了看日歷說:“今天不能請假,明天一早你可以去,這樣來回有三天時間,也差不多吧?”
我堅持說:“最好有四天時間?!?/p>
他說:“這次不行,就三天。今天上午九點多上面領(lǐng)導(dǎo)要來視察工作,單位里所有人不能離開?!?/p>
之后,他又想到什么似的問:“昨天沒有人通知你嗎?”
我說:“沒有?!?/p>
他說:“噢,那可能是忘了通知你了?!?/p>
我說:“我不在不行嗎?我可以向單位寫個說明?!?/p>
他說:“不行,今天還要清點單位的人數(shù)。你沒看到大家早早就到了嗎?”
我心想:“哦,原來是這樣?!?/p>
他繼續(xù)說:“你也準備一下你編的那本年底要出的書的基本材料,到時候可能作為重點選題做重點匯報?!?/p>
我只好點了點頭,出來了。
我看到大家各自在忙個不停,連酒鬼扎西也在認真工作了。
忘了交待了,我們單位是個民間文學(xué)搜集整理機構(gòu),工作以搶救整理出版一些將要消失的民間文學(xué)作品為主,每年要出幾本書。
我沒有什么需要準備的,就坐下來等??创蠹叶荚诿?,我就給自己泡了一杯紅茶,慢慢地喝。
快十一點時,上面的人來了。他們來了三個人,兩男一女,女的很年輕,像是剛分配來的大學(xué)生。他們?nèi)チ酥魅蔚霓k公室,過了半小時就和主任一起出來了。主任向他們介紹了幾句,他們也象征性地跟我們聊了聊,然后就走了。
主任送他們出去。等他回來后,我問他:“這就結(jié)束了?”
主任看著我,明白了我的意思,攤了攤手說:
“我也沒想到他們這么快就結(jié)束了,現(xiàn)在你要去的話可以去了?!?/p>
我搖了搖頭說:“現(xiàn)在也趕不上班車了?!?/p>
他說:“算了,你就明天去吧。”
晚上,我把鬧鐘定到了八點,比平時晚了一個小時。去納隆村的班車九點發(fā)車,我想睡個懶覺。
第二天,鬧鐘“叮鈴鈴”“叮鈴鈴”地響起來,我沒怎么猶豫就從被窩里乖乖地爬起來了。我的早餐還是一樣:一杯牛奶,兩個雞蛋,三塊黑面包。吃完早餐,我就去了長途汽車站。
班車九點準時開出,開往納隆村。班車里人不多,只坐了大概三分之一滿。班車開動之后,我注意到車里的人幾乎都在睡覺,就像是被什么人催眠了一樣。班車開出城區(qū)之后,我看到班車司機偶爾也在打盹,為此我嚇了一大跳。我小心翼翼地挪到司機旁邊的座位上,給他遞煙,跟他瞎聊起來。他好像對我有點反感,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
中途上來了幾個人,司機沒有助手,我就幫他收了車費。我把錢交給他之后,他突然問我:“你要去哪里?”
我笑著說:“我要去納隆村?!?/p>
他繼續(xù)問我:“你不是那里的人吧?看上去不像。”
我說:“呵呵,我不是那里的人,我是去那里見一個人。”
他只是應(yīng)付著說了一聲“哦哦”,就沒再往下問。
我也就沒再說什么。
他又看了看我,說:“前面我是不是在打盹?。俊?/p>
我說:“嗯,是,都嚇死我了。”
他卻輕描淡寫地說:“沒事,每天起來太早,很困。這條路走了太多次,閉著眼睛也能開,你就放心吧,沒事的,哈哈哈?!?/p>
我仔細看了看他,心里更加害怕了。我看了看車里的乘客,他們還是像被誰催眠了似的,睡得死死的,有些人還打著很響的呼嚕。
司機從后視鏡里看著他們說:“這些人一上車就睡,打呼嚕,也挺影響我開車的?!?/p>
說完,他故意摁了幾下喇叭。喇叭的聲音很刺耳,但車里的那些人還是睡得很死。
但奇怪的是,到了某個站,需要下車的人就自動醒來,打著哈欠,搖搖晃晃地下車了。
過了三個多小時,班車終于爬到了納隆村對面那座山的埡口。納隆是“耳環(huán)”的意思,班車沖出那個埡口緩緩地往下行駛時,村莊的全貌就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遠遠看上去,村莊確實像一個橢圓形的精致的銅耳環(huán),連顏色也有點像。鄉(xiāng)政府設(shè)在納隆村,鄉(xiāng)政府的樓和附近的那些建筑顯得有點雜亂。
到了納隆村的那個站,我正要下車,我后面一直在打呼嚕的一個家伙突然醒來,說了聲“到了”,就從我身邊擠過去,從行李架上取下來好幾個大大小小的包裹,連拖帶拽地下車了。
司機從后面大聲喊:“哎,你不要走!你這么多的東西要多買一個人的票!”
那個人不理司機,繼續(xù)往前走。
司機壓低聲音說:“真是個狗東西!”
那個人聽到了這句話,一下子扔下手里的東西,沖上班車撕住了司機的領(lǐng)口。司機看了看車里的人,車里的人都在睡覺。他又向我發(fā)出求救的目光。我就趕緊跑過去把那個人拉開,把他推下了車。司機“咣”一聲把車門給關(guān)上,加大油門往前開去。
我有點急了,大聲喊:“停車,停車!我也要在這里下車!”
司機也不看我,嘴里在亂喊:“不要著急,不要著急,往前一點再讓你下!”
班車開出一段距離之后,他突然一個急剎車,停下車,嘴里喊:“快下車!快下車!不然又要被那個人追上了!”
我迅速地下了車。腳剛挨到地面,班車就一溜煙開走了。
這時,剛剛下車的那個人也追上來了。他一上來,就撕住我的領(lǐng)口問我:“你是不是跟司機一伙的?”
我趕緊說:“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也是要在這里下車?。 ?/p>
他還是撕住我的領(lǐng)口問:“我怎么不認識你?”
我說:“我不是這個村子的,我是來找扎巴老人的?!?/p>
他這才松開手說:“哦,原來是這樣,聽說扎巴病得有點嚴重啊?!?/p>
我說:“我知道,我就是順便來看看他的?!?/p>
他笑了,說:“剛才我只是嚇唬一下那個司機的,他老是在路上亂收費,不嚇唬他一下不行,你讓我真打他我也不敢,哈哈哈。”
之后,兩個小孩跑過來向他“阿爸”“阿爸”地喊。他一下子像是變了一個人,從口袋里拿出兩個兒童玩具給了兩個小孩。兩個小孩看著手里的玩具高興得跟什么似的。
他似乎已經(jīng)完全忘記我了,帶著他的那些東西和兩個孩子沿著一條小路往前走了。
我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我之前來過很多次。但我還是拿出手機,翻出扎巴老人的女兒旺姆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很快,她就接了電話:“喂,你找誰?”
我說:“我是扎西。”
她說:“哦,扎西啊,你怎么來了?”
我直接問:“扎巴老人還好嗎?”
她說:“我阿爸他挺好的,你來了正好可以跟他聊聊天,他老是說起你。”
我說:“那太好了,我很快就到?!?/p>
我在路邊的小賣部里買了一些東西,就去扎巴老人家了。
扎巴老人見到我就說:“扎西,你來了,真是太好了!”
我有點意外,扎巴老人的精神很好,完全不像一個病了很久的人。我注意到他身上掛著插管。我知道一些病人體內(nèi)有積水,要靠插管把體內(nèi)的積水排掉。他好像不太愿意讓我看見他身上的插管。我也就裝作沒看見,沒說什么。
我把小賣部里買的那些營養(yǎng)品拿出來給了扎巴老人。扎巴老人瞪著我說:“好,好,我還以為你忘了我呢。”
我趕緊說:“不會的,不會的,怎么會呢?!?/p>
扎巴老人呵呵笑著。
我接著說:“你看上去氣色不錯?!?/p>
扎巴老人說:“我這個病就這樣,反反復(fù)復(fù)的,我也習(xí)慣了?!?/p>
之后,扎巴老人喊旺姆給我倆倒茶。
旺姆給我倆倒了茶,扎巴老人喝了一口,又問我:“你整理的那本書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我笑著說:“就差你的最后一個故事了,要是你上次不賣關(guān)子,全部講完,我這會兒肯定也編完了,也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送到印刷廠了呢?!?/p>
扎巴老人哈哈笑著說:“不是賣關(guān)子,我就是想跟你多聊聊天。我把故事全講完了,你就不來看我了?!?/p>
我說:“不會不會,我不是那樣的人。這次一方面是來錄你的故事,一方面也是來看望你的,沒想到你的狀態(tài)還不錯?!?/p>
扎巴老人笑著說:“托佛菩薩的福,沒有輕易就死掉,但這樣賴活著,把我女兒旺姆給害苦了——要是沒有我這樣一個累贅拖累著,她可能早就嫁出去了?!?/p>
旺姆在旁邊笑著說:“阿爸,你在瞎說什么呀!”
扎巴老人說:“旺姆真是個好女兒!”
我也看了看旺姆,她有點羞澀地低下了頭。旺姆是個美人兒,微微一笑會讓人浮想聯(lián)翩。
扎巴老人看著我們的樣子也笑了。
扎巴老人看著我問:“你那個黑匣子帶了嗎?咱們什么時候開始錄?。俊?/p>
我趕緊找出錄音機給他看。他隨便看了一眼就說:“你這個東西真是個好東西,錄出來的聲音跟說出來的一模一樣?!?/p>
這時,旺姆說:“都快一點鐘了,你們還是吃了午飯再錄吧。”
扎巴老人很聽話地說:“好,好,就按旺姆說的,吃完午飯再錄?!?/p>
旺姆說:“你倆先隨便聊著,我去準備午飯?!?/p>
旺姆走后,扎巴老人問我:“怎么樣,你現(xiàn)在還是一個人過嗎?”
我不好意思地說:“還沒有找到合適的?!?/p>
扎巴老人想了想說:“你覺得旺姆怎么樣?”
我有點意外地看著他,他這是第一次跟我說這樣的話。
他繼續(xù)說:“我看你倆還挺合適的,就不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心里想啥啊?!?/p>
我說:“嗯,我,我從來沒有往這個方面想過啊?!?/p>
扎巴老人想了想說:“是,我明白,你是吃公家飯的,也要找一個吃公家飯的才合適,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p>
我正不知道要說什么,旺姆端著茶、碗和饃饃過來了。
我顯得有點不自然,旺姆看著我說:“來來,扎西,吃午飯了?!?/p>
我們就開始吃午飯。剛開始吃,扎巴老人突然對旺姆說:“家里還有酥油嗎?我突然很想吃酥油。”
旺姆說:“有,我去拿?!?/p>
扎巴老人說:“拿一塊大的?!?/p>
旺姆把一大塊酥油放在一個盤子里拿回來了。她先拿一大塊酥油往我的碗里放,我擋住她,只放了小小的一塊。
之后,旺姆問扎巴老人放多少,扎巴老人看著旺姆手里那一大塊酥油說:“全放進去?!?/p>
旺姆立即說:“太多了,你不能吃那么多油的東西,醫(yī)生囑咐過的。”
扎巴老人堅持說:“吃一兩回沒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就是特別想吃酥油。”
我也勸扎巴老人,幫旺姆說話:“你要聽醫(yī)生的話,不能吃那么多油膩的東西?!?/p>
扎巴老人看著我們倆,突然笑了,說:“哈哈哈,你們倆像是商量過不讓我吃酥油似的,哈哈哈?!?/p>
旺姆無可奈何地看著我,我也無可奈何地說:“就讓他吃一次吧,吃一次沒事的。”
旺姆還在猶豫,扎巴老人一把抓過旺姆手里那一大塊酥油,放進了自己的碗里。酥油很快就在熱茶里化開了,黃黃的,漂浮著。
扎巴老人看著自己的茶碗說:“嗯,這是真正的牦牛酥油,看著真不錯。”
之后,他又拿饃饃蘸著茶碗里的酥油吃,吃了一口還感嘆說:“嗯,這酥油真是不錯!”
他把碗里的酥油全吃了,說:“這牦牛酥油就是不錯啊,哈哈哈?!?/p>
我和旺姆都有點擔(dān)心地看著他,但看他吃得很開心,我們就沒說什么。
吃完午飯,旺姆說要去地里干活了。
旺姆走了之后,扎巴老人讓我把房門關(guān)緊,臉上露出一種詭異的表情,說:“今天給你講個很特別的故事,這個故事你之前肯定沒有聽過?!?/p>
我也“呵呵”笑著說:“難怪你把這個故事留到了最后?!?/p>
扎巴老人也“呵呵”笑了兩聲,說:“就不知道這個故事你整理出來,放到書里,到時候能不能出版?”
我有點好奇,問:“什么故事啊,這么神秘兮兮的?”
扎巴老人說:“是個有點‘黃’的故事,哈哈哈?!?/p>
我有點意外地看著他,問:“你這個老頭子,你還知道這個?你知道‘黃’是啥意思嗎?”
扎巴老人笑著說:“有啥不知道的,就是那個意思?!?/p>
我問:“誰告訴你這個的。”
扎巴老人說:“我們這里的一個大學(xué)生,呵呵。”
我笑著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開始講你的‘黃色故事’吧?!?/p>
扎巴老人的表情一下子嚴肅起來了,說:“我也只是這樣說說而已,其實這個故事絕對不是什么‘黃色故事’。只要你理解了這個故事的真正含義,它其實還是個有深刻含義的故事。”
我也挺好奇,就說:“好啊,那我倒真想聽聽這個故事?!?/p>
扎巴老人又笑著說:“哎,扎西,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一下:那類故事為什么叫‘黃色故事’???那個大學(xué)生說,這類故事在咱們藏族的民間故事里面很多,尤其在口頭民間故事里面。我問他,這類故事為什么叫‘黃色故事’,他說他也不太清楚,就知道這么叫。黃色在咱們佛教里面可是最神圣莊嚴的顏色,除了高僧大德,一般人都不敢把黃顏色的衣服穿在身上。我想不通,神圣的黃色怎么就跟這么下流的事情聯(lián)系到一起了?”
我笑著說:“這個有一個說法,國外的一個說法,具體我有點記不清了,我回去查查,搞清楚了下次再告訴你啊。說到底,這個就是一個文化差異的問題?!?/p>
扎巴老人說:“好,好,你搞清楚了一定告訴我啊,不然我心里老是有疑惑?!?/p>
我笑著說:“先不管這些了,開始講你的‘黃色故事’吧?!?/p>
扎巴老人說:“你把你那個黑匣子準備好了嗎?”
我早就把錄音機拿出來了,給他看了看,說:“早就準備好了,只要摁一下開關(guān)就好了。”
扎巴老人又看了看門口,說:“你把門關(guān)好了吧?”
我說:“關(guān)好了,關(guān)好了。”
扎巴老人說:“不然被旺姆聽到咱們在說這種故事就不好了,哈哈哈。”
我笑了笑,摁下錄音鍵,說:“你就別啰唆了,趕緊講你的‘黃色故事’吧。”
他的表情變得嚴肅了。他進入了他以前講故事的那種狀態(tài)。那種狀態(tài)很特別,我有點不知道該怎么描述。跟說唱《格薩爾王傳》的那些神授藝人的狀態(tài)有點相似。他們似乎是進入了一種完全忘我的狀態(tài)里面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長年累月在山洞里修行的瑜伽師,他每年春天都要下山去附近的村莊化緣,然后把自己封在山洞里,一心修行。
那年春天,瑜伽師又去山下化緣。他背著善男信女們給的各種食物經(jīng)過一個村莊,準備上山。這時,在一片田地旁,他看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在往地里撒種子,就好心地問:“老人家,今年種啥???”
那個老漢是個光棍,平時喜歡惡作劇,有點口無遮攔,就笑著隨口說:“你一個修行人,問那么多干嗎?我今年就種個屌試試,以前從來沒種過,看看收成會怎么樣,哈哈哈?!?/p>
瑜伽師開始愣了一下,但馬上鎮(zhèn)定地說:“那好那好,收成肯定會好的,祝豐收啊,呵呵?!?/p>
老漢也有點意外,不由得停下來看瑜伽師,但瑜伽師已經(jīng)走遠了。
過了一個月,地里的莊稼開始長出來了,但長出來的是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跟別人家地里長出來的東西不太一樣。
說到這兒,扎巴老人停了下來,看見我張大嘴巴聽他講的樣子,就問:“哈哈哈,這個故事怎么樣,你以前沒有聽過吧?”
我使勁搖了搖頭,說:“沒有,沒有,我以前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故事。”
扎巴老人又看著我,“呵呵”地笑。
我說:“你繼續(xù)往下講吧,后面肯定很有趣?!?/p>
扎巴老人還是笑著說:“后面當然更有趣啊?!?/p>
我也“呵呵”笑了兩聲,繼續(xù)聽他往下講。
扎巴老人又往下講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別人家的莊稼長得越來越高,綠油油一片??墒抢蠞h的地里長出了不一樣的東西。一開始,大家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東西,猜來猜去也沒猜出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有人就搖著頭說,也許再長長就知道是個什么東西了??墒抢蠞h卻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隱隱猜出自己的地里長的是什么東西了。他也不往地里施肥,也不往地里澆水,就任憑它們自由地生長。有時候,下了一場雨或者刮了一夜的風(fēng)之后,老漢會發(fā)現(xiàn)地里的東西又長高了一點。這讓他憂心忡忡,睡不好覺,吃不好飯,之前瑜伽師說的話和說話時的表情時不時就浮現(xiàn)在眼前。
有一天,一個老寡婦路過他家的田埂,突然驚呆了似的張大了嘴巴,差點“啊”一聲喊出來。她一路小跑著到了老漢家里,問:“你這個老家伙,你在你家的地里種了什么?”
老漢也緊張地說:“你這個老婆子,這么瘋瘋癲癲的干什么?我還能種什么?你家地里種了什么我家地里也種了什么!”
寡婦說:“哈哈哈,你還真是大白天說瞎話!青稞長出來是那樣嗎?你去看看你家地里長出的是什么?”
老漢盯著寡婦不說話,最后才把之前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寡婦。寡婦盯著老漢看了很久才說:“你這個老東西真是越活越糊涂了——能跟一個修行的瑜伽師開那樣的玩笑嗎?”
老頭哭喪著臉說:“我只是跟他開了個玩笑而已,完全沒有什么壞心眼。”
寡婦說:“那個瑜伽師在山洞里持咒修行了很多年,他說的話都會應(yīng)驗的?!?/p>
老漢捶胸頓足,哀嘆不已,嘴里連連喊:“現(xiàn)在怎么辦啊,現(xiàn)在怎么辦啊?”
寡婦說:“還能有什么辦法?什么辦法也沒有!只能等最后長好了再說了?!?/p>
之后的日子里,老漢家地里的東西長得越來越成熟了,村里的人都認出那是什么東西了。男人們圍在一起竊竊私語,放蕩地大笑;女人們經(jīng)過老漢家田地時低著頭羞澀得不行,偷偷看一眼又馬上轉(zhuǎn)過頭去,嘴里發(fā)出“媽呀媽呀”的聲音,加快腳步低著頭從男人們身邊經(jīng)過,走出幾步之后又忍不住回頭快速地看上一眼。老漢整天躲在家里不出來,像個老鼠一樣提心吊膽、坐立不安。
莊稼成熟、大伙兒都忙著在自家的田里收割時,老漢從自己的家里溜出來,站在田邊看。烈日當頭,老漢心里想,這個場面真是太壯觀了,地里這些威武雄壯的陽具要是青稞該多好啊,那就真的是大豐收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老寡婦家的方向,見老寡婦家的大門敞開著,就從地里摘了一只,揣在懷里往老寡婦家的方向去了。
老寡婦見他進門就出來迎接他。他把東西遞給老寡婦,說:“長熟了,長得也差不多了,就特意給你拿來一個?!?/p>
老寡婦接過來拿在手上掂了掂,說:“長得還挺結(jié)實的?!?/p>
老漢說:“你比我見識廣,你就說說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老寡婦故作沉思地說:“說實話,這個事情很難辦。這幾天我看你藏在家里門也不敢出,就覺得你挺可憐的,專門去找了一個大師問了問,大師說:‘這個可不好,瑜伽師說過的話肯定會應(yīng)驗的,要改變事情的面貌已經(jīng)完全不可能了?!乙矅樍艘淮筇?,問:‘那就沒有什么辦法可以補救了嗎?’大師說:‘有,辦法倒是有,就是有點麻煩——’”
說到這兒,扎巴老人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著咳著臉變成紫紅色了。我很著急,也很害怕,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扎巴老人讓我給旺姆打電話。
不一會兒,旺姆回來了。她找了一些藥,讓扎巴老人吃了,咳嗽才慢慢地緩下來。扎巴老人還是臉色紫紅一片,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旺姆對我說:“今天你就先回去吧,讓我阿爸歇一歇,你明天再來?!?/p>
我看了看扎巴老人,他渾身上下透著一種虛弱的氣息。他從嘴里輕輕地吐出了幾個字:“扎西,你明天再來吧,我下午休息一下。”
從他嘴里吐出的這句話有點虛無縹緲的感覺,聽著像是從另一個世界的某個角落里發(fā)出的聲音。
我跟他說:“你好好休息,我明天上午再來?!?/p>
我快轉(zhuǎn)身離開時,他稍微坐起來一點,說:“扎西,你明天上午早點來啊,精彩的還在后面呢,哈哈哈?!?/p>
他的聲音又變得清晰起來,表情也是清晰的,還帶著微笑。
我看著他,笑了,他也笑了,說:“你這個小伙子真是不錯?!?/p>
旺姆看著我們倆,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
沙塵暴也吹到了這里,到處灰蒙蒙一片,讓人心情不好。鄉(xiāng)政府里有我的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我給他打電話,他剛好在。我們約好晚上在一家藏餐館見面。
我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見面了,剛見面有點尷尬,也不知道彼此的近況,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我沒話找話地問他:“你跟卓瑪這兩年怎么樣?有孩子了吧?”
他和卓瑪都是我們班的同學(xué),大學(xué)剛畢業(yè)就結(jié)婚了。結(jié)婚時給我發(fā)了請?zhí)?,我沒有去成。我為他倆送去了美好的祝福。
他有點尷尬,說:“我們有兩個孩子,但是我們離婚了。女兒在我這里,兒子在她那里?!?/p>
我“啊”了一聲,不由得仔細看他的臉,說:“你們倆那么好,怎么可能離婚?”
他慘淡地笑了笑,說:“呵呵,她上個月又跟一個男人結(jié)婚了,那個男人我還認識?!?/p>
我脖子像是被人掐住了,說不出話來。
他嘆了一口氣,沒說什么。最后,他又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說:“來來,咱們喝酒,喝酒,還是喝酒好!”
晚上,我找了一家旅館住下。我檢查了白天錄的素材,沒什么問題,就睡下了。半夜,我被什么聲音給吵醒了,是街上有人在吵架?;ハ鄬αR,罵得都很難聽。后來,又打起來了。聽聲音打得很激烈。后來,從遠處傳來了警車的聲音。之后,警車好像把兩個打架的人給帶走了。聽著外面的動靜,就像在聽一個廣播劇。外面完全安靜下來之后,我還在想那兩個打架的人被帶走之后會怎么樣。我突然又想到了白天在路邊的電線桿子上看到的一個牌子:警察提醒,不要打架,打輸住院,打贏坐牢!后面還跟了一句:打架成本高,下手需謹慎!我突然“呵呵”地傻笑了一聲,想著以后無論如何都不能隨便打架了,警察都已經(jīng)設(shè)計好了圈套,就等著你往里鉆。
我再也睡不著了。整個世界安靜下來的時候,自己完全清醒著,這感覺是一件特別難受的事情。這個時候,真想隨便找一個正在呼呼大睡的家伙大打出手,不管那個家伙是個大塊頭還是個小瘦子,不管最后打贏還是打輸,都無所謂了。
凌晨五點,我的手機很刺耳地響了起來。我趕緊拿起手機看,是扎巴老人的女兒旺姆打來的。
我立馬接了電話,旺姆在電話里說:“阿爸剛剛走了?!?/p>
之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選自《故事只講了一半》,中信出版集團,202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