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懷臻:出走與回歸
編者按:4月19日,中國作家協(xié)會“作家朋友,歡迎回家——劇作家活動日”在京舉行。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中國文聯(lián)主席、中國作協(xié)主席鐵凝出席“劇作家活動日”歡迎儀式,并向參加活動的31名劇作家代表頒發(fā)“入會紀念牌”。活動以“百年修得同船渡”為題,深入探討戲劇與文學的關系,本刊第一時間分享劇作家代表的精彩發(fā)言,以饗讀者。
羅懷臻
“劇作家回家”的感覺很親切,也很復雜。我的主要身份是戲曲作家,執(zhí)著于戲曲劇本創(chuàng)作已經四十年,上演過的劇本有五十多部,有京劇、昆劇和淮劇、越劇等十數(shù)種地方戲。但是今天介紹我的三部代表作品卻都與戲曲無關,一部話劇《蘭陵王》,兩部舞劇《朱鹮》《永不消失的電波》。潛意識中,還是容易忽視戲曲作家、戲曲創(chuàng)作。
戲曲文學歷史悠久,追溯至元明清三朝,我們是家里的老大,一部中國古代文學史,元明清是戲曲作家的時代,獨領風騷六七百年。但是確實在近一百余年間,特別是隨著新文化運動的興起,戲曲文學和戲曲作家逐漸淡出了文學大家庭。翻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幾乎找不到戲曲作家的身影,哪怕是寫《白蛇傳》的田漢、寫《花為媒》的吳祖光,也只有他們創(chuàng)作的話劇、電影,甚至歌詞,卻沒有他們創(chuàng)作的戲曲劇本。
我曾經與上海某大學的文學史教授探討,為什么當代文學史忽略二十世紀以來的戲曲文學,他們回答我的話是二十世紀的戲曲文學無法與元明清相比,我說當代詩歌能否與唐詩宋詞相比,當代長篇小說能否與《紅樓夢》相比?其實,二十世紀中國戲曲文學還是有高峰作品和高峰人物的,如五六十年代北京田漢的《白蛇傳》《謝瑤環(huán)》、吳祖光的《花為媒》,上海徐進的《紅樓夢》《梁山伯與祝英臺》、陳西汀的《澶淵之盟》《紅色風暴》,福建陳仁鑒的《團圓之后》《春草闖堂》等;八九十年代魏明倫的《巴山秀才》、郭啟宏的《南唐遺事》、陳亞先的《曹操與楊修》、鄭懷興的《新亭淚》、盛和煜的《山鬼》等,都是一個時期戲曲文學的杰作,足以代表當代文學的水平。
戲曲文學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中的淡出,使我憂慮很久。是什么原因,令現(xiàn)當代文學史家?guī)缀醵疾挥涗洃蚯膶W而不以為是缺憾?我想,固然與一些年輕的文學史家國學素養(yǎng),尤其傳統(tǒng)戲曲的修養(yǎng)不足有關,與此同時,戲曲作家自己更要反思。晚晴以來,尤其當京劇被招入宮廷以后,“供奉”的意識,“角兒”的意識,越來越強烈,戲曲逐漸成為供玩賞供消遣的“玩藝兒”,戲曲作家則熱衷于依附“名角兒”、為他們的“活兒”打本子。反思那個時節(jié),“編劇”一詞應運而生,戲曲作家不再強調對時代的責任擔當,戲曲文學也不再強調對民眾訴求的代言。戲曲文學缺少了如關漢卿和他的《竇娥冤》那樣勇于在異族強權統(tǒng)治下對法律與公理缺失的吶喊,缺少了如湯顯祖和他的《牡丹亭》那樣在一個滅人欲、存天理的至暗時代對人的自然屬性和人性的美妙訴求所表現(xiàn)出的超越生死一往無前的勇氣。反觀當下,我們的戲曲作家中多少人熱衷于跟風評獎,陶醉于玩味曲詞文采,而把古典戲曲文學傳統(tǒng)和新文化傳統(tǒng)表現(xiàn)時代、揭示人性的責任置之度外。因此,戲曲文學的衰落首先是戲曲作家自身文學精神的喪失。
1989年于南京舉辦的中國首屆小劇場戲劇節(jié)上,陳白塵先生在一次會議上感慨:什么時候開始有了“編劇”這個稱謂,元雜劇、明清傳奇的劇本創(chuàng)作者都稱為作家、作者、劇作家,如今都稱為“編劇”,好像我們創(chuàng)作劇本的都變成了手藝人,像編簍子編筐一樣坐那兒無中生有地編,難道我們的劇本創(chuàng)作不是從生活中感悟來的。陳白塵先生說他的話劇《大風歌》最近在浙江演出,他想提議能否把把“編劇”改成“作者”,當然他也說“編劇”已經約定俗成,很難改變了。陳白塵先生當年的一番話對我終身從事劇本創(chuàng)作影響很大,我時常會提醒自己,我是劇作家,不是編劇匠,劇本是我文學創(chuàng)作的體裁,任何時候我都不能忘記自己是文學家,是作家。
1993年末,我編劇的淮劇《金龍與蜉蝣》在京演出,上?!段膶W報》隨行記者邀請看了演出的北京劇作家郭啟宏兄與我作了一次“關于戲曲文學的南北對話”,對話發(fā)表后的大標題是《呼喚戲曲文學精神的回歸》”。時隔三十年,今天,我看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如此用心用情地把游弋在文學邊緣的包括戲曲作家在內的劇作家召喚回家,這是中國文學史的大事件,更是中國戲劇史的大轉折,值得載入史冊。
我要感謝中國作協(xié)張宏森書記和中國作協(xié)各位領導,宏森書記自己就是一位優(yōu)秀的劇作家。同時,我要感謝中國作協(xié)陳彥副主席,他不僅在劇本創(chuàng)作也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都做到了最好,這次“劇作家回家”活動,他所付出的真切情感和積極努力,令我們深受感動。我也要感謝鐵凝主席,感謝她對戲劇文學和劇作家朋友的重視,感謝她2019年底在國家大劇院看了我編劇的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感謝她今天為我們頒發(fā)入會紀念牌。正是各種心緣機緣達成了今天劇作家回家愿望的實現(xiàn)。
劇作家也是作家,戲劇文學也是文學。今日的呼喚回家,是因為曾經的離家出走。今日回到家的,不僅是劇作家的身份,更是劇作家的文學意識。
最后,我提三點建議,供中國作協(xié)領導參考。
第一,建議中國作協(xié)成立戲劇文學委員會。戲劇是古老的文學專業(yè),中央戲劇學院、上海戲劇學院設有戲劇文學系,中國戲曲學院設有戲曲文學系,但是沒有編劇系。中國的職業(yè)作家中,專業(yè)劇作家的從業(yè)人數(shù)最為眾多,這是一支龐大的隊伍,需要引導和支持。
第二,建議文學刊物發(fā)表劇作。在純文學刊物上發(fā)表戲曲劇本,我印象里唯有汪曾祺與莫言。希望在承認劇作家文學身份的同時,接納影視劇作家包括戲曲作家創(chuàng)作的劇本。
第三,劇本創(chuàng)作納入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評獎范圍。
(羅懷臻,1956年出生,江蘇淮陰人。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顧問,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顧問,上海市劇本創(chuàng)作中心編劇,上海戲劇學院教授,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生導師。代表作品淮劇《金龍與蜉蝣》,昆劇《班昭》,京劇《建安軼事》,甬劇《典妻》,話劇《蘭陵王》,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等。出版專著《羅懷臻劇作集》《羅懷臻演講集》《羅懷臻研究集》《羅懷臻教學集》《2021·羅懷臻新劇作》等。曾獲國家級文藝獎項逾百種。部分劇作被譯為英、法、日、韓等國文字出版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