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信里會錯意
二〇一九年,考學期間,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她同我以往見過的女孩都不一樣,并非因為性格、外貌或是其他有特別之處,只是因為她在與我第一次見面中便提出了寫信的請求。書信中,我常提及自己的寫作,對此她很感興趣。她問我寫些什么。我說,公眾號。
事實的確如此,二〇一九年的我早已停寫小說了一段時間,每日僅有的寫作也只是在日記本上胡言亂語。那些日子,我常和朋友開玩笑說,寫日記是我最大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次,我無意間向房東提及了我曾經的小說。他說,要不幫我寫公眾號吧,給稿費的。我答應了。推文內容輕松,只需偶爾打些中介廣告,除此以外的內容全憑我自個喜好。自此,我在公眾號里談村上春樹、太宰治、志賀直哉。直到第三方廣告商的介入,他們讓我別寫這些了,他們說現在的年輕人對這些不感興趣,讓我改寫招生簡章、考學指南、旅游方針。我照做了,那時的我是個典型的虛無主義者,認為人類價值觀是毫無根據的,生命沒有意義,我懷疑且支持每一個論據,最終卻陷入了一種毫無意義的虛妄之中。正如加繆在《局外人》中所說的“我們既無力作惡亦無力為善”,我既沒有非黑即白的觀念,也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只是被周圍的人推著走,漸漸沒入深淵也不得而知。
在此后與女孩的信件里,也不知是出乎玩笑,還是真心,我輕描淡寫地寫了一句“好想臥軌啊”,她在回信中沒有顯得太驚訝,反倒同我講起了她的攝影、版畫以及一些不可示人的癖好。我稱之為“藝術”。藝術是憑借技巧、意愿、想象力、經驗等綜合人為因素的融合與平衡,以創(chuàng)作隱含美學的表達模式,也是將個人或群體的體驗沉淀與展現經過投射于他人的過程。女孩同我說,我們渴求共鳴,但應該先找到自己。自此,我重新提起筆,在虛構中尋找真我,照著電影的路子寫了不少的文章,意圖將哲思與沖突貫穿文章的始末,希望每一個讀完小說的人都能被我的才思所征服。由此,寫了一批主題先行的文章,后知后覺自己寫得很糟,才發(fā)現,我將小說寫得太像小說了,異化了小說中的時代、環(huán)境、人物,編造了一切,卻丟失了“真”。我的“假”深入骨髓,我甚至在日記中寫下了大量的謊言,但同時我又為自己開脫。例如,我從不相信“人性本善”,嬰兒從出生開始便是邪惡的,就如同我們永遠不用去教一個孩子撒謊。在我初始的日記寫作中,我竟無意識地編寫謊言,而且這樣的情況持續(xù)了好長一段日子,我甚至安慰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內在的那個“我”。
究其原因,我始終對人抱有悲觀的想法,哪怕只是托付情緒,都有些許不放心?!锻饺徊荨分杏刑峒埃叭诵氖遣淮L吹而自落的花”。對此,我深信不疑。我總害怕讀者不同程度的誤讀,我害怕我僅有的善意會被曲解,精心構思的巧思被忽略。但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卻又恰恰靠不同的誤讀而建立。各自只是“輸出者”與“輸入者”,將虛幻的海市蜃樓投射于他人。所收集、聽取的消息也只是自己感興趣的。以至于我每每由于自己的作品與人爭辯,哪怕是積極地互換觀點,我也不愿多說什么。這并非出于我的寬容,而是自我保護式的情商。說到底我是一個冷漠的人,只關心與自己相關的事與物,至于其他,無關緊要。
直至某一天,我忽地開了竅,意識到了自己的刻薄和愚蠢。于是著手寫《殺手皇后》,開始我貼近生活寫作的第一次嘗試。我?guī)缀跻晃逡皇貙⑽业纳畎徇M了小說,借由寫作希望自己能離真實近一些。在《殺手皇后》中,我借用弗洛伊德的“冰山理論”,將“本我”、“自我”與“超我”分別融入三個角色中,淺顯地探討了如何以個人形式將苦悶化解,獨自承受還是向外宣泄,卻發(fā)現將真誠代入小說并沒有那么簡單。寫作期間我狀態(tài)極差,我生怕自己以這一種赤裸裸的姿態(tài)展現在讀者面前后,卻遭受了誤讀和不認同,屆時讀者將我與作品中的人物視作重疊,將我的形象單一化。就像我考學期間初讀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后的一段時間,一度以為太宰治的真名就叫“葉藏”。
今年八月,一路磕磕絆絆,我終于寫完了《殺手皇后》,開始動筆《魚,魚,魚》。
《魚,魚,魚》中,對于真假的切換我漸漸自如,“我”與“圓”的童年經歷也是我的親生經歷,我將其一分為二安插其中。從頭到尾寫得都順暢無比,卻在文章行至三分之二時發(fā)現我的誤讀并未揮去,我起初打算以一種戲劇化的方式使二人分手,甚至不惜想要讓“圓”調戲文中的“我”。但很快我意識到了自己的過錯,我似乎從未詢問過“我”與“圓”的意愿,只是傾力地寫,將我的感受強加于他們。就像小時候寫小人書一樣,喜歡當上帝,總喜歡莫名其妙地把人寫死,最后安排上悲劇。為了避免落入俗套,我還翻看了不少的小說,最后關于二人結局的處理靈感來源于宮本輝的《燒船》。文末寂靜的黑夜因為燒船而燃起熊熊大火,珠慧把她的生日禮物,一只18K金的窄手鐲,扔進了未熄的炭火中。我的處理也是如此,對于悲傷的表現,我并未太過戲劇化、強調情感的迸發(fā),而是以一種內化的形式,注重個體的鮮活,相對含蓄內斂。當我們重視小說中的角色時,應該給予他們更多的信任,讓人物自行活動起來。
回想起創(chuàng)作《魚,魚,魚》的初衷。起初,我只想在故事中設置一條主線。那段時間,我每天無所事事窩在屋子里重看巖井俊二的電影,中間反復刷了幾次《四月物語》。我滿腦子只想寫一篇純愛小說,沒有瑣碎,沒有紛爭,在腦海中閃過的唯有夏日的蟬鳴和清涼的海風。但出于私心,我增加了一條副線:對于童年記憶的追尋。文中我借由三條魚為線索,將散落的記憶一一串聯,三條魚的指明也非常清晰,分別是鯨魚、錦鯉和石斑魚,且再一次對應了弗洛伊德的“冰山理論”。但“我”與“圓”之間關于“魚”的意象理解卻始終存在偏差,他們二者仿佛置身于兩個相鄰的玻璃罩中,做著親密互動,孤獨的個體永遠無法溫暖到彼此。
而最后墜水的橋段則完全來源于我的生活。那是一個除夕夜,我站在石板橋上點燃煙花向后退去,不小心落入了河流之中。不過遺憾的是,河流湍急,那個夜晚我并未欣賞到被自己放飛的煙花。作為現實遺憾的補足,我試圖以一次墜水來喚醒主人公的記憶,故此寫下了這個結尾。也正如諾貝爾文學獎給予安妮·埃爾諾的授獎詞:“勇敢而敏銳地揭示了個人記憶的根源?!睂Υ耍疑畋碣澩?。
大約在考學的時候,我反復做了一個夢。夢中,所有人都生活在大海深處,由于海水無法傳送各自的信息,唯有撫摸游經的鯨魚才能將情緒傳遞,隔洋傳語。而曾經的我又何嘗不是如此,我的孤冷與自傲秉性,終是化作海水,在我與世人之間砌起了高墻,令我成為了孤獨的個體??赏瑫r我又深知自己的不完整,渴望被愛,卻不見鯨魚的蹤跡。
前段時間搬家,翻箱倒柜中我又尋到了曾經與那女孩的一封封回信。直到現在,我仍會回想起,那一個個挑燈寫信的夜晚,在那密集的字里行間,她是否會對我寫下的內容有所誤讀,而她所寫內容又有否被我曲解,對此我不得而知。而如今,我摒棄我的傲慢與偏見,以局部映照整體,再一次地讓寫作回歸于自身。我告訴自己,這次大膽地去撫摸擁抱鯨魚吧,以赤誠之心將筆再一次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