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瑪卿的誘惑
過了花石峽,車子轉(zhuǎn)向德馬高速,一條高速直抵果洛州地界。風一樣馳騁,仿佛還騎在放牧的藏馬背上,起伏上下,原來是過凍土地帶,夏天熱溶、冬日冰凝,路有些變形了。剛才,在花石峽一家清真小館吃了碗面條,點了幾盤菜,有手抓羊肉,多啃了兩塊,有點撐,抑或因為同行說花石峽水不好,撐肚子,他喝了幾口云南老家?guī)淼钠斩?。顛簸了一陣子,終于駛向通往果洛的高速公路上。
看表,已是下午兩點多,他有點困,很快便沉入夢鄉(xiāng)。夢境很奇怪,一只怪鳥從頭頂掠過,淺綠色的,鳥之唇上還畫著老虎,這是一只怎樣的怪鳥???
阿尼瑪卿雪山能告訴他嗎?
雪山三緘其口,無語俯瞰眾生,巋然于前方。紫光夕陽,映在雪山之巔。彼時,阿尼瑪卿落日,在雪山之巔鍍上了一層金,雪山反光,呈現(xiàn)日照金山。駝峰航線上,一架美軍運輸機飛了過來,前方金山如塔,仿佛要迎面撞來,嚇得飛虎隊機長一陣緊張,爬升,不斷拉起操縱桿,目測,超高,往上拉高,大約九千米之上,還在抖動,緊張之中,他們驚呼,駝峰航道上,有一座大雪山,高于喜馬拉雅。
飛機落在昆明巫家壩機場,機長跨下舷梯,向陳納德將軍報告。說在今天的駝峰航線上遭遇了一座神山,巔峰皆覆蓋皚皚白雪,目測,比珠穆朗瑪還高。真的嗎?當然,長官。
Good!陳納德蹺起大拇指。交代塔臺,機組飛越那座大雪山時,要注意爬高,不要撞山,并將這個目測高度,通知美國《國家地理雜志》,引起很大轟動??墒敲绹乩韺W家將信將疑,提出質(zhì)疑之處,有人甚至揶揄,陳納德的航空志愿隊,多兵油子,飛行中喝了酒吧。面對詬病之詞,美國空軍和氣象局要確定這座山的高度,遂派聯(lián)合測繪組,飛往中國,進入蘭州城。從上世紀30年代約瑟夫—洛克小道,打馬而行,入青海境,過日月山、大切吉和花石峽,往果洛迤邐走來,一步步地接近雪山。用經(jīng)緯儀一測,測出了阿尼瑪卿的高度,還是高于珠穆朗瑪??墒窃S多人仍不免懷疑,就連美國圓珠筆大王雷諾也不相信,個人出資,選了最優(yōu)秀的地理學家、測繪工程師,組隊再次前往中國。入青海境,青海馬家軍還派兵一路護送,終于抵達阿尼瑪卿雪山前,真正測得神山的高度,為7000多米,確認低于喜馬拉雅。
新中國成立后,國家測繪局派武漢地質(zhì)大學登山隊,攀登阿尼瑪卿雪山,也許是因為儀器高山缺氧,測得阿尼瑪卿的高度為7200多米。后來,國家測繪局最終確定雪山高度為6282米。
那天下午,西寧天空藍得炫目,長云浮冉。入果洛州前,在高原病醫(yī)學中心,他聽到吳天一院士講這個故事時,神色訝然。馬背青山,黃河萬里遙,吳天一院士英語好,策馬走遍青藏高原,進行高原病調(diào)查。當年寫青藏鐵路時,他與吳院士相識。彼原名依斯瑪義·賽里木江,1935年生于伊犁一位塔吉克族有錢人家,年少時,被國民政府接到南京上學。騎毛驢、坐馬車,他從新疆來內(nèi)地讀初中高中,后考入中國醫(yī)科大學,畢業(yè)時,一度去了抗美援朝前線,所幸,戰(zhàn)爭的硝煙已經(jīng)沉寂下來?;貒螅D(zhuǎn)場至青海人民解放軍516醫(yī)院,他還參加了中印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屢建戰(zhàn)功。后來,家人皆去了國外。而他則根系青藏高原,黃河青山、青海長云,悉心研究高原病,成為“雙料院士”。
上世紀80年代,吳天一帶青海登山隊,與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登山隊,在阿尼瑪卿雪山下展開了一場高原病研究。登山,雪落無聲,卻是一場意志、軀體乃至生命極限的比拼,與血紅蛋白攜氧量的競賽。日本帝國大學登山隊征服了N座8000米以上海拔的雪山,頗有幾分倨傲,沒把中國人放在眼里。彼時兩國登山隊,一個由從海平面的東京出發(fā),向中國青海駛來,目標是阿尼瑪卿。而中國登山隊,則從西寧出發(fā),以逸待勞,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吳天一院士說,日本人的醫(yī)學測試儀器造得輕巧、精致,而我們則很笨重,鐵疙瘩一般,要好多頭牦牛馱著,方能上山。他們擇神山陰坡而上。第一個臺地,從海拔3600米出發(fā),可謂旗鼓相當、不分伯仲。然而,日本人登山服的輕巧、保暖,讓吳天一院士印象頗深。沖擊第二臺地,海拔4600米,建大本營,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登山隊則露出敗象,已經(jīng)有五六個人出現(xiàn)了嚴重的高反。隨后,還要往海拔5000米的地方攀爬,才住了一天晚上,日本登山隊已經(jīng)稀里嘩啦。10名隊員有7名得了高反。日本登山隊長酒井秋朗也出現(xiàn)了高反,他找到吳天一院士說,我們撤吧,不想將自己骨頭扔到雪山頂上。
不登頂阿尼瑪卿啦,那上邊仙境般的美啊!吳天一問道。
不,吳先生,我們還想活著回到日本。抱歉!酒井答道。
好吧。中國青海隊一定要登頂,這是神山的誘惑。
那一次登山,吳天一所帶的青海隊登上阿尼瑪卿,拿到所有登頂?shù)纳頊y試數(shù)據(jù)。這為他后來在世界高原病學大會論文發(fā)言奠定了科學基礎,憑借這份榮光,中國工程院成立時,他當選為第一批醫(yī)學院士,后成為中國醫(yī)學科學院學部委員,成為中國高原病研究的第一人。
阿尼瑪卿在望,前方,雪山屋脊?jié)u次清晰起來。他從睡夢中遽爾醒來,這難道就是阿尼瑪卿嗎?看表,時間正好下午3時許,過花石峽后,行車不過一個多小時,他有點驚訝,憧憬已久,癡迷數(shù)載的神山居然如此貼近,夢醒將至,得到太容易了,激動與好奇盡失。可是他仍舊禁不起阿尼瑪卿的誘惑。
雪山主峰越來越近,他喊停車,可近觀阿尼瑪卿。兩輛車的人皆下車,佇立于高速公路的隔離帶前,留下了一張合影。
登車繼續(xù)朝前,他想一睹阿尼瑪卿的冰川風景,過了神山埡口,在離冰川僅三四百米處,再度停車,輕輕地走近,一如風雪故人歸??墒翘靹x那變陰了,不遠處冰舌,蒙了一些塵土,黑黝黝的,像大海涌動的泡沫,潮汐涌來。他站在距冰川最近之處,拍下雪山之姿,阿尼瑪卿神山誘惑的好奇與探險,忽然委頓下來,鐵馬送吾于神山之巔,不付艱辛,如履閑庭,讓他的雄心和豪邁黯然失色。彼時,一輛吉普車戛然而止,車門打開,走出一少年喇嘛,手中拿著一沓沓厚厚的經(jīng)文紙,紅的黃的藍的白的,小喇嘛手一揚,經(jīng)文朝天空一撒,隨風飄逝,一片彩蝶輕靈飛下,朝著神山飛去。天上,一只只吉祥鳥掠過阿尼瑪卿雪山。
(作者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