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2期|龍仁青:茉莉為遠客
龍仁青,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十月》《芳草》《章恰爾》等漢藏文報刊發(fā)表作品,并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散文選刊》及各種年度選本選載。出版有原創(chuàng)、翻譯作品20余部。原創(chuàng)作品曾獲中國漢語文學(xué)“女評委”大獎,入圍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提名。翻譯作品曾獲全國第十二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青海省《格薩爾》史詩研究成果獎。中國作協(xié)會員,青海省作協(xié)副主席。
1
一個印度男人,名叫拉茲或者沙魯克·汗,但他不是電影明星或明星扮演的角色,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他裸露著上身,頭發(fā)蓬亂,面頰窄長,眼睛大而無神,與面頰一樣窄長的鼻子就像是在平緩起伏的山丘正中赫然隆起的一座山峰,帶著刀鋒一樣的氣性,把整個面部分切成了兩半,而扁平的嘴唇則阻攔了鼻子的這種垂直分切企圖,倔強地橫在鼻子下方,微微張開著,像是一個固執(zhí)的山洞?;蚴且驗樽齑降淖钄r,使得上嘴唇上的唇須和下巴上的胡須有了安全感,便有些肆無忌憚,以一種葳蕤之勢,如茂密的森林一樣圍攏住了他的嘴唇。他有些溜肩,兩只瘦弱的胳膊慵懶地耷拉在肩膀兩邊,胳膊下端顯得無所事事的兩只手卻很大,看上去有些不協(xié)調(diào)。他的胸部干瘦,兩邊的胳膊夾裹著兩排對稱排列的肋骨,一如泥石流沖刷出來的溝壑一樣凸凹畢現(xiàn)。肋骨所圍攏著的,是他微微隆起的肚皮。他剛剛從麥田干完農(nóng)活回到家里。忙了一天,他十分疲累。這會兒是晚飯時分,他的妻子,名叫麗達或者卡琳娜·卡普爾,當(dāng)然,她也不是電影明星或明星扮演的角色,她和男子在同一個村里長大,到該結(jié)婚的時候就結(jié)婚了。他們有一對兒女,都是小學(xué)生,這會兒還沒放學(xué),所以家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妻子正在做飯,簡單的咖喱米飯,還有一些青菜,這樣的飯食,幾乎日復(fù)一日,沒有什么變化。男人也沒有什么食欲,就想著等兒女放學(xué)回來了,和他們一起吃完飯,早點上床睡覺。
正是春末夏初的季節(jié),溫度很高,太陽即將落山,但依然酷熱難耐。男人躲開妻子因為要做飯而生起的火爐,坐在敞開的屋門前的一只木墩上,低著頭,他感覺無所不在的熱氣在他的身邊蒸騰,讓他心里煩躁不安,他有一種就要發(fā)火的沖動。他強忍著內(nèi)心的焦燒,猛然抬起了頭,他的目光掃過他的妻子,又盲目地向前滑去。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那一株茉莉。
茉莉開花了,素素白白地綴滿了枝頭。從那一株茉莉的角度去看,太陽的光線形成了側(cè)逆光,整個兒裹擁住了她,把她身上一朵朵白花和襯托著它們的綠葉打亮,通透的白花和同樣通透的綠葉便有著寶石一樣的色澤和質(zhì)地,似是隨意堆砌在一起的白水晶和綠翡翠。在那一株茉莉的前方,形成了一片小小的綠蔭。
男人的鼻翼忽然動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縷馥郁的花香即刻竄入他的鼻孔,浸入了他的身體。他感到他身上的燥熱一下子消減下來,整日勞作的疲累似乎也得到了緩解,那些花費在麥田里的力氣正一點點地回到他的身體。他站起身來,走到那一株茉莉的面前,站在那一小片綠蔭里,開始凝視那一樹的白花,吸吮空氣中的花香。白花清凈,更加濃烈的花香向他襲來,素潔和芬芳立刻包圍了他,好像那一小片樹蔭就是由顏色和味道構(gòu)成的。
男人伸手摘了一朵茉莉花,又摘了一朵,接著又摘了幾朵。為了不讓那素潔的花兒受到哪怕是輕微的傷害,他是有意連帶了幾片綠葉把花兒摘下的。他把摘在手里的茉莉花湊到他的眼前和鼻子上。頃刻間,一抹白云掠過,更加濃烈的花香直入他的肺腑,他感覺他變成了那片樹蔭,抑或說,他感覺他變成了潔白和芬芳,變成了白水晶和綠翡翠。
他心中的那一團怒火就這樣被這一株茉莉熄滅了。他手捧著摘下來的那幾朵茉莉花,回身去看妻子,妻子用有些怯懦的目光回應(yīng)著——剛才,男人回來的時候,妻子看到他悶悶不樂的樣子,便沒敢吱聲跟男人打招呼。這會兒男人忽然看她,她不知道什么意思。然而,男人忽然笑了,一排白牙忽然從那被黑色胡須圍攏著的嘴唇中顯露出來,黑白對比,眼睛也因此清亮活潑起來,一臉的燦爛。妻子立刻報以男人一個更加燦爛的微笑。
男人走過來,走到妻子跟前,伸手把胡亂粘連在妻子臉上的一些紛亂的頭發(fā)整理好了,便把手中的幾朵茉莉花小心地插在了妻子的鬢間,然后仔細端詳著妻子的臉。“真漂亮!”他說。他的話讓妻子的心里涌過一股暖流,她含情脈脈地看著男人,說:“孩子們馬上回來了,咱們吃飯吧!”
茉莉花在印度栽植的歷史悠久,身上佩戴茉莉花,也逐漸成為印度人的一種習(xí)慣,他們相信,茉莉花不但有著消暑安神的作用,在炎熱的夏天,它濃郁的花香還能夠遮蓋人們身上不太好聞的體味。所以,他們不但自己戴茉莉花,也會贈予別人。甚至?xí)颜碌能岳蚧ㄓ媒z線串成花環(huán),戴在脖子上。特別是尊貴的客人到來,迎迓之時奉上一只茉莉花的花鬘,就有了隆重的儀式感。慢慢地,這也成了一種習(xí)俗或禮儀。后來佛教誕生,供奉在神壇上的諸多神靈受到膜拜,宗教與禮儀結(jié)合衍變成了佛教的花供儀軌。
對中國來說,茉莉花是一種異域之花,據(jù)說它的故鄉(xiāng)是古羅馬,也曾經(jīng)在波斯、印度等地遍地開花。大約在漢武帝時期,它通過海上絲綢之路來到了中國,也有人認為,它是伴隨著佛教的傳入,從佛教的產(chǎn)地印度一并來到了中國。
2
這是北宋年間的南中國,坐落在南京城郊的一戶人家:南方獨有的天井庭院,院內(nèi)栽植著花草,靠窗的花臺上擺放著盆景,扶?;ā⑻祗每?,花兒灼灼地開著,讓略顯陰沉的院落有了幾分亮色,鮮活了許多。還有幾盆多肉植物,肥厚的肉質(zhì)莖葉緊緊簇擁著,泛著一縷暗綠的光。這是這家的女主人的最愛。女主人叫云莉,與丈夫新婚不久。丈夫在草市上做點小本生意,整日忙碌,每天清晨一早就離家,所以在白日里,總是女主人一個人獨守空房。這會兒時至晌午,女主人從里屋搬出來一盆花,放在了花臺的頂端。這是一盆尚未開花的綠植:微微有些扁平的莖枝上密布著稀疏的茸毛,對生的葉片從莖枝兩側(cè)伸出來,就像是一雙要去捧住太陽的綠色小手。葉片上的葉脈紋路清晰,從中軸的主脈上形成對稱的弧度,極力向上伸出來,好像是鉚足了勁要幫著葉片去捧住陽光。綠植被打理得很干凈,每一片葉子都是仔細清洗過的,看上去綠油油的,讓人愜意。
這盆綠植是她的丈夫從草市上帶回來的。丈夫偶爾認識了一位天竺商人,這位會說漢語的天竺商人便把這樣一盆綠植送給了他,并告訴他要好生養(yǎng)護,白天拿出室外讓它曬太陽,晚間則要移入屋內(nèi),勿要讓它受風(fēng)受冷。待到開出花兒來,花色素白,花香四溢。
丈夫懷著好奇把這盆綠植帶回家里,交與了妻子,并把商人對他說的話跟妻子說了一遍,妻子聽了也好奇,便問丈夫:這是什么花兒呢?丈夫卻回答不上來。
其實,這盆綠植是茉莉。它剛剛來到中國,也許因為初來乍到,有些水土不服,所以才顯出楚楚可憐的嬌嫩來,需要悉心養(yǎng)護。
茉莉到了南中國,即刻驚艷了原本就愛花養(yǎng)花的南人。那時,漂洋過海來到中國的茉莉極為稀少,見過它的容顏,聞到它的體香的人更是沒有幾個,但它就像是一位有著絕世美艷的異域女郎,讓見到它的人們一見傾心,一眼難忘。它不張揚,一襲白色的花衣,有一種不屑以濃艷的裝束博人眼球的清高,它香氣濃淡相宜,卻不是涂脂抹粉的脂粉味道,而是來自自身的天然體香,恰好符合國人內(nèi)斂克制的審美心理。人們紛紛打問它的名字,那位天竺商人便把它的梵語名字說了出來:mallik?。?)。
異域女郎,自然有著異域的名字。人們立刻記住了它的名字,抑或說記住了這個名字的發(fā)音,并用漢語方塊字,寫下了它的名字。起初,人們除了記音,并沒有在意用字美不美,寓意好不好。于是,初到中國的茉莉,便有了末利、末麗、沒利、抹歷、抹利等諸多音同字異的名字。因為急于記住它的名字,有點“慌不擇字”,這些名字除了讀音,從字義上甚至有了一些令人避諱的意味,諸如沒利、抹利等。直至后來到了明朝,集錄撰書《本草綱目》的李時珍在提及茉莉花時也有些看不過去,他說:蓋末利本胡語,無正字,隨人會意而已。
那個時候,伴隨著海上絲綢之路的暢順,茉莉花或是“風(fēng)韻傳天竺,隨經(jīng)入漢京”,與佛教一起傳入中國,或是“名字惟因佛書見,根苗應(yīng)逐賈胡來”,通過商路涌入中國。開始在南中國的土地上廣泛種植。
異域的茉莉,已經(jīng)逐漸適應(yīng)了中國的水土,它們野蠻生長,“直把杭州作汴州”,對它們曾經(jīng)和現(xiàn)今的生境,已經(jīng)不分彼此了,但它們依然沒有一個統(tǒng)一好聽的名字,因此它們不論怎樣入鄉(xiāng)隨俗,它們的異域身份依然暴露在它們的名字上,它們因此而感到焦慮。
喜歡它們的人們也為它們焦慮。或許,曾有這樣一位正在備考鄉(xiāng)貢的書生,篤信佛教,家中庭院里也栽植著茉莉。他對民間和佛經(jīng)之中把這樣一種高潔清香的花木的名字寫成沒利、抹利等心存芥蒂,他覺得這些名字太過隨意,只取其音,而不重其意,配不上茉莉花的精神和氣韻。他打算從眾多的漢字里,找出兩個能夠與茉莉相匹配的字來,不但取其音,并賦予它美好的寓意,讓茉莉名實相副。揣測這位書生當(dāng)時的苦苦思索和字字斟酌,想他最先想到的應(yīng)該是“莉”字,這個字,常用于人名之中,特別是女子的名字之中,上面的“艸”表示四方,下面的“利”代表順利,意思便是不論走到哪里皆能順暢。茉莉來到中國,雖然也逐漸適應(yīng),但也跌跌撞撞,最初時,稍有不慎,便會夭折——張邦基在他的《墨莊漫錄》里提及茉莉時,就有“經(jīng)霜雪則多死”之句。所以,書生先把一句祝福給予了茉莉。繼而他開始苦思冥想第一個字,他的心思從那些念“mo”音的漢字上掠過,但沒有一個字是他中意的,于是他大著膽子自創(chuàng)了一個字:茉。有關(guān)“茉”字,辭書里的解釋是,“茉”為后起字,從“艸”,音“末”。繼而又解釋,“茉”字不單用,只用在連綿詞“茉莉”中。所以在辭書的詞條里,也就只有“茉莉”一個詞條。在這里,后起字的意思,是指一個字的后起寫法,以合體字居多,由此可以判斷,“茉”是“末”的后起字。
從此,“茉莉”才有了一個無可替代、絕世無雙的名字,這也預(yù)示著“茉莉”在中國逐漸完成了本土化。
在女主人云莉的悉心照顧下,那一盆茉莉開花了,先是幾朵花蕾,接著,是在一個早晨,丈夫起身,沒有驚擾女主人的睡眠,匆匆洗漱,簡單地吃了一點早點之后就去了草市,就在丈夫輕輕關(guān)上房門的那一刻,女主人醒來了。當(dāng)她就要睜開眼睛時,她的鼻子里立刻充滿了馨香的味道。她知道茉莉花開了。她急忙起身,走到那一盆茉莉近旁,幾朵素白的花兒,卻彌漫出了整個兒屋子都裝不下的馨香。她想喊丈夫回來,即刻打開房門時,丈夫已經(jīng)走遠了。
3
茉莉花依然保持著一種高貴的矜持:佛教的供花儀式伴隨著佛教傳入中國,它們大多時候的角色,是在供花儀式上成為圣潔的供花,它們因此身份特殊,使命神圣。人們懷著崇敬的心情把它們采摘下來,串聯(lián)成花鬘,虔誠地擺放在佛前的供臺上,這隆重的行為,其實也把它們束之高閣,成為了“小眾”。
然而,中國文化有一種柔韌的寬容度,在注重內(nèi)在精神提升的同時,也在意世俗生活的豐美,既看重節(jié)慶活動的儀式感,也講究平日衣食住行的煙火氣。在這樣一種文化態(tài)度下,一些原本“養(yǎng)在深閨人不識”的事物,卻也“酒香不怕巷子深”,漸次傳播開來,普及民間。茉莉從異域進入中國,歷經(jīng)漢唐宋元,到了明朝時,茉莉花也從一種僅供神靈享用的奢侈品,逐漸成為熏制茶葉的“天香”,走入了尋常百姓家。
民間有關(guān)茉莉花茶誕生的傳說,也意味悠長:一位茶商邀請他的茶友品茶,茶商在精致的茶碗里,放了一撮青綠的香茶,沖入了滾燙的沸水。香茶與沸水相遇,即刻升騰起一縷裊裊熱氣,帶著花香的茶香頓時彌漫滿屋。茶商和茶友張開鼻翼,深深呼吸,頃刻間沉醉在香氣之中。就在此時,熱氣幻化成一位婀娜的女子,手捧一束茉莉花,向著茶商和茶友輕輕揮舞,瞬即又化為烏有,消失不見了。二人見狀,大為驚訝。茶友急忙向茶商問香茶的來處,茶商這才想起這是江南一位女子所送——女子在危難時刻曾經(jīng)得到茶商的救助,奈何紅顏薄命,茶商再下江南之時,女子已經(jīng)香消玉殞,臨走之時留了一包香茶,托人送給茶商,以感謝曾經(jīng)相助之恩。茶商把香茶帶回來,一直沒有啟封,今日茶友應(yīng)邀到訪,這才特地打開。茶商便把這段經(jīng)歷講給茶友聽,茶友聽了感嘆說:嗚呼,這江南女子或為茶仙轉(zhuǎn)世也,如今她手捧茉莉,借裊裊熱氣現(xiàn)身,是在暗示茉莉花也可入茶!此前,以花熏茶的制茶工藝已經(jīng)在南中國普及,只是未敢啟用佛前供奉的茉莉花,而自此,茶商便用茉莉花制茶,熏制出了茉莉花茶,一時,在南中國,品飲茉莉花茶漸成風(fēng)氣。
這個故事,似是在為茉莉花從神壇走向民間做鋪墊和開脫,其實也應(yīng)是茉莉花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種必然走向。如此,人間俗世與天上神靈便共享這絕世的素潔與芳香了。
4
一朵花被民間吟唱,足以說明它不但盛開在民間的土地上,也已經(jīng)盛開在民間的內(nèi)心深處。而茉莉花被作為美好愛情的象征進入一首膾炙人口的民歌,說明這種異域花朵已經(jīng)完成了本土化,完全被民間“視如己出”,甚至已經(jīng)不記得它的來路了。
或許,這是茉莉花在中國民間完成的一次 “化繭成蝶”,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是一首在吳儂軟語中滋長出來的民間歌謠,曲調(diào)、旋律、歌詞都透著南方的陰柔和溫潤,有著南人細膩的情感表達方式,且民族特色鮮明: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滿園花開香也香不過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看花的人兒罵……
《好一朵茉莉花》一經(jīng)誕生便傳唱開來,成為了南中國的好聲音,甚至借助歌劇《圖蘭朵》等蜚聲中外。這首歌也通過傳播登上了高寒的青藏高原。
作家蘇南,生活在青海牧區(qū)鄉(xiāng)鎮(zhèn),高個子、紅臉膛、大顴骨,完全北人長相,有著典型的蒙古人種或是藏緬人種特征,但他卻是漢族,據(jù)說祖上來自南京,在他家的家譜上,有著詳細記載:先祖世居南京,明洪武年間遷來西域……傳說,青海漢族祖籍南京,原本住在南京朱子巷。明太祖朱元璋推翻元朝剛剛登上皇位的某年元宵燈會上,他們的先祖沿著街巷掛出燈籠,慶賀佳節(jié),其中一只燈籠上畫了一個女人,女人長了一雙大腳。有好事者見此,便向原本就長著一雙大腳的馬皇后打小報告,說百姓大膽,竟借燈會之機恥笑當(dāng)今皇后。馬皇后聽了大怒,當(dāng)日晚上便給丈夫朱元璋吹了枕頭風(fēng)。朱元璋為了取悅馬皇后,懲治朱子巷居民,把整條街巷的居民發(fā)配到了青海。蘇南對此深信不疑,偶爾有人問起故鄉(xiāng),他會學(xué)著南京話說:我四藍今人(我是南京人)?;蛟S是因了“尋根問祖”的心理,蘇南執(zhí)著于青海與南京之間文化上蛛絲馬跡的關(guān)聯(lián),從語言、歌謠等方面發(fā)現(xiàn)不少可以說道的實據(jù),他甚至在《紅樓夢》里找到了大量的“青海方言”,并打算據(jù)此寫一本書。他還發(fā)現(xiàn),民間傳唱的青海小調(diào)里,居然也有一首《好一朵茉莉花》。蘇南說:先祖被發(fā)配,家園財產(chǎn)皆被掠去,兩手空空,帶不了任何物質(zhì)的東西,但一首歌謠卻可以裝在心里,一路帶著。如此,這首民歌便從南中國來到了青海。
然而,當(dāng)這首歌從“小橋流水”的江南到了“古道西風(fēng)”的青海,歷經(jīng)強勁西北風(fēng)的勁吹,原本的陰柔細膩漸漸消失,一種與高原狂野的地理風(fēng)物相契合的粗獷與直接,卻出現(xiàn)在了歌曲中: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滿園的花兒賽也賽不過它。
我也不采它呀,
我也不摘它,
有朝一日連根挖回家!
歌曲也不再是南方的輕吟淺唱,而是一種撕心裂肺的吼叫。蘇南還說,據(jù)他猜測,這首歌里“有朝一日連根挖回家”的表達,也許是受到北方少數(shù)民族搶親習(xí)俗的影響,是對這一習(xí)俗的一種反映。
青藏高寒,除了香茶與歌謠中的茉莉花,茉莉花本尊并沒有抵達這里。然而,沿著文化的路標,茉莉花的身影也曾閃現(xiàn)在藏文化里,偶爾查閱《御制五體清文鑒》等典籍,赫然發(fā)現(xiàn)茉莉花在藏語中的名字,共有兩個,一個名字系用梵文直接書寫:“mallikā”——藏文是松贊干布時期根據(jù)梵文創(chuàng)制,所以在藏文中有許多直接來自梵文的字詞,有點像漢文與日文的關(guān)系。而另一個名字則為“moli”,顯然是漢語“茉莉”的諧音書寫。因此也可以判斷,茉莉花也曾以文化的方式抵達青藏,而且兵分兩路,分別從中原和印度走來,來到了青藏。
其實,高原也不是沒有茉莉花,有一種叫喜馬拉雅紫茉莉的野生花卉,開放在青藏高原的高處,如果在盛夏季節(jié)去可可西里,就會一睹它的芳容。喜馬拉雅紫茉莉?qū)儆谧宪岳蚩浦参?,被毛的莖枝,對生的綠葉,小巧的紫色小花,是一種藥用價值極高的本草,藏醫(yī)用于陽虛水腫等病癥的治療。紫茉莉綻放高原,或許,也可以把它理解為茉莉的精神觸角向高原的一種延伸吧。
如今,茉莉的本土化已經(jīng)完全獲得文化認同,人們不再提及它曾經(jīng)的異域身份,只有宋代詩人張敏叔依然站在歷史的某個路口,以一句“茉莉為遠客”提醒著它曲折蒼茫的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