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朋克”文學
最早的朋克,是一種音樂上的叛逆運動,完完全全是貶義詞,被認為難登大雅之堂。但是,當朋克文化發(fā)展開來,就出現(xiàn)了搖滾朋克、重金屬朋克、哥特朋克、說唱朋克等以及著重科幻題材的賽博朋克文學。其實,單純從朋克的含義來說,中國古代的一些文學作品就或多或少地有著朋克的影子。比如有人就認為,《聊齋志異》對于生活在舊社會的蒲松齡而言,無疑是一 種“精神 朋克”。而筆者最近閱讀的一本唐代的文學書籍《酉陽雜俎》,也是如此。
出身名家,愛寫小說
寶歷元年(825年)乙巳科狀元、山西人柳璟后來擔任主考官時,一國子監(jiān)明經(jīng)夢到自己正與人在長興里畢羅店吃畢羅(一種自西域傳入可葷可素、可甜可咸的帶餡面食),忽然被狗叫驚醒,恍惚之際有人敲門:“郎君與食客畢羅計二斤,何不計直而去也?”明經(jīng)考生非常驚駭,便脫下衣服抵飯錢……這個模糊了夢與現(xiàn)實的故事出自于《酉陽雜俎》續(xù)集卷一“支諾皋上”。
《酉陽雜俎》的作者是唐代著名另類作家段成式。如果你認為,在尊崇儒教的唐代,專門著書談怪誕離奇異聞的段成式肯定是遭受排擠的落魄文人,那就大錯特錯了。803年出生于四川成都的山西人段成式,其六世祖便是唐朝開國功勛、位居唐太宗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第十位的段志玄,段志玄死后陪葬昭陵。段成式的父親段文昌也是中唐名臣,唐穆宗時曾任宰相。雖出身名門望族、官宦之家,但段成式從小就是學霸,自幼力學苦讀、博聞強記,年少時曾跟著父親四處游歷,輾轉(zhuǎn)往來于成都、長安、淮南、荊州、揚州等地,了解各地風土人情、逸聞趣事,這些經(jīng)歷對他后來的詩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835年,第二次出任四川節(jié)度使的段文昌去世,33歲的段成式自然而然蔭官成了秘書省校書郎,后來又任職集賢殿修撰。
段成式不僅是大帥哥,且活潑好動,對人彬彬有禮,朋友圈廣博,他與當時文藝圈名人杜牧、溫庭筠、李商隱、周繇等都是好友。周繇曾用《嘲段成式》詩刻畫了段成式年輕風貌:“蹴鞠且徒為,寧如目送時……促坐疑辟咡(交談時側(cè)著頭避免口氣觸及對方),銜杯強朵頤(鼓著腮幫子嚼食之態(tài))。恣情窺窈窕,曾恃好風姿。色授應難奪,神交愿莫辭?!?/p>
段成式不僅是小說家,也是詩人,他與李商隱、溫庭筠等齊名,號稱“三十六”(三人在家族排名均為十六),《全唐詩》收錄其詩30多首,多為絕句和律詩。出人意料的是,段成式與綽號“溫八叉”的“花間派”鼻祖溫庭筠交情特深,30多首段詩中,有三分之一都是與溫庭筠唱和之作。他們不僅結(jié)成兒女親家,文學創(chuàng)作上也志同道合。溫庭筠曾撰寫了一部記載鬼怪妖狐、雜事異聞的小說集《乾巽子》。只不過,段成式的《酉陽雜俎》更為出名,是當時的暢銷書。
書中講述“灰姑娘”
盡管歷來將《酉陽雜俎》看做是志怪小說的筆記集,但其二十卷續(xù)十卷并不局限于此,內(nèi)容除了仙佛鬼怪、禍福預言,也記載了大量遺聞逸事、風俗民情、文化藝術、動植貨殖、天文地理、上天下地、古今中外,既保存了南北朝至唐代諸多有價值的珍貴史料,也顯示了作者寫人記事的高超藝術。該書承襲了西晉博物學家張華《博物志》思路,又以奇思妙想穿針引線般貫穿全書,被譽為“唐時百科”。清代紀曉嵐《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自唐以來,推為小說之翹楚。”魯迅先生對《酉陽雜俎》的評價非常之高:“或錄秘書,或敘異事,仙佛鬼人,以至動植,彌不畢載……所涉既廣,遂多異珍,以世愛玩,與傳奇并驅(qū)爭先矣。”這部書在國外也收獲大量粉絲,一些美英作家經(jīng)常援引書中材料。
受唐代重史風氣影響,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對故事、資料分門別類,大有補史之闕的深意。不過,歷來認為《酉陽雜俎》中文學價值最高的篇目,恰恰是收錄于“諾皋”“支諾皋”等卷中的“怪誕奇聞軼事”。何為“諾皋”?東晉著名道教理論家、醫(yī)藥學家葛洪《抱樸子·內(nèi)篇》曰:“諾皋,太陰將軍”,古人由此延伸認為該詞指的是隱形之神“太陰”。而段成式在《酉陽雜俎》卷十四“諾皋記上”開篇點明“夫度朔司刑,可以知其情狀;葆登掌祀,將以著于感通”,度朔司刑是傳說中東海度朔山,有神荼、郁壘兩位治鬼之神把守;葆登則取自《山海經(jīng)》,又稱巫賢山,是群巫登天之天梯所在。段成式正是“因覽歷代怪書,偶疏所記,題曰《諾皋記》”。該卷中,段成式對許多神話故事進行了世俗化改造。譬如記載玉皇大帝的逸聞說,“天翁姓張名堅,字刺渴,漁陽人?!睆垐阅贻p時放蕩不羈,有一天他夢到玉皇大帝劉天翁怒斥他并多次“欲殺之”,所幸他養(yǎng)的一只白雀提醒才屢屢避險。張堅沒有坐以待斃,而是主動設宴邀請劉天翁下凡,趁其不備,“盜騎天翁車,乘白龍,振策登天”,到天宮后“易百官,杜塞北門”,自己當了玉皇大帝,還封白雀為“上卿侯”。這則約180字的傳說跌宕起伏,情節(jié)之獨特在當時神話敘事中十分少見。天神在故事中展現(xiàn)出世俗化面貌,似乎顯得更具人情味。
而該書續(xù)集卷一“支諾皋上”記載了世界上最早記錄成文本的“灰姑娘型”故事——葉限姑娘。生活在秦漢時期的葉限在生母亡故后,遭受貪婪冷酷的繼母百般虐待,“常令樵險汲深”。誰知“好人有好報”,善良的葉限有一次無意中救了一條二寸多長的神魚。神魚庇護,為葉限幻化成金履翠衣去參加節(jié)日慶典,無意中遺留一只金履被陀漢國主拾得,“乃令一國婦女履之,竟無一稱者”,最終尋得葉限并帶回國,后來“陀漢王至國,以葉限為上婦”。段成式敘述這個故事時特別強調(diào):“南人相傳,秦漢前有洞主吳氏,土人呼吳洞”,說明這個故事口口相傳已久。有學者考證,吳洞可能就在今天的廣西境內(nèi),而唐代中外貿(mào)易往來頻繁,入華的外國人非常多,不僅有物資層面的交易,也有文化層面的交流。故而,這個故事也許就是當時的外國人傳入的。因為《酉陽雜俎》卷四“境異”就記錄了“婆彌爛國、昆吾國、吐火羅國”等神話傳說。
作者也有奇幻故事
《酉陽雜俎》中還有一類筆記也頗為珍貴,那便是對唐時名人、皇帝軼事的記載,只不過,段成式給那些正史里“正襟危坐”的達官顯貴都賦予一些傳奇色彩。該書卷一“天咫”篇說,無所不知的“神人”僧一行,幼時家貧,鄰居王姥“前后濟之數(shù)十萬”,后來他成為當時名頭最響的得道高僧。有一天,王姥犯了殺人罪,托他向唐玄宗求情,他沒直接去找唐玄宗,而是讓渾天寺的數(shù)百工匠“空其室內(nèi)”,又囑咐奴仆潛伏于園中,“從午到昏,當有物入來。其數(shù)七,可盡掩之”。黃昏時分,果然有七頭豬跑來,他命人抓住全部置于備好的大甕中,并貼上梵語封印。第二天,唐玄宗急召僧一行入宮,稱太史上奏昨夜不見北斗,僧一行神神秘秘地說:“后魏時,失螢惑,至今帝車不見,古所無者,天將大警于陛下也。何不大赦天下?”唐玄宗聽了他的建議,北斗星也在七日間逐漸復現(xiàn)于夜空。這個故事怪之又怪、奇之又奇,連段成式自己也不信,便稱“大眾之口,不得不著之”。
當然,《酉陽雜俎》的作者段成式最后也成為志怪主人公,咸通四年(863年)冬至凌晨,段成式親家溫庭筠家門突然被叩響,隔著門扉遞進一個竹簡,送書之人說是“段少常送書來”。溫庭筠打開信札一看,果然是親家段成式寫的??纱藭r距段成式去世已五個多月,這或許就是對段成式一生的奇幻注腳。
人們普遍認為,“朋克文化”是一種起源于上世紀70年代中期的亞文化,最早起源于音樂界,逐漸轉(zhuǎn)換成一種整合音樂、服裝與個人意識主張的廣義文化風格。而朋克文學具有強烈的反烏托邦和悲觀主義色彩。仔細翻閱《酉陽雜俎》后會發(fā)現(xiàn),早在1000多年前的唐代,也有朋克文學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