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當(dāng)我走進(jìn)生產(chǎn)鉆戒的流水線車間，我被那些埋頭努力工作的年輕面孔震動。

在深圳這座平均年齡只有三十三歲的城市，人們穿行在商場、寫字樓，或者行走在海邊，散步在公園，總是會被迎面而來的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吸引。他們來自五湖四海，懷著共同的夢想，抵達(dá)這座汪洋一樣包容納闊人類所有悲歡的城市。這座城市因此充滿了生機勃勃的力與美，每一個年輕人都是推動它快速前進(jìn)的齒輪，微不足道，但又閃爍光芒。

就在這座機器轟鳴的生產(chǎn)車間里，我注意到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大男孩，他有一張清秀溫和的臉，眉宇間寫滿了執(zhí)著與專注。他坐在整個車間的門口，好像守門的衛(wèi)士。一桌一椅，一臺鑲鉆的機器，便是他工作的全部內(nèi)容。他正一心一意地鉆研著手中小小的戒指，和上面需要用放大設(shè)備才能看清的璀璨的鉆石。他沒有加入流水線的隊伍，我因此心生好奇。車間的工作人員于是告訴我說，他剛剛參加工作，尚不熟悉鑲鉆的手藝，需要一段時間的學(xué)習(xí)，才能變成一個合格的流水線工人，完成這一不得有絲毫馬虎的精細(xì)環(huán)節(jié)。每個年輕人都要花費一到兩年的時間，才能掌握鉆戒的制作流程，成為技藝精湛的高級藍(lán)領(lǐng)。一旦他們成熟，即便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研究生，也要向這些實踐經(jīng)驗豐富的師傅學(xué)習(xí)，才能在團(tuán)隊中立足。

一枚小小的為全世界的戀人守護(hù)愛情的鉆戒，需要設(shè)計圖紙、壓膠模、注蠟、鑄金、鑲石、拋光、噴砂、電金等等二十多道工序，才能最終抵達(dá)神圣的婚禮殿堂，讓戀人們一生珍藏。它傾注了無數(shù)年輕人的汗水，也凝聚了他們激蕩的青春和夢想。

我很想停下腳步，問一問那個沉浸在小小的工位前，俯身學(xué)習(xí)鑲鉆工藝的年輕人，他來自哪兒？他的故鄉(xiāng)有沒有波瀾壯闊的大海，或者綿延起伏的群山？當(dāng)他走出故鄉(xiāng)，奔赴千里迢迢之外的深圳，他有沒有過膽怯？他希望十年后，自己能從流水線的車間門口，晉升到哪一個位置？每天他走出嘈雜的車間，看到漫天絢爛的晚霞，他有沒有憧憬過屬于自己的愛情？為了一枚能夠圈住未來戀人的小小鉆戒，在那些晨光熹微的黎明，他對自己有過怎樣的承諾？而那些聽著天南海北工友的鼾聲入眠的夜晚，他又有過怎樣斑斕的夢境？當(dāng)他抬頭看向天空，或者俯視大地，那些飄蕩的云朵和怒放的花兒，又會讓他想起什么？

是的，我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他，這樣一張年輕安靜的面容，深深吸引了我。他是無數(shù)為了理想奔赴深圳的年輕人，他也是獨一無二的自己。他還有著漫長的人生，在那前方的道路上，荊棘叢生，也繁花似錦，他將用此刻小心翼翼觀察一粒鉆石的眼睛，和尚未變得粗壯有力的雙手，去勇敢地迎接它們。

但我最終什么也沒有問。我只是站在他的身后，默默注視了他片刻。我的視線掠過他的頭發(fā)，那里猶如茂密的叢林，在明亮的白熾燈下，散發(fā)出野性蓬勃的光。他一生的愛與力，都蘊蓄在那里。此刻，它們在幽閉的車間里，猶如起伏的汪洋，讓我忽然間動容。仿佛無數(shù)的浪濤，正以排山倒海般的雄渾之力，推動著一座城市奔赴無盡的遠(yuǎn)方。

在深圳著名的深南大道上，人們常會看到高架橋上的水泥縫隙間，有灌木植物在頑強地生長。誰也不知道它們來自哪兒，或許是被一陣大風(fēng)無意中吹落到這里，也或許是一只鳥兒歌唱的時候，不小心遺失了嘴里的種子。它們?nèi)绱耸[郁茂盛，不亞于廣袤的大地上任何一株自由生長的樹木。這強大柔韌的生命力，總讓我想起流水線上那些年輕的面容，他們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這里，落在這座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落：南山、福田、龍崗、寶安、龍華、羅湖、光明、坪山、鹽田……他們盡情吸納著太平洋上空帶來的清澈海水的氣息，在這片滄海桑田般從小小漁村變身繁華都市的大地上，以夸父逐日般的毅力，永不停息地向前。

我問來自河南的朋友阿金，為什么要堅持?jǐn)?shù)十年，用相機和文字在網(wǎng)上記錄那些行走在深圳的陌生人？他說，因為從每個像自己一樣遷徙到這座城市，并以開疆拓土的精神努力生活的陌生人身上，他看到了一種生生不息的力與美，這是來自強大生命的力，這是來自鮮活生命的美。就像海邊的大風(fēng)，卷起翻滾的浪濤，和奔涌的云朵，這讓人怦然心動的瞬間，值得他持之以恒地記錄。就在這樣的記錄中，他看到人與城市碰撞出的美麗的花火。

貳

黃昏，夕陽點燃了云朵，天空于是從純凈的藍(lán)，變?yōu)闊崃业募t。這個時刻，從太平洋上空飄來的濕潤的海洋的氣息，溫柔包裹著整個城市，讓它從一天的奔跑中，慢慢舒緩下來，現(xiàn)出自由閑適又慵懶松弛的美。

從住處出門，見對面寫字樓里，潮水般涌出一群穿著深色套裝的年輕人。絢爛的晚霞將他們朝氣蓬勃的臉一一照亮，就連聳立的高樓，也在年輕人輕快的腳步聲中，在金子一樣灑滿深圳大道的黃昏的光里，現(xiàn)出愜意的面容。人們踩著細(xì)碎的夕陽，說著天南海北的方言，愉快地匯入大街小巷。就在那里，將白日的忙碌與緊張全部拋卻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一整個白天，我都跟隨蘇東奔西走。五十歲的蘇有著二十歲的矯健步伐，我永遠(yuǎn)都跟在她的后面，一路小跑地緊緊追著，才不會被她走丟。作為被采訪的對象，她完全沒有時間坐在公司里等待我的提問。跟我走，邊走邊問。她不容置疑地這樣對我說。于是，習(xí)慣了北方懶散生活的我，立刻轉(zhuǎn)換身份，開啟了與蘇共同體驗深圳速度的馬不停蹄的人生。

作為一家珠寶行業(yè)的董事長，蘇以永不疲憊的精神，在黃金首飾之余，為剛剛開創(chuàng)的珍珠品牌不遺余力地奔走。幾千家珠寶公司云集在深圳，大大小小的品牌讓人眼花繚亂，進(jìn)入寫字樓的電梯，看到狹小的電梯間里形形色色的品牌指示，我會覺得眩暈，仿佛迷失在汪洋之中。但五點便起床的蘇，永遠(yuǎn)精神抖擻地出現(xiàn)在公司，不在琳瑯滿目的珠寶批發(fā)商城，就在設(shè)計師的工作室，或者在拍攝產(chǎn)品廣告的攝影棚里，或者在與商業(yè)伙伴溝通的談判桌前。

我每天早晨起床后，都會親自為愛人和孩子做一頓早餐。那時的我，只是一個被人叫做“蘇太”的女人；對，僅僅是女人，我一直都喜歡的身份。廚房里非常安靜，家人還在夢中，窗外，這座海邊的城市，又開啟了新的一天。這散發(fā)著清新的海水氣息的黎明，讓我著迷，也給予我力量。走南闖北大半生，十八歲從浙江臨海闖蕩山東青島，開創(chuàng)自己的服裝品牌，后來又?jǐn)y全家南下深圳，自此再也不曾離開過這片充滿了機遇和挑戰(zhàn)的土地。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深圳速度，這是二十歲年輕人的速度，這速度讓我覺得年輕，永遠(yuǎn)不老。我的公司里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他們有時會叫我“蘇姐”，我喜歡這個稱呼。我覺得自己帶領(lǐng)著他們，就像一頭勇猛的豹子，在熱帶草原上飛奔。蘇在公司食堂吃飯的間隙，這樣微笑著對我敞開心扉。

是的，飛奔，蘇穿著平跟的鞋子，在深圳車水馬龍的大道上飛奔。這是我所親歷的無比驚訝的一個畫面。那時，我跟隨她去一家公司商談合作，就在離目的地還有一千米的地方，車堵在了上班高峰期的路上。我倚在后車座上，打算耐心等待，蘇卻果斷地對我說，我們走路過去！而后不等我回答，蘇便推開車門，一步跨上人行道，大踏步地向前走去。正是盛夏，在三十多度的陽光下走路，又沒有遮陽傘，我覺得自己快要被烤化了。我完全沒有力氣對蘇采訪任何問題，我只沉默無聲地緊跟在她的身后，喘著粗氣一路小跑?；司聤y容的蘇，卻一邊快步前行，一邊孩子一樣好奇地詢問我的工作。這是她所陌生的領(lǐng)域，但是沒有關(guān)系，蘇對這個世界永遠(yuǎn)保持著探尋的好奇與熱情。她也從來不怕年輕人離她遙遠(yuǎn)，只要有一顆年輕的心，她便不會被深圳速度落下。

夜晚也讓蘇慢下了步履，她會約上三五好友或下屬，在微醺的酒吧相聚。日間的快節(jié)奏仿佛完全被蘇忘記，就連她說話的語速，也變得舒緩柔和，猶如夜色籠罩下的海岸，浪濤輕輕拍打著礁石，星光灑滿寂靜的海面，世界化為混沌的一團(tuán)，人們在溫柔地包裹中，打開自己的心，坦誠地面對并接納世間的一切。

就在這個夜晚，我竟然遇到在山東讀大學(xué)時的師妹瑜，她剛剛跳槽來到蘇的公司，擔(dān)任某個項目的總監(jiān)。因?qū)I(yè)務(wù)尚不熟悉，她遇到一些困難，并因此有些沮喪。蘇并沒有與她談起那些煩惱，而是用美食和美酒撫慰著她疲憊的身體，而后和聲細(xì)語地指引瑜說，她的一生從未怕過任何問題，因為她明白的一個道理是，在我們漫長的一生中，每天都會有形形色色的問題，它們充滿了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不是這樣的問題，就是那樣的問題，阻礙著我們前行的腳步，如果心生懼怕，那我們的每一天都將過得惶恐不安。只有當(dāng)你接納了人生問題的常態(tài)，將它們當(dāng)成生活的一個部分，勇敢平靜地面對，并盡力去尋找方法解決。如果不能解決，就學(xué)會與問題同在，那么，將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我們向前。

這時的蘇，輕抿著一杯瑪瑙紅的葡萄酒，仿佛坐擁一片城池的女王。就在她的身旁，設(shè)計出一枚讓我驚嘆的海洋之心珍珠戒指的神秘女設(shè)計師，也褪去了日間的驕傲，與我聊起細(xì)碎的日常。窗外，月光流動，整座城市猶如太平洋上一粒剛剛孕育而出的珍珠，在夜色中散發(fā)著稀世之光。

叁

我愿意為你生下一個國家。

我愿意為你拍攝一生影像。

二十歲的阿布，在法國的大學(xué)校園里，就這樣與年輕的攝影師戀人彼此承諾。

于是很多年后，當(dāng)我在深圳見到尚未留下太多歲月痕跡的阿布，她已和愛人生下四個孩子，同時將化妝與模特事業(yè)拓展到香港和日本。而阿布的愛人，也踐行著自己的諾言，十多年來，為她與孩子拍下一本又一本影集，策劃一場又一場影展，并將一家攝影工作室經(jīng)營成知名品牌，為深圳上千個家庭拍下以“家”為主題的美好影像。

當(dāng)我翻閱這些照片，仿佛翻閱了阿布的半生，以及她對孩子與丈夫的眷戀與深情。這對癡迷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夫婦，記錄下了每個孩子在阿布腹中孕育以及此后相伴成長的過程。這些永恒的瞬間，過濾了生育時母親的疼痛，哺育時日常的喧嘩，以及生活中那些瑣碎的片段。我只從阿布的眼中，看到她對過往時光的坦然接納，那些人生給予她的苦辣酸甜，那些平衡家庭與事業(yè)關(guān)系時的焦灼片刻，那些所有人都會歷經(jīng)的生活的悲歡，仿佛從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現(xiàn)?；蛘撸缫褜⑺鼈兓癁檠獾囊粋€部分，沒有蹤跡的部分。于是，我才在她的臉上，看到星辰大海一樣的平靜。

這種混合了母性的遼闊和女性的柔韌的平靜，讓阿布看上去像一株圣潔的花朵，在奔跑的深圳速度中，綻放出開闊寂靜的美。

阿布慢慢給我化妝，我輕聲說，如果我像你一樣美就好了。阿布溫柔地阻止了我：不，你也很美，每個人的美都是不同的，假如世界上所有的花朵都千篇一律，那多無趣，將一個人獨特的美發(fā)掘出來，而不是拍成同一張臉，是我們的職責(zé)。

我想起上千個家庭的影像記錄，不管他們是誰，在阿布夫婦的鏡頭注視下，都充滿了愛的力量。阿布說，只有被愛的女人，才會心甘情愿歷經(jīng)十月懷胎的孕育之苦，為愛人生下一個又一個孩子，每一個孩子都是相愛的男女，在生命完美交融時，誕下的愛情的結(jié)晶。所以我看到照片中那些懷抱著天使般潔凈嬰兒的年輕的母親，她們身體里仿佛容納了整個的大海，彌漫著溫暖的潮汐。在安靜的攝影棚里，鏡頭捕捉到那些涌動的愛，以及細(xì)微的光亮。這光亮是一枚隱藏在深海的珍珠，只有發(fā)現(xiàn)它的人，才會讓這永恒的光亮，長久地震動著人們的心。

工作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在庭院里喝下午茶。黃昏將日間的喧嘩和塵埃過濾，風(fēng)吹來花朵的清香，這香氣混合了清淡的紫薇和濃郁的扶桑，又夾雜著一種芒果的甜。點心是阿布親自烤制的，這讓我驚奇，阿布究竟是如何調(diào)節(jié)四個孩子的母親、模特和化妝師的身份，卻沒有焦頭爛額的？阿布在夕陽中現(xiàn)出清寂的微笑，如果你將每一天都當(dāng)成新鮮的旅程，充滿了挑戰(zhàn)、不確定以及隱匿的珍寶，你將只會去享受這段旅程，而不是心生無邊的煩惱。我和愛人從法國歸來時，之所以選定了這座城市，恰恰是因為它給予我們的人生，如此豐富的可能性。我們都是北方人，但這么多年過去，我們卻像蓬生的熱帶植物，將根深深扎在了這里。

說話的這個時刻，小花園里一片生機。火焰樹橙紅色的花朵在枝頭熱烈地燃燒，鳳凰木映紅了整個的天空。蒲葵、蘇鐵和夾竹桃濃郁的枝葉，正在半空中無限地蔓延。棕櫚樹在云朵里寫下抒情的詩句。巢蕨附生在高大的樹干上，每一片葉子都發(fā)出碧綠的光亮。白蝴蝶和風(fēng)車草在水塘邊隨風(fēng)搖擺，并將優(yōu)美的影子倒映在水中。紫色的鳶尾宛如翩翩起舞的蝴蝶，在黃昏的光里現(xiàn)出清雅俏皮的美。一只有著藍(lán)黃斑紋的漂亮山雀，隱匿在我們看不見的某個角落，發(fā)出清脆悅耳的歌唱。

遠(yuǎn)遠(yuǎn)地，阿布的四個孩子正跳下校車，穿過幽靜的林蔭小路，歡快地向我們奔來。一天的勞作已經(jīng)結(jié)束，與孩子們相伴的美好時光即將開啟。阿布吃下一枚心形的蔓越莓餅干，從一個執(zhí)著于展示身體之美的模特，瞬間變?yōu)橐粋€強悍又溫柔的母親，在黃昏柔和的光線中微笑著起身，去迎接可愛的孩子們；就像一只慈愛的猛虎，信步走向她的王國。

這永恒的愛的瞬間，這日與夜完美交匯的時刻，讓人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