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在生長,我立在這里和世界對話 歷史在進步,社會在往有光的方向走 胡學文:生生不息
胡學文的父親讀過初中,在當時的村子里算是文化人,所以沒有給他取一個狗蛋雞毛的名字。并不是說這些名字有什么不好,樸實天然的名字有著與萬物平等的意味。這不,在《有生》里,胡學文給他的人物取的名字,有如花、毛根、北風、喜鵲、石頭、麥香,他解釋說,以自然萬物命名,是想賦予人物以生命的力量?!队猩坟灤┦冀K的人物是祖奶,與其說她是“接生”,還不如說是“接引”,像神靈一樣把蕓蕓眾生接引到了這個世界。胡學文在“后記”中說,寫完《有生》后的某個午后,他前往宋莊拜訪了祖奶,與她喝酒聊天。他雖然說這是他的臆想,我們?nèi)匀挥X得祖奶是活生生的,是有血有肉的,是真實存在的,充分說明這個人物形象塑造的巨大成功。當問起祖奶的現(xiàn)狀如何,胡學文說,祖奶現(xiàn)在很好,過幾天他要帶她到(英國)倫敦參加書展,還想帶她到世界的其他地方看看,“我想,對生抱有美好期待的讀者都愿意認識她?!?/p>
1 故鄉(xiāng)小而又小,但于我而言,故鄉(xiāng)始終在生長。我立在這里,凝望世界,和世界對話。
青年報:學文老師好,你從來沒有起過筆名嗎?你的名字中有個“文”字,以寫作為生是不是命中注定?
胡學文:從來沒用過筆名。沒有什么命中注定,呵呵。名字是父親起的。父親讀過初中,在彼時的村莊,算是文化人,沒給我起狗蛋、雞毛、疙瘩、鎖子之類的名字。并不是說這些名字有什么不好,樸實天然的名字容易記,有著與萬物平等的意味,鄉(xiāng)間還有說法,名字鄉(xiāng)土氣息越是濃郁越是好養(yǎng)活,也寄寓著父母的心愿。只不過在課堂上,老師點名容易引起笑聲。與我同齡的孩子,還有比這更接地氣的名字,課堂上的情景記憶猶新。父親學習成績極好,可惜因為家庭原因中途退學了,這是他一生的遺憾。父親未能如愿上學,就把愿望寄托在兒女身上,我叫學文,弟弟名學武,取意文武雙全。這其實也是極普通的名字。
青年報:你是河北省張家口市沽源縣人,你簡單介紹一下你的故鄉(xiāng)吧。你的文學理想或者說是文學觀,是這片土地培養(yǎng)起來的嗎?
胡學文:我的故鄉(xiāng)在河北省最北部,與內(nèi)蒙古接壤。沽源與康保、張北、尚義四縣合稱壩上地區(qū)。壩上是高原的邊緣,海拔一千五六百米,比張家口其他地區(qū)海拔高一倍多,因而張家口分壩上壩下兩部分。壩上氣候寒冷,因處在高原邊緣,反比靠北的內(nèi)蒙古要冷,數(shù)九天低溫常在零下三十至四十度。風也大,不刮風的日子少而又少,而且沒有規(guī)律,常搞突然襲擊。參加工作的前幾年,我常去家訪,去的時候人騎自行車,返程可能就自行車騎人。遇到頂頭風,只能這樣。
故鄉(xiāng)對我的寫作是有影響的,可以從兩方面講。氣候條件惡劣,生存自然變得艱難,特別是過去?,F(xiàn)在當然好多了,是極佳的避暑勝地。以前一個大學生分配到張家口,首選一定是壩下,而不是壩上。艱難也是他人的觀感,或與他處相比,對生活于此的人而言,這就是日常。所以,我筆下的人物多半極有韌性。從文化上,壩上是游牧文化與中原文化的交融地帶,多元文化的滋養(yǎng),祖輩生活于此的人自然就有地域性格的烙印,在待人方面尤其明顯,既熱情、豪爽、大氣、不斤斤計較,又周到、細心、體貼、懂得分寸。在中國版圖上,故鄉(xiāng)小而又小,在地球上,這一方土地就更小了,但于我而言,故鄉(xiāng)始終在生長。從文學角度講,我可以把整個世界放在這里,審視、打量、思考、追問,也可以立于這里,凝望世界,和世界對話。
青年報:現(xiàn)在是一個大移民時代,很多人都全國各地到處跑,在北京的叫京漂,在上海的叫滬漂。你更加特殊,在知天命之年還背井離鄉(xiāng),從河北來到了江蘇,原來是河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現(xiàn)在卻變成了江蘇省作協(xié)副主席,這種選擇的背后有什么故事嗎?如今,你有沒有那種漂的感覺,或者叫做鄉(xiāng)愁的情緒?
胡學文:我2002年調(diào)至張家口文聯(lián)專業(yè)寫作,迄今二十余年了。在調(diào)往張家口之前,我已發(fā)表過一些小說。專業(yè)寫作,每年發(fā)表的自然更多,但這區(qū)別不在發(fā)表的多少,而在于其他。寫作者永遠會求變,我亦做著這方面的努力。變,未必一定好,但不變,路一定越走越窄。至少有變的嘗試,如果連嘗試都沒有,就比較悲哀了。我不敢說變化有多大,只能說有那么一點點。那一點點我原以為是自己努力的結果,后來漸漸意識到,既有主觀性,也有距離的變化不知不覺產(chǎn)生的影響。有地理距離,有文化距離,是二者的共同作用。
后來調(diào)至石家莊,與家鄉(xiāng)的距離更遠了,風俗、禮儀,即使是日常性的習慣與張家口也有區(qū)別。算起來,我在石家莊生活了十三年,比張家口還久些。但不管石家莊還是張家口,都屬于北方,相比南方,兩地共性更多。如果我不寫作,一定會選擇原地不動,平靜地退休。但作為寫作者,長期生活在一個環(huán)境中,感覺會變得遲鈍。我已經(jīng)意識到這一點。那樣的日子確實是安逸的,但不屬于寫作者。我的同學還說,這個年齡了,折騰什么。我笑笑,不知如何解釋,索性就不解釋。為寫作而選擇,也只能在這里說。
南京是個包容、大氣的城市,不排外。我初到南京,朋友就跟我講。確實如此,這一點我深有體會。南京是世界文學之都,文學氣息濃郁,這也讓我喜歡。所以,我沒有那種漂的感覺。
青年報:在成為專業(yè)作家之前,你有過一段教書的經(jīng)歷,這段經(jīng)歷為你后來的寫作帶來了什么?據(jù)說,你正是在教書的時候開始寫作的,你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發(fā)表的作品嗎?
胡學文:對寫作者,所有的經(jīng)歷都是財富。有些小說,比如《極地胭脂》,就是在家訪途中所得。日后會不會寫一部與那段經(jīng)歷有關的小說?可能會,也可能不會。這要看其發(fā)酵程度。我的第一篇小說《巖漿》,是在《湖南文學》上發(fā)表的。編輯提了意見,讓我改一下。我欣喜若狂,連夜修改。那時精力好,可以整夜不睡覺。可惜后來多次搬家,那本刊物遺失了。
青年報:我們急著想談談你的近60萬字的長篇小說《有生》。這個書名是怎么出爐的?有生,表面的詞意是“活著”,你怎么解讀“有生”這個詞?
胡學文:書名來自《天演論》:“此萬物莫不然,而以有生之類為尤著?!边@個題目是在發(fā)表時敲定的,我初始想用“萬物生”,但這個題目別人用過,只能改,便有了“有生”。再一比較,覺得“有生”更好,如果說“萬物生”是靜靜的河流,“有生”則是翻涌的波浪。如果說前者側重生命,后者則側重生命力,有著歷盡風浪之后重生的意味,更貼合我的小說指向。
2 我想寫出生命的特征和氣象,寫出生命之所以為生命的內(nèi)部力量,或者說探索何以生生不息的奧秘。
青年報:《有生》以接生婆祖奶為主干,以被祖奶接引到人世的眾生為枝葉,構建起了一方土地上的生命本相。請問這部作品有沒有故事基礎,或者說是人物原型?你在之中有沒有一個角色?
胡學文:先告訴你,我沒有角色。當然,就與人物的情感而言,我可以是其中任何一個角色。祖奶部分是以第一人稱敘述的,通篇是“我”,但有一個章節(jié),寫夜晚的祖奶孤寂的心情時,我用了祖奶的名字大梅,那是年老的祖奶回憶年輕歲月時的情不自禁??梢哉f,那就是我的情緒,與祖奶感同身受。
小說是虛構的,人物也沒有原型。我采訪過接生婆,我自己也是接生婆接生的,但我不是照原型寫的。不過在寫作之初,我給每個人物都寫了小傳,以這樣的方式讓他們成為我的朋友,成為我熟悉的人。寫作推進,可以說,與人物朝夕相處,漸成親人。寫下最后一個標點,想到要和他們告別,戀戀不舍,心有感傷。為此,寫了篇小記《我和祖奶》。
青年報:《有生》寫了舊的鄉(xiāng)土和新的鄉(xiāng)土,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鄉(xiāng)土小說對吧?你的這些鄉(xiāng)土經(jīng)驗是從哪里來的?現(xiàn)在大多數(shù)讀者都具有城市生活經(jīng)驗,所以是一個城市文學時代,你不擔心讀者的接受問題嗎?
胡學文:我寫的是鄉(xiāng)土,但我不希望《有生》被定義為鄉(xiāng)土小說。就我寫作動機而言,是這樣的,我想表達的有關于鄉(xiāng)土的思考,包括但不限于鄉(xiāng)土。是否寫透是另一回事,我努力做了。
我在鄉(xiāng)村出生、長大,現(xiàn)在也經(jīng)常回村,鄉(xiāng)土經(jīng)驗一半長在身體里,一半是我時不時地反芻。城市化不可逆轉,我所生活的村莊已經(jīng)整體搬遷。還叫村,但到底不一樣了。歷史在進步,社會在往更有光彩的方向走。用老百姓的話說,誰不想活得好一點?所以,都愿意向城市行進。確實,多半讀者具有城市生活經(jīng)驗,這是我們都看到的,如同城市化一樣,大勢所趨。
但我不擔心讀者的接受問題,原因就在于我剛才講的,我寫了鄉(xiāng)土,但不限于此。環(huán)境不同,但在哪兒都要活著,而且要好好活著。對精神的追求是人類共有的,文學超越地域、超越國界也在于此。國界都可以超越,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差異更不可能是鴻溝。假如我能超越,有什么可擔心的?假如我未能超越,擔心又有什么意義?遵從內(nèi)心寫作,這就夠了。寫作者需要真誠,表現(xiàn)在就所寫文字,能觸動、打動、震動寫作者自己,哪怕觸動不了,至少要相信那是可能的,愿意去書寫。如果寫作者自己都不相信,而是出于其他目的生搬硬套,當然個人自由,也不是不可以。但這樣的寫作,我們可以界定,不是真誠的寫作。
青年報:我們從目錄就可以看出,小說的結構特別講究,是祖奶和其他五個人穿插推進的,你說這是由“傘”想到的,請問傘狀結構的好處是什么?最后達到了預想的效果嗎?
胡學文:我一直夢想寫一部家族百年的小說,可那樣的小說太多了,如何做到有差異、有區(qū)別?我想把豐富的現(xiàn)實作為橫面接入到小說中,這樣既有歷史的長度和厚度,又有現(xiàn)實的寬度和濕潤度。當然可以硬性接入,在技術上也能做到,但我想要的是有機融合,即兩個部分內(nèi)在應有密切關系,而不僅僅是外在的形式。
我在后記中寫過:某日小雨,我撐傘在公園邊散步,邊思考著小說的結構問題。看到前面一個人舉著傘腳步匆匆,我突然受到啟發(fā),回家后立即在本上寫下“傘狀結構”。也許在天才那里,隨便一想即可開花結果,于我,那是艱難的路。所以,那一刻我欣喜若狂。傘狀結構讓我實現(xiàn)了兩者的有機結合。使生與活,引渡與自渡,既為一體,又有所差異。
青年報:你的人物的名字也很有意思,如花、毛根、北風、喜鵲、石頭、麥香,為什么都是以鄉(xiāng)土世界和自然界的萬物命名?
胡學文:我想寫出生命的特征和氣象,寫出生命之所以為生命的內(nèi)部力量,或者說探索何以生生不息的奧秘。小時候?qū)W過一篇課文,記憶很深,大意是科學家想把一個頭蓋骨打開,若外力大,頭蓋骨就碎了,力量太小又徒勞。后來科學家把幾粒種子放到頭蓋骨的縫隙,奇跡出現(xiàn)了,種子發(fā)芽,那輕微但持續(xù)的力量把頭蓋骨分開了。這就是生命的力量。寫作者要實現(xiàn)寫作目的,一定會從多個方向努力和突破,如結構、視角、敘述等,也包括人物的名字。我如此命名,也是想賦予人物以生命的力量。
青年報:在表達手法上,你原來是想以鬼魂的視角,但是后來為什么改成了人的視角?鬼魂是虛幻的,但是祖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不會動不會說,這種人物的塑造,有沒有特別的用意?
胡學文:鬼魂視角是在構思時設置的,但中間看過幾部這樣的小說。這個視角靈活度高,有神秘的無所不能的感覺,但這樣的視角多了,就有些泛濫,進而產(chǎn)生厭倦。所以寫作時我果斷放棄,讓祖奶躺在床上敘述自己的過往。她不會說不會動,但耳朵靈敏。她不虛幻,可摸可觸,可以跟她傾述,她活在人間,能感知人間的一切,睿智,寬厚,至于其他用意,那要看讀者怎么理解。
青年報:其實,祖奶像一棵樹,她的敏感一點也不影響她對世界的感受。說到這里,我們印象最深的,也是最有意味的,是貫穿全文的“螞蟻在竄”。你能解讀一下,為什么要設置螞蟻這個意象?這個意象到底代表著什么?
胡學文:意象是有指向的,但要看讀者怎么解讀。關于《有生》的評論,前階段統(tǒng)計了一下,有六十多篇,其中好幾篇談到了螞蟻在竄這個意象,有的與我的想法接近,有的與我的想法相去甚遠。但這不同的理解和看法反令我欣喜。我覺得,不同的解讀,可以增加小說的厚度。我如此設置,有幾方面的考慮。如祖奶命運中的遭遇與螞蟻有關,母親去世,她在置辦嫁妝的路上遭遇劫匪,她對螞蟻敏感,螞蟻有預示作用。另一方面,我寫了螞蟻的強韌生命力。祖奶和父親北上京城,父親的一泡尿竟然沒把螞蟻澆死。我想讓同一意象有不同的指向,不知自己是否做到了,反正努力了。究竟代表什么,也要取決于閱讀者怎么理解。也有人問我,螞蟻究竟存不存在,是否僅僅是祖奶的感覺?為什么那些人只宋品能看到,別人卻看不到?如果非要回答,我只能說,你認為存在它就存在,你認為不存在,那就不存在。
青年報:《有生》中不僅有詩,還有很多詩意的書寫,南京大學人文社科資深教授丁帆更是強調(diào)了《有生》的史詩品格。你寫過詩、喜歡讀詩嗎?你怎么理解文學作品的史詩品格?
胡學文:謝謝丁老師的鼓勵!我沒寫過詩,但平時是讀的。雖然很多時候讀不懂,但能理解其中的部分意味,我也享受沉浸在語言中的感覺。最近在讀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和??思{的《八月之光》。當然不是第一次讀??擅看巫x都有新的觸動,有不同的收獲。我想,這就是經(jīng)典的品質(zhì)。
青年報:《有生》在可讀性、文學性和思想性上,都達到了一定的高度和統(tǒng)一,這是非常了不起的。受到網(wǎng)絡文學和新媒體的影響,現(xiàn)在純文學小說的可讀性是一個問題,你認為思想性與可讀性哪個更重要?
胡學文:我認為思想性與可讀性并不沖突,也不應該沖突。古典巨著《紅樓夢》讓人讀得津津有味,而其思想就藏在人物身上,蘊含在敘述中。二者互為儲存,互相滋養(yǎng)。比如《霍亂時期的愛情》和《八月之光》,如果僅僅為了讀故事,一遍就夠了,絕不會讀第二遍。我多次重讀,在于文本不僅僅講了曲折的故事。自己寫作也是這樣,僅僅講一個通俗的故事,沒什么意義,提不起勁。我想,每個寫作者都是這樣的,哪怕那意義只限于自己,但到底是有的。如果自己都覺得毫無價值,就不會去寫。好讀,更要耐讀。
3 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應根植于時代,就如種子埋入土壤才有生長的可能。但生長是向著天空的,越往上,離陽光越近。
青年報:著名評論家李敬澤說,現(xiàn)代以來的中國文學,民族寓言、家族史詩如群山連綿,而你偏向群山而去。也就是說,家族史的題材并不新鮮,這方面的優(yōu)秀作品也很多,你突破的地方是什么?有沒有什么遺憾的?
胡學文:有無突破,突破在什么地方,這要評論家和讀者評說,我自己說了不算,也沒有權利說。我只能說,在寫作時,我是有激情的,寫的欲望很強烈。
青年報:他還有一句話,《有生》為后疫情時代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的我們民族的自我認識提供了新的視角。你覺得這部作品最大的現(xiàn)實意義是什么?文學和時代之間的關系又是什么?
胡學文: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應根植于時代,但不局限于時代,有超越的意識和眼光。就如種子,埋入土壤,才有生長的可能,但生長是向著天空的。越往上,離陽光越近。我是這么認為的,不同的寫作者,有不同的理解?!队猩返默F(xiàn)實意義也應由專家和讀者評說。我想談一談寫作的初衷。世界上有很多民族,曾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文明,如瑪雅人和瑪雅文明,但隨著時光流轉,好多民族消亡了,文明也湮滅在塵埃中。與世界上所有的文明不同,中華文明是幾千年來唯一沒有中斷的。為什么?肯定是有緣由的,我想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兼容的胸懷和再生的能力。我不是歷史學家,不是社會學家,我就是寫小說的,只能把自己的想法融在作品里,也必須如此。
歷史那么長遠,現(xiàn)實那么開闊,不能把中國幾千年的歷史寫到作品中。我以百年為長度,塑造一個不僅自己具有強韌的生命力,而且接生了一萬余人的接生婆,她是個體,但她接生婆的身份具有別樣的寓意。一斑窺豹,生的秘密就藏在祖奶身上。祖奶天性聰慧,接生技藝超群。不只周邊村落,更遠的地方也請她去接生。但如果停留在技藝層面,這個形象就單薄了。我用較大的筆墨書寫她的德,不為掙錢糊口而接生,視接生為天道。態(tài)度的背后是胸懷,胸懷的背后是品德。祖奶個人遭遇可謂不幸,九個兒女先后離開,但她依然堅韌。我當然也寫了她的脆弱,如果只寫其強,對形象反而有損。但從脆弱和不幸中站起,她更加令人欽佩。小說中的螞蟻有象征意味,但最有象征意味的是祖奶。小說出版后,很多讀者跟我講,他們及他們的父母就是接生婆接生的,因此看祖奶感覺特別親切。聽到這樣的話,我很是欣慰。
青年報:在《后記》中,你講述自己在一個安詳?shù)奈绾螅瑥臓I盤鎮(zhèn)前往宋莊拜訪了祖奶,與她喝酒聊天。你雖然說這是你的臆想,我們?nèi)匀挥X得特別真實,這是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有生》已經(jīng)出版兩年了,大家都很掛念祖奶,請問祖奶如今的情況如何?
胡學文:我沒打算寫《后記》,完全是殺青之后的情不自禁。這一點,每個寫作者都有體會。寫作的甜蜜也在這里。
謝謝你掛念祖奶。祖奶現(xiàn)在很好,認識她的人越來越多,過幾天,我要帶她一起到(英國)倫敦參加書展。還想帶她到世界的其他地方看看,讓更多的人認識她。我想,對生抱有美好期待的讀者都愿意認識她,進而喜歡上她。
青年報:你獲得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的中篇小說《從正午開始的黃昏》發(fā)表于2011年,至今過去了12年?!队猩烦霭嬉院?,可以說是好評如潮,曾獲首屆高曉聲文學獎、第三屆吳承恩長篇小說獎,榮登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揚子江文學評論》年度排行榜、南方文學盛典2020年度小說家。你覺得這部作品與你以往的作品相比最大的超越是什么?
胡學文:這是我迄今為止字數(shù)最多的一部長篇。小說寫短了不易,方寸之間耍大刀,需要超凡的技藝;小說寫長也不易,不僅是字數(shù)的問題,字數(shù)多未見得就是長篇,涉及其他,不多講了。與我以往的作品相比,除了長,還在于變化。我不說超越,這仍然要評論家界定,但變化我可以說。是否真的做到有變化,變化的意義又在哪里,我恐怕也沒資格說,但我可以說自己的方向和努力。求變的一個方向是語言,過去我短句較多,在《有生》中,我有意用長句,綿密一些。長句短句沒有優(yōu)劣之分,在于其味。只是過去我用得少,想著嘗試變化。以后的寫作還會變,新鮮感也是寫作的動力。另一個方向,虛的比例多一些,力圖讓小說輕盈一些。虛實的分寸極難把握,作品的風格很大程度上與此有關。我過去的小說寫實性更多一些。還有就是寫作的狀態(tài),寫《有生》的時候,我更具耐性。以往寫作,提前答應刊物或出版社,編輯稍加催促,我就緊張,就會加快速度。匆忙間,有些東西就失掉了。寫《有生》,我比較從容。
青年報:這么多年,你的優(yōu)秀作品可以說是不斷,包括長篇小說《私人檔案》《紅月亮》等四部,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命案高懸》《我們?yōu)樗鳇c什么吧》等十部。如果讓你挑選一部作品,留給一百年后的讀者,你會挑選哪一部?能夠經(jīng)受住時間考驗的作品才是經(jīng)典,你覺得成為經(jīng)典最重要的元素,或者說永遠不會消失的價值是什么?
胡學文:我會選《有生》。
何為經(jīng)典,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看法。談論一部小說,在場的人常常發(fā)生爭論,有的覺得好,有的認為一般。我至少在兩個場合聽到關于門羅的爭論。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世界級作家,納博科夫就不覺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好。我認為對一個作家,或某部作品,只要是真誠的,怎么評說都可以??梢韵矚g,也可以不喜歡,不能強迫一個人必須喜歡哪部作品。一部作品能生發(fā)不同甚至相反的見解,在我看來,恰恰是好作品的標志之一。經(jīng)典當然要經(jīng)過時間檢驗,而且是較長的時間,但哪怕是經(jīng)過時間的檢驗,閱讀者也有權利依自己的趣味喜歡或不喜歡。經(jīng)典的另一個要素,我認為是生長性。作品寫的是過去的遙遠的人和事,但不同年齡不同年代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能發(fā)現(xiàn)新的元素,我認為這就是作品具有生長性的標志。
青年報: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沉迷于網(wǎng)絡,樂于碎片化的輕松的閱讀。你覺得讀書對年輕人的人生有何影響?
胡學文:讀書對年輕人是有影響的,其實對任何年齡段的人都有影響,不是立竿見影的那種,且多半在物質(zhì)之外,所以有人意識不到讀書的意義。這意義雖然不能計算,不能與財富并論,但不容忽視。讀書會影響到一個人生活的態(tài)度,影響到一個人處世的方式。而態(tài)度和方式可能影響到一個人的未來,雖然緩慢,卻是長久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何嘗不是財富呢。
青年報:你業(yè)余生活是怎么樣的?還有其他的興趣愛好嗎?
胡學文:我的業(yè)余生活比較單調(diào),在寫作閱讀之外,喜歡到鄉(xiāng)間轉轉。江南的村莊與北方有很大的不同,比如觀念,比如生活方式。去年去了一趟蘇州相城區(qū)的馮夢龍村,和村莊里的人聊聊天,那感覺特別好。
受訪人簡介:
胡學文,1967年9月生,河北沽源人,現(xiàn)為江蘇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有生》等五部,中篇小說集《從正午開始的黃昏》《命案高懸》等十九部。曾獲魯迅文學獎、吳承恩長篇小說獎、孫犁文學獎、高曉聲文學獎、魯彥周文學獎、南方文學盛典年度小說家、《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十月》文學獎、《鐘山》文學獎、花城文學獎、《北京文學 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獎、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