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杰:王元化師的讀書、抄書與著書
編者按:4月20日,上海書店出版社、上海社科中心及華東師范大學王元化學館在上海圖書館東館舉行“紀念王元化先生逝世十五周年暨《王元化著作集》出版座談會”。本文是浙江大學馬一浮書院傅杰教授的發(fā)言。
今年是元化師逝世十五周年,上海書店出版社印出了王元化著作集精裝本。元化師對著作的印刷很認真,自然也就很挑剔,對他病中出的十卷《王元化集》并不滿意。上海書店出版社這套九卷的著作選,涵蓋了他的主要著作,也包括了他的書信日記,這套精裝本的設計既莊重又雅致,我猜能入元化師的法眼,也是對元化師很好的紀念。
王元化先生(1920年11月30日-2008年5月9日)
孫瑜社長指定我今天發(fā)言講講元化師的《文心雕龍》研究。元化師早年以文學評論知名,晚年的對思想史與學術(shù)史的反思為學界矚目,而他中年最重要的學術(shù)成就則是《文心雕龍》研究。但也因為成就重要,其書既出,不僅頗受前輩的表彰(海內(nèi)如錢仲聯(lián)先生寫了書評,海外如徐復觀先生肯定了他的觀點)與同行的推重,也早已被寫進了學術(shù)史,從二十多年前北京大學張少康、汪春泓教授所撰的《文心雕龍研究史》,到前些年山東大學戚良德教授撰《百年龍學探究》,前者用專節(jié)、后者用專章作了述評,其余或稱揚、或發(fā)揮、或補充、或商兌的專文更多。限于我的能力也限于紀念會的時間,我只能在這里借元化師的書談一點感想。
《王元化著作集》
1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從封面到紙張都很粗劣,但那個文化浩劫剛過去的時候大家的求知欲望強烈,這樣一本其貌不揚的研究專著竟能印三萬五千冊。五年后經(jīng)修訂出了繁體豎排的第二版,封面也漂亮多了。到我入學跟元化師讀博士的1992年,元化師把書名改成了《文心雕龍講疏》,這曾經(jīng)是龍學大家范文瀾用過的書名,好在范先生的《文心雕龍注》風行天下后,舊著書名已不那么廣為人知,也就差不多被元化師專用了。到2007年秋,那已是元化師生命的最后時刻,經(jīng)校訂元化師把書名徑改為《讀文心雕龍》,以與《讀黑格爾》《讀莎士比亞》并稱“三讀”編入《清園叢書》。實在說我對元化師這最后一次改名是有意見的?!蹲x黑格爾》是筆記,《文心雕龍講疏》則是有系統(tǒng)的著作,而且是進入了學術(shù)史的名著,說句帶玩笑的話,這個改動多少有點糟蹋名著——當然名著還是名著。
王元化先生讀黑格爾筆記
雖然元化師的《文心雕龍》研究只代表他中年時代的見解,晚年表示并不滿意,不少看法有了變化,但所受到的好評已不勝枚舉。舉其犖犖大者,一是稱他的論文發(fā)人所未發(fā),郭紹虞先生表揚說“甚有新見”,預言結(jié)集出版“其價值決不在黃季剛《文心雕龍札記》之下也”。二是稱他的思辨能力強理論水平高,涉及中西理論比較時牽強處少高明處多,如程千帆先生談及研究國故“與外來文化中真正有價值的東西結(jié)合起來......這可以以章太炎、王國維、陳寅恪,后一輩的朱光潛,還在從事學術(shù)活動的王元化等人為代表,這些人把傳統(tǒng)文學文化與外來的文學文化相滲透,相結(jié)合,結(jié)果無論在文獻學本身,或?qū)T谖膶W歷史或文藝美學研究方面,都有新的突破”。這已是學界的共識。我前面提及的《文心雕龍研究史》稱作者在研究劉勰和《文心雕龍》中運用了科學的、先進的方法,“取得了非常突出的成績,使他的《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的理論深度和獨創(chuàng)見解,都達到了本世紀《文心雕龍》研究的最高水平”?!栋倌挲垖W探究》稱:“自黃侃的《文心雕龍札記》誕生以來,在近百年的龍學史上,如果要找一部影響最大的著作,可以說非王元化先生的《文心雕龍講疏?莫屬了?!倍瘞熕阅苋〉眠@樣為前輩、同輩及后輩交口稱贊的成就,都是跟他所下過的真功夫分不開的。就《文心雕龍》而言,他二十六歲時任教北平鐵道管理學院時教授基礎(chǔ)國文,就講過《文心雕龍》選篇。后來身為清華大學教授的父親王芳荃先生又請同事汪公巖先生專門給他講授《文心雕龍》與《文賦》。到他后來研究《文心雕龍》,固對黃侃之說有所糾正,但在這之前,因為崇敬,也固為得書的困難,他曾用小楷將黃著《文心雕龍札記》全書抄錄一過,這個抄本后來捐給了他家鄉(xiāng)的江陵圖書館。就西方理論而言,可以黑格爾為例,元化師的《文心雕龍》研究著作中不僅有專門比較黑格爾美學觀念的篇章,書中體現(xiàn)出來的深刻的思辨力也在在可見黑格爾的影響。元化師曾自述:“在隔離審查的最后一年,我被允許閱讀書籍。這時我完全被黑格爾哲學所吸引。我認真地讀了可能找到的他的著作,其中《小邏輯》《美學》《哲學史講演錄》三種,成了我十分喜愛的書。僅僅《小邏輯》這部著作,我就讀過四次,每次不止讀一遍,現(xiàn)還保留兩次寫的筆記,共有十來本練習簿?!睆拿H坏竭M入,最后讀得滾瓜爛熟,寫下的數(shù)百頁筆記,就是后來曾影印出版的《讀黑格爾》。張汝倫教授在剛才講元化師與黑格爾時說他非常佩服,因為一些黑格爾很精微很細節(jié)的地方元化師都注意到了。
王元化先生手抄黃侃《文心雕龍札記》
元化師的《文心雕龍》研究著作所以成為經(jīng)典,跟他的天資、閱歷、性情等當然都有關(guān)系,但他下的功夫自也是不可忽略的因素?,F(xiàn)在技術(shù)手段發(fā)達,獲得信息非常容易,年輕一代不必再像當年的元化師那樣一節(jié)節(jié)手錄黑格爾,更無需整本抄錄黃侃的名著了。但對經(jīng)典泛覽過跟抄錄過,對一個學者所起的作用應該是完全不同的。抄錄的過程往往就是元化師一再倡導的“沉潛往復,從容含玩”的過程。而有了這樣的過程,或許更容易做到元化師所服膺的治學原則——根柢無易其固,裁斷必出于己。
梁啟超在《治國學雜話》中說過:
若問讀書方法,我想向諸君上一個條陳,這方法是極陳舊的極笨極麻煩的,然而實在是極必要的。什么方法呢?是抄錄或筆記......這種工作,笨是笨極了,苦是苦極了,但真正做學問的人,總離不了這條路。做動植物的人,懶得采集標本,說他會有新發(fā)明,天下怕沒有這種便宜事。發(fā)明的最初動機在注意,抄書便是促醒注意及繼續(xù)保存注意的最好方法。
梁氏天賦異稟,遠非常人所及,而聰明人做笨功夫也如此。事實上過去很多最聰明最有成就的學者都下這樣最笨的功夫。汪辟疆曾見晚年的黃侃“每日恭寫經(jīng)文三頁”。而就說元化師很尊敬的兩位學者,比他年長的錢鍾書先生的數(shù)十冊中外文筆記都已出版,那么博聞強識的錢先生連《金瓶梅》《紅樓夢》都成段地抄,還抄過不止一次;比他年輕的裘錫圭先生學生時代因為買不起昂貴的古文字專著,就把《兩周金文辭大系》都抄了下來。在努力傳承元化師等前輩學者的學術(shù)成就的同時,如何在新時代努力傳承他們那種腳踏實地的治學精神,我想也是我們不應忽視不該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