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5期|石舒清:小說二題
金 鐲
那次回老家,應(yīng)該是我最感慨的一次。
其時父親騎摩托車去城里給我們買來了牛肉。牛肉哪里沒有?但有一個說法是,我老家的牛羊肉是最好的,銀川的牛羊肉比不了我老家的。慢慢就形成了一種共識和定見,好像確確實實就是這樣的。父親還順帶買了不少干糧饃等讓我?guī)е?。還是那個說法,銀川的干糧饃不及我老家的好。我想所以如此的原因,大概在于,人的口味總有一種童年情結(jié)或者說家鄉(xiāng)情結(jié),在哪里長大的,就覺得哪里的飯菜是最好吃的,其實未必好吃,只是養(yǎng)成了這樣的口味而已。從這個角度來說,也是可以理解的。即使父親不為我們準(zhǔn)備這些,我們自己也要去城里買一份的。這好像已經(jīng)成了回老家過程中的應(yīng)有之義。你如果去肉鋪里買肉,說是要帶到銀川去,肉鋪的主人就會一邊割肉,一邊給你講,趁著回來多割上點啊,哪里的肉也比不上咱這里的肉。沒有誰會覺得這樣的說法有什么問題。一個地方的凝聚力認(rèn)同感包括自豪感其實都在這樣一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事情里。
每次都是父母親像送客人那樣送我們走,那天父母卻給我們打了個招呼走掉了,讓我們自己走,記得出來把街門拉上就行。他們?nèi)ニ鸵粋€亡人了。原來就在我們要走的這個時段,村子里傳出了哭聲,一個女人去世了。那女人和母親年紀(jì)相仿。我就想起她的樣子來。因為上學(xué)工作都在外地,這個女人留給我的印象還是我的童年印象,也就是說她給我的印象還是她年輕的時候。那時候生產(chǎn)隊分成了幾個小組,記得她所在的小組在一塊地里挖胡蘿卜,我背了背篼給羊找草,路過地邊的時候那女人偷偷給了我?guī)赘}卜。這就是她給我的最深印象,也幾乎是全部印象?,F(xiàn)在她卻去世了。我能想得到她家的樣子,想得到她躺在尸床上,全身蓋著白布的樣子。
有著一個剛剛?cè)ナ赖耐鋈说拇遄?,給人的感覺顯出某種異樣。好像村里的一切都和這件事有了關(guān)聯(lián),好像一切物事上都有這件事所帶來的影響和痕跡。人們說話的聲音變低了,走路的樣子也因此有了自己也覺察不到的調(diào)整。好像這消息傳開來的一刻,整個村子很自然地就進(jìn)入了一種默禱和守靈的狀態(tài)。這一刻,這亡人會成為這村子的主角,大家所有的議論和關(guān)切都會集中在她身上。
我好像又想起了關(guān)于她的些許印象,但未必就是真的。
每次離家,總有父母跟前跟后,說東說西;總有父母把我們送到街門口,站在那里看我們離開。習(xí)慣了這樣后就覺得這次的不習(xí)慣。我跟老婆說,等等吧,老人去探望亡人,很快就會回來,等老人回來我們再走。我想父母也是這樣希望的,他們之所以讓我們在他們不在的時候離開,只是怕誤了我們趕路。實際我們也沒必要趕路。老家到銀川,不過三四個小時的車程,而且我們也沒有什么急事,天黑前到銀川就可以了,就算是帶黑走夜路,也沒有什么打緊。要是父母探望了亡人回來,見我們還在,一定會高興的。就在等父母回來的這個間隙,我忽然動了一個心思,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洗個小凈,到墳園里給自己的親人們上上墳?zāi)亍?/p>
我在這一方面做得真是太差勁了!由于父母對我的遷就和放任,我在類似這些方面做得甚至說出來也無人能信。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年過半百的人,在我村的清真寺里參與禮拜,不用細(xì)數(shù),只有一次。那次不知什么由頭,我去了清真寺,跪在我的鄉(xiāng)親們中間跟著他們做了一次禮拜,我真是百感交集,淚水禁不住流了滿臉。要說為什么流淚,又無法說得清楚。
老婆鼓勵我去給爺爺奶奶等親人們上墳。在快到墳園的時候,正好會路過亡人的家,她家門口有一些戴孝的人。我匆匆向里面看了一眼就過去了。我祝福這亡人一切都好。
那天正好是周五,是聚禮日。日頭偏西,聚禮剛剛結(jié)束的樣子,照規(guī)矩聚禮后大家都要順便來走墳的,周周如此,年年如此。所以那些每周都有兒孫給自己走墳的亡人有福了。我心里格外地慚愧著,上個墳有那么難么?我在這方面做得實在是近乎不可理喻了。我給我的親人上墳說來沒有幾次。墳園里都是肆虐的野草和亂麻麻的墳頭,要這里那里看好幾看才能看盡。我熟悉的人,至少有一半已經(jīng)埋在了這里。比如我的爺爺奶奶,我的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都已經(jīng)埋在了這里。我外爺爺那一邊就更是,我一共六個外爺外奶,現(xiàn)在活著的只剩六外爺六外奶了。我小時候見過的人相當(dāng)一部分已經(jīng)睡在了土下面。這是無法說無法想的事情。我打算給我所有的親人們都上墳。我打算在每個親人墳前都默默跪上一會兒。我想如果我常常上墳就不大可能會有這樣強烈的感情。
我以一種負(fù)疚和懺悔的心態(tài)跪著。墳草在我的眼前恍若夢里一般動著。聚禮后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都到墳園里來了,熟門熟路走到自己親人的墳前,脫下鞋子跪在深草里。這是極其讓我動心的一幕。我貪婪地感受著。我深深覺得活人和死人之間的這份關(guān)聯(lián)交流是相當(dāng)必要和重要的。來了很多上墳的人,墳園里熱鬧起來了,甚至有了某種煙火氣。陽光把墳土和墳草曬出一種嗆鼻的氣息來,正好可以使自己的鼻子發(fā)酸。在晃動的墳草里看到一個個跪在那里上墳的人,我覺得我是看到了人生中的一個重要場面。我前面說這次回家給了我很大的觸動,主要就是來自于這次上墳,主要來自于我在上墳時看到的兩個人。這兩位說來都是我的姑舅爸,都是殘疾人。高個子的那個,和我年齡相仿,原本是一個風(fēng)流倜儻的人,早年間開大車跑運輸,跑新疆跑西藏。我一次去蘭州的路上見到他。他戴著墨鏡,把墨鏡擱在鼻尖上,目光越過鏡框辨認(rèn)我。那時候他就是一個走南闖北的英雄啊。傳說他在新疆還有著一個維吾爾族相好。但是因為眼病去縣醫(yī)院看病,小病倒是看成了大病,醫(yī)院把他的兩只眼睛都弄得什么也看不到了。關(guān)于他的種種鬧騰就聽到很多,僅在醫(yī)院的樓道里睡了就差不多有一年。現(xiàn)在卻是安心做一個盲人了。我在墳園里跪著的時候,看見他拿著一根木桿一探一探進(jìn)來了。顯然墳園里他已經(jīng)走得再熟悉不過。那么多的墳頭,他可以準(zhǔn)確地走在墳間七拐八拐的草徑上,絕不會有一腳不小心踩到墳堆上去。然后在自己要找的墳前跪下來,木桿擱在一邊,他就當(dāng)啷啷念起來了。我有意傾耳去聽,據(jù)說要論念誦聲音的好聽,要論念誦的打動力和感召力,滿莊子他算是第一人。這樣子誰家有個大事小事,請阿訇的同時,也請他去,聽他的那一念。另一人是我父親舅舅的兒子,我父親的一個表弟。關(guān)于父親的這個表弟,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叫《黃昏》的小說,就是以他為主人公的。那篇小說近乎紀(jì)實,像這篇文字的照實來寫一樣。父親的這個表弟,我的這個姑舅爸,他的殘疾由來已久。我很小的時候就記得他是爬著走的,后來是好了許多,一腿可以撐地行走,只一腿彎曲在半空里,應(yīng)該說這條腿他一輩子也用不上一次。這個姑舅爸是小兒麻痹癥患者,身體雖殘疾,生活的能力卻是很強的,自學(xué)了家電維修,在城里開著一個家電修理鋪,竟然還會開他自己組裝的三輪車,后來還娶了一個健健康康的女人,小日子過得不錯。他那天給我吃驚的一個印象是,我正跪著緬懷我的親人,忽然覺得有人從我身邊過去,睜眼一看,先看到一個結(jié)實得有些蠢笨的拐杖,像掃雷器那樣探向前去。墳草太厚的原因,這樣一個顯示著力道的拐杖在動著時竟可以不發(fā)出聲音來。接著我就看到一段懸吊著的腿,像是空馬鐙那樣在我身邊一晃一晃過去,我知道是誰,趕緊抬頭以我們的方式問候了一聲,他回應(yīng)著向前去了。他在離我不遠(yuǎn)處的一個墳頭前扔掉拐杖坐下來,因為沒有拐杖的撐持,他的坐下顯得有些突然,好像忽然間坐空了似的。我由不得暗吃一嚇,為他擔(dān)心,但他顯然向來就是這樣子坐下來的。他是跪不成的,只能坐著,把那條壞著的腿也像是暫時和他的拐杖一樣扔在一邊。讓我格外驚訝的是,他面前的墳頭顯然是新的,墳頭上的胡墼都板板正正地新著,一個小角兒也不缺,在別的墳頭上長瘋了的野草這個墳頭上還一個草芽兒也不見。這是一座新墳。誰埋在這墳里呢?當(dāng)然不可能是姑舅爸的父母,他父母的墳早就顯老相了。我是后來才知道,那新墳里埋著的,竟然是姑舅爸的女人。那女人還年輕啊,顯得很健康啊。那女人說好看確實是談不上的,她的最大好處就是顯得健康,而且給姑舅爸生了一兒一女。姑舅爸這樣子,家里的大部分活計,包括種地施肥喂羊磨面等等,都是她承擔(dān)著的。但是確實就是她歿了,亡于車禍。姑舅爸開著三輪車,女人坐在車廂的邊沿兒上,下坡,車開得快,忽然她的帽子給風(fēng)吹走了。我們這里的鄉(xiāng)俗,戴帽子的女人的頭發(fā),是不方便露出來的。白帽子給風(fēng)吹到一邊去了,她一著慌,兩手去護(hù)頭,這不就丟開原本抓得緊緊的車沿兒了么?于是一個顛簸,就把她顛簸下來,沒拉到醫(yī)院人就歿了。說句不該說的話,姑舅爸家里誰都可以出事,唯獨這擔(dān)著一家子光陰的女人不能出事。這讓姑舅爸怎么活?再找這樣一個女人,不容易了。老家的兇信,父母往往是瞞著我不說,這都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姑舅爸給誰上墳,但是他拄著粗笨的拐杖走向墳頭,在墳前扔了拐杖跌坐下來的樣子,給我的觸動是太深了。
秋深時候,天氣漸涼。這時候父母就會從老家到銀川來過冬。銀川的房子有暖氣,用不著生爐子。天暖時在老家,天冷時到銀川,父母這樣的生活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
日子不咸不淡地過著,也沒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值得一記。
一天路過一家金店時,我忽然想起,母親有一只金鐲,是妹妹在世的時候我們兄妹給母親買的。母親說過不喜歡這金鐲的飾紋。路過金店的時候我心里一動,進(jìn)去問了問,可以以舊換新,每克的折舊費十五元,這是可以接受的。于是我就帶母親來到這金店,讓母親挑選自己喜歡的花飾。為了討得母親的歡喜,又把那只原本四十幾克的鐲子添加到了六十余克。因為選到了中意的花飾,母親很高興,只是一再地覺得不可以再添加克數(shù)。父母親對于生活的態(tài)度是,有條件的時候,福是要享的,不然豈不是白活了一場,而且造化給你的福不享,也是不好的,是另一樣辜負(fù)。但是享福必須要有個度,不可以過分。父母他們這一代人,對于一切過分的事情是有著一種近乎神秘的戒懼的。我給母親寬心說,這才幾十克,還有戴二百克的呢。況且你只戴著一個鐲子,一般都是要戴兩個,不但手上戴,脖子里也要掛一串的,有些人連牙都搞成金子的,要說過分,這才是過分,咱們這個算是個中下水平的享受,不該有壓力的。母親有很多講究,說金子這樣的東西,是要按比例出散的,比如四十塊錢的金子,就要拿出一塊來出散掉。四十比一的比例。比如家里有四十只羊,一只羊就要拿出來散掉。關(guān)于母親這樣的說法,我們這一代人已經(jīng)只是聽聽而已了。戴金鐲使母親心情復(fù)雜,她既想戴在手腕上,給人看到她是有金鐲戴的,又怕給懷有不良之心的人看到,發(fā)生什么不測之事。母親說,有些女人的耳墜等等,大天白日就讓人揪去了,把耳垂都扯破了。這是令人擔(dān)心的事,誰說得上呢。母親就穿袖子長的衣服,這樣就可以把她的金鐲讓袖子遮著。
一天和母親閑話,母親就說到我們離開老家時去世的那個女人。母親說當(dāng)年她們被集中起來背“老三篇”唱革命歌曲,背得最好唱得最好的,就是那個女人。母親說她那么聰明的人但是她的丈夫卻不太看重她,不過她的兩個兒子跑運輸光陰都過得好得很,弟兄兩個一人給媽媽買了一只金手鐲。但是能咋樣呢?胳膊上再戴得好,也戴不到墓里去。那里大限一到,這里就得胳膊上取下來。我說你看人家都是兩個手鐲,你才一個。母親揭過衣袖,看著自己手腕上的鐲子。我看見母親的手皮有些松皺了,看起來像包了薄薄的塑料似的。母親耳后的白發(fā)也白得有些凌亂。這些都讓我覺得我的母親就是這樣子,一天比一天更老了。母親的背也駝了。記不清母親從哪天開始駝了背。忽然一天我看到走在前面的母親駝了背,心里不好受。我有時候亂想,要是父母親和我是差不多的年紀(jì)該多好。母親看著她的金鐲說,你猜尤努媽的金鐲咋交待了?尤努媽就是那個戴兩個金手鐲已經(jīng)去世的女人。我猜是兩個兒子,一人分了一個,誰當(dāng)時買的,誰現(xiàn)在拿去,分分明明,不爭不吵。母親搖著頭表示不是這樣。母親用一種特別的眼神看著我說,那兩個金鐲,尤努媽散了,散到了好地方。母親所說的好地方,就是指清真寺拱北等。我們這里有這樣的習(xí)俗,就是蓋一些宗教院舍的時候,有些舍散出來的寶貝會被建筑師巧妙地涵納在正在施工的建筑里。我心里一動。我看清了母親的眼神。母親的眼神是不避我的,好像在告訴著我什么。我和母親的想法是不一樣的,我和她有著不一樣的心靈和向往,甚至有些擔(dān)心和不大愉快。我說,各有各的路子,你可以給你的孫女啊。母親的孫女就是我的女兒,是母親一手帶大的,祖孫之間的關(guān)系遠(yuǎn)親過女兒和我們的關(guān)系。說出這話時我覺得心里很難受。我和母親在說什么呢?這都是什么話呀!不是說這話的時候,話也不能這樣子說。母親聽了我的話,好像她的一種愿望被我一瓢涼水澆滅了似的。我看著母親手腕上的金鐲,一時覺得那是一個很礙眼的東西。母親也動動手臂,衣袖好像知道母親的意思似的,順勢遮住了母親的整個手腕。需要適時換個話題,我就和母親說起我的患小兒麻痹癥的姑舅爸。母親說,幾個月時間過去了,爺兒三個,小的還在上學(xué),你姑舅爸天天開著三輪車接送,不知道誰給他們做飯呢。幾個月過去了,一天一天是怎么過的呢?或許他們已經(jīng)適應(yīng)或者說學(xué)會了一種生活吧。
生活像一艘大船,在不知深淺的水上晃晃悠悠。又是一些日子過去,忽然迎來了落雪的一天,雪也不是太大,地皮上薄薄覆了一層,倒是有些滑。我從單位回到家里,母親已經(jīng)做好飯了,我吃飯的時候母親將我看著,似乎我吃得越多她越高興。在母親的監(jiān)督下,我是很容易吃撐的。其實吃多了并不是好事,但是母親總勸我吃。就像他們在老家時總是在班車上給我?guī)Ю霞业母杉Z饃一樣,他們好像總在操心我的吃,擔(dān)心我挨餓。一直不以為然,但是經(jīng)歷了這兩年的疫情后,就覺得吃確實是大事情。我自己的童年時段,也是挨餓著過來的。母親等我吃過飯,又讓我喝水,母親認(rèn)為米飯硬,吃了要喝水的。喝著水,我覺得母親好像有什么話要對我說,我說媽你有話要給我說么?母親說,也沒有啥話說,我就想說說手鐲的事,我想好了,你說得對著呢,以后就把手鐲給某某。母親說出了我女兒的名字。我禁不住悲從中來,母親為這個事想了多久啊。她有她的想法和愿望呢。我別過頭說,媽,這個事,你照你想的來。我說著,感到心痛得厲害。
黑記憶
這事情是一個也寫小說的朋友講給我的。她總是能講出一些拾掇拾掇就能拾掇出一篇小說的往事來。但她很少寫她講的這些,她主要是寫科幻類的小說,出過好幾本書了。從發(fā)行量來說,比我的書是強多了。知道她講的這個事她不會寫成小說,我就說出了想據(jù)此寫成小說的愿望,來征得她的同意。那時候她對我印象還可以,很痛快就答應(yīng)了,但是說,要是小說發(fā)表了,得給她一半稿費。我知道她是開玩笑,但還是準(zhǔn)備,如果寫出來的小說真的發(fā)表了,一定買個什么送給她。下面就是朋友講的往事。其實她講的往事,因我們是老鄉(xiāng)的緣故,環(huán)境人物等等我都是熟悉的,所以聽了她的講,慢慢地好像也成了我自己的一個記憶。
朋友說她父親有一個哥哥,有一個弟弟。哥哥住得遠(yuǎn),在另一個縣城。不知道為什么會離得這么遠(yuǎn)。弟弟卻只是一墻之隔,兩家做了好吃的,都會互相端著送送。父親的弟弟,朋友叫他老爸,老爸就是小叔的意思。老爸的老婆,朋友叫她新媽,實際上也就是嬸嬸,朋友那里把嬸嬸叫新媽。我們也這樣叫。實際我和朋友在同一個縣的兩端,我在北端,朋友在南端,騎摩托也得跑兩個多小時。這使我們雖然同屬一個縣的人,但口音聽起來區(qū)別是很大的。朋友的新媽,沒有生孩子,一年兩年,三年五年不見生孩子,就有些死心,于是就把朋友的二哥過繼過去了。朋友說,她是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一大堆。吃穿玩方面都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二哥。她就清楚地記得二哥還有襪子穿,還穿球鞋,白道道藍(lán)道道相間的球鞋。二哥還有紅色的絨線褲穿,還戴有五角星的帽子。這些不要說她們姐妹幾個,就是大哥和兩個弟弟也沒有的,一樣兒也不會有。他們都是光腳板穿鞋,還可能妹妹接著穿姐姐的鞋,弟弟接著穿哥哥短了一截的褲子。所以他們那時候都對二哥羨慕得很,認(rèn)為二哥的命好。老爸和新媽把二哥當(dāng)寶貝養(yǎng),舉個例子吧,二哥還沒有上學(xué),就有個闊氣的書包給他背著了。再舉個例子,要是二哥有個頭疼腦熱,你就看老爸和新媽的那個樣子吧,一個攬了二哥的屁股蛋背著,一個在后頭跟著,一家人就像是火里跑出來的樣子。這是跑著去找隊里的赤腳醫(yī)生。他們從來沒有二哥這樣的待遇,最多是燒得有些糊涂了,能吃點不知從哪里搞來的安乃近、去痛片,再就是額頭上覆一塊毛巾,如此而已了。都叫二哥抱兒子。雖然老爸和新媽好像很不喜歡這個叫法,但朋友他們覺得,不要做什么親兒子親女子,要做就做抱兒子,這中間的區(qū)別真是太大了。朋友說,因為有二哥這么一層關(guān)系,她家就和新媽家的關(guān)系融洽得很。比如她家來了親戚,比如是母親這一邊的親戚,新媽總是會請去她家吃飯。同樣新媽一邊來了親戚,朋友他們也要招呼招呼,請過來招待招待。一句話,兩家的親戚成了共有的親戚。
這樣子朋友就說到了一個人,一個女人,那女人是新媽的妹妹,不時會來新媽家浪親戚。來了,也總是會被請到朋友家走動走動。她浪親戚拿禮物,給新媽家一份外,還備著同樣一份,受到朋友家邀請時就給朋友家拿上,很少空手來。朋友說她那時候年紀(jì)小,說不準(zhǔn)新媽的妹妹究竟有多少歲,照現(xiàn)在回憶的印象說,也就是三十歲左右吧。朋友說這個女人給她極深的印象,她比朋友的母親和新媽都要高出半頭來,穿的什么衣服記不清了,印象里是很干凈很得體,像一棵葵花樹在黃昏時分的夕照里靜靜地站著。朋友說她最深的印象就是這女人的安靜,一炷香在香爐里似的。朋友說她不記得那女人說話的樣子,不記得她和別人有過交流,唯一的一個和他人有關(guān)的印象是,女人蹙著眉,被村里的一個老奶奶用針刺眉心,使她的眉心里出來一粒顏色深濃的血珠。更多的印象則是,這女人不是站在地桌上面的鏡框前久久地看鏡框里的一張張照片,就是坐在炕邊上一聲不響地?fù)崤约和笊系氖骤C,或者就是背身對墻站著,看墻。墻有什么可看的呢?但是她就看著。朋友說,也許實際印象不止這些,但是她就記住了這些,從她的記憶里尋不到對那女人另外的記憶了。
新媽的妹夫是一個養(yǎng)蜂人,有時來會帶一兩罐蜂蜜。這在那時候是非常稀罕的。蜂蜜不但可以吃,還可以潤臉。冬天腳上皸裂的時候,也可以涂抹一點蜂蜜。朋友說她記得父親看到作為禮物的蜂蜜時,感慨說,這是送給圣人的禮物啊。不知道什么意思,話卻是記住了。朋友說新媽的妹夫比新媽的妹妹個頭要小一些。其實兩個人站在一起也是差不多的個頭,但分開來就明顯覺得女的比男的要高。新媽的妹夫和新媽的妹妹恰好相反,他話多,一說話會露出不少牙齦,這使他說話時顯得和別人很不一樣。他還愛笑,一笑時他的臉上給人一種舊毛氈被忽然卷起來的感覺。邊說邊笑,邊笑邊說,和朋友的老爸、和她的父親都能說很多話。主要是他說,別人能陪著他說他就很開心的樣子。朋友說有一年新媽的妹夫還來她們村子養(yǎng)過一段時間蜜蜂,她跟著新媽去給他送饃饃,也跟著父親去過他的帳篷。父親帶她去那里究竟是為著什么事,不記得了,只記得那人坐在帳篷門口一邊用湯瓶倒水洗腳一邊和父親閑話的樣子。朋友說那人把他的腳當(dāng)水蘿卜一樣洗著,一個趾頭一個趾頭洗著,好像非把他的腳洗成水蘿卜不可。朋友說新媽的妹妹和妹夫生有多個孩子,總有三四個。有一個比她小一點的姑娘長得真好看,真像是一個花蝴蝶飛吧飛吧,忽然落在了一個什么上,搖身一變,就變作了新媽的小外甥女,她的小辮子被編得很精致很有模樣。朋友說那女人的大兒子和她二哥差不多高,也有著他的父親那樣一個特別的嘴巴,很能干,給她家的羊圈里除過糞。幾個小娃娃一人一個背篼從羊圈里往出背糞,和二哥偷滑耍奸公子哥兒的樣子相比,新媽的大外甥那叫一個積極分子不要命。他不但每次要求把背篼給他上滿,還背著滿背篼的糞跑,弄得羊糞在他的脖子里身上跳跳彈彈窸窸窣窣往下掉。那安靜的女人在屋門前站了看,視而不見的樣子。
朋友說,她之所以記得那女人大兒子小時候的樣子,是因為這娃后來和她有個說不成。之所以記得那女人花蝴蝶一樣的女兒,是因為這樣一樁事,就是一伙孩子,有二哥,有那女人的大兒子,有那個蝴蝶一樣的小姑娘,記得不止這幾個人,好像還有誰,說不清了,當(dāng)然朋友自己也在其中。一伙尕娃娃,不知怎么就出現(xiàn)在一個河灘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又走到了一片墳地里。墳地里除了很高的不知死活的野草外,還開著很多的喇叭似的小花。他們就都揪落那小花,把花瓣含在唇間吹得響。一只螞蚱在前面跳著,一跳跳起老高,好像要努力看清一個遠(yuǎn)處的什么似的。朋友嘴唇上粘著花瓣,跟著跳動的長腿螞蚱一路過去,忽然就給嚇了一跳,螞蚱看不到了,她竟然看到在一個長滿長草的墳堆后面,二哥正騎在那女人的女兒身上,把一些花瓣往她的臉上撒。那蝴蝶一樣的小姑娘給長草掩遮得幾乎看不見,只看到她的臉和從長草里出來的兩只腳。朋友說,她發(fā)現(xiàn)小女孩竟然也是穿著花襪子的。襪子上的鞋帶兒她都記得清楚。多少重要的事情都忘記了,卻把這個記著。記這個干什么?可見人要記住什么或者忘掉什么,都是不由自主的。朋友說她有些被嚇傻了。雖然不完全清楚這是在干什么,但是也似乎覺得這不是什么好事情,是不該這樣子冒冒失失看到的。都是為了追那個螞蚱。就在朋友走站都不是的時候,二哥忽然看到了她,他的臉在長草里顯得兇巴巴的,惡聲惡氣地說,一邊去,胡看啥。有二哥這一句話,朋友好像得著了機(jī)會似的忙忙走開了。朋友說這事情她記了一輩子,直到現(xiàn)在看到二哥都會想起這個事。她說她后來長大一些了,想這個事的時候就想,二哥和那個小姑娘當(dāng)時是穿著衣服呢還是沒有?想不清楚了。只記得那姑娘的鞋是穿著的,還有花襪子,一并從長草里出來,和二哥和那姑娘都沒有關(guān)系似的。朋友說,當(dāng)時二哥也就十歲左右,那姑娘七八歲吧,充其量也就是學(xué)學(xué)樣子而已。衣裳一定還穿在身上沒有脫,這是因為受到了驚動的二哥和那小姑娘很快從墳后面走了出來。然后大家又像沒事人一樣,繼續(xù)游游逛逛,逛逛游游,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處很是著名的墳地。那是很有影響力的人才配享有的墳地,有著一個巨大的像個怪獸似的建筑,好像時時刻刻都會變成什么的樣子,然后興風(fēng)作浪呼風(fēng)喚雨??傊粗怯行┡?,好像見到了夢里才能見到的東西似的。怪獸似的建筑下有一個掛著白門簾的小門。實際門并不小,個頭最高的人也可以不低頭進(jìn)出,只是因為建筑物太過龐大的原因,使它身上的門因而顯得小了。朋友說,他們幾個出現(xiàn)在小門前。幾個人的呼吸聲清晰可聞。門簾兒被小風(fēng)不易察覺地動著。二哥大人一般的口氣說,不要進(jìn)去,脫了鞋才能進(jìn)。二哥說著,把簾子掀開一角,就看見里面裹著各種顏色布料的墳拱前跪著一個人。只有有特別影響力的人的墳才會被做成那個樣子,才會被不知名的人送這么多貴重的布料來裹在墳上。朋友說她認(rèn)出那女人是誰了,就是新媽的妹妹。她正拿起布料的一角用心擦拭著自己的額頭。聽到動靜時她回了一下頭,就在她回頭的瞬間,二哥放開了手里的門簾,所以她的臉給朋友一種奇怪的印象,好像是用這白門簾把她的臉遮蓋上了,遮蓋的一瞬,好像門簾落在她臉上漸次深重的陰影朋友都看得清楚。朋友強調(diào)說這不是什么幻覺,這是很確實的印象。
后來怎么了呢?是等那女人出來大家一塊走了還是幾個尕娃娃先走了呢?朋友說沒有具體的記憶了。好像就記了這么些飄飄蕩蕩顯得繚亂的片段。
接著朋友講了下面這些,還是直接用朋友的口吻來講吧:
過了有好幾年,那時候我已經(jīng)到大隊的完小上學(xué)了。一天回來,感覺家里的氣氛不對勁。好像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又不方便說的樣子,尤其是要躲著我們這些娃娃伙,不能給我們聽到。但只要是已經(jīng)說出來的話,就不會再有什么秘密可言。很快我們就知道新媽的妹夫,就是那個養(yǎng)蜂人,死掉了,但是在埋葬他的時候起了一些糾紛。這實際上并不是我們特別關(guān)心的事情。母親和父親說話的時候,顯得極其詭秘,使我發(fā)現(xiàn)原來母親還有著這么多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動作和神情。真是像在說鬼祟的事一樣。母親說鬼祟的事情的時候,她自己由不得也顯得鬼祟起來。我希望母親永遠(yuǎn)不要有這樣子。
又過了一些時日,傳說那一段會有日食,大家動不動就往天上看,看日頭,但日頭總是好好的。忽然一天,聽到一個驚心的消息,說是縣上明天要槍斃人了,槍斃的人不是別人, 正是新媽的妹妹,就是那個站在鏡框前細(xì)細(xì)看鏡框里的照片的人,就是那個沒啥看頭看墻也能看半天的人,是那個跪在賢者的墳前用賢者墳頭的布料擦拭自己額頭的人。槍斃她干什么?她做了什么?她能做什么?原來是她伙同自己的相好,把自己男人的命要了,就是那個愛說愛笑的養(yǎng)蜂人。新媽的妹妹和她的相好密謀已久,終于把養(yǎng)蜂人送上了死路,用布條子把他勒死了。
聽說她把一切都攬在了自己身上,想把她的相好救下。沒能如愿。
去刑場為她收尸的就是新媽。新媽是她的親姐姐,就這一個親人去給她收尸,其他親人都不愿去,新媽就帶著二哥去給她收尸了。
多年之后,同樣喜歡文藝的二哥(二哥笛子吹得不錯)知道我喜歡寫小說,就把他的一摞日記給了我。我從中就看到二哥對收尸一段的回憶。那天二哥跟著新媽去刑場了,從頭至尾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總之還是個膽小鬼,不敢看二哥記錄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字,雖然躲躲閃閃看著,還是看到說那女人頭上有兩個槍眼,一個離一個有多么遠(yuǎn),我看得頭發(fā)通電了一樣要立起來。
上回中的時候,我和那女人的大兒子不但成了同學(xué),還是同桌,就是當(dāng)年那個給我們家背過羊糞的娃娃。他出息了,學(xué)習(xí)很好,人很好。后來我考到北京,他考到天津。我倆算是天作之合了。但我父母知道是誰誰誰之后,決然不同意。這樣我們也就沒能生活在一起。我算晚婚,但結(jié)婚也快二十年了,這樣子想起來,一輩子好像也是夠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