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維崧:我與王仲犖先生的一面之緣
王仲犖先生 (1913-1986)
《中國歷史大辭典》(以下簡稱《大辭典》)自1982年上海的分卷主編會議做出具體出版部署以來,進展不小。尤其是1983年底,第一個分卷《史學史》的問世,給其他分卷以巨大的鼓舞和鞭策。
《大辭典》的《魏晉南北朝史》(以下簡稱《魏晉卷》)的兩位主編是胡守為與楊廷福。胡守為生于1929年,畢業(yè)于嶺南大學(中山大學的前身)歷史系,五十年代受中山大學校方委派,擔任史學泰斗陳寅恪的學術助手,八十年代初,接受《大辭典》編纂處之聘,出任《魏晉卷》的主編時,年方五十一歲,職稱還是副教授。而楊廷福生于1920年,比胡守為年長九歲。楊廷福曾入學著名的無錫國立??茖W校,1945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1957年“丁酉之災”時,被劃為“右派”,長期為上海教育學院歷史系的編外之氓。但他不甘沉淪,反而加倍砥礪向學。粉碎“四人幫”之后,終于穎脫而出,一鳴驚人地發(fā)表了一系列唐律與唐代社會文化史的論文,名動海內外,因而被破格提升為正教授。
在胡守為、楊廷福兩位主編的主持下,《魏晉卷》于1982年及1983年在上海與黃山召開了兩次編委會議,切磋了樣稿,交流了運用辭書體例撰稿的體會,于是便有了在青島召開第三次編委會議的動議。但此時傳來了楊廷?;挤伟┰跍恍胰ナ赖膬葱?,這是《魏晉卷》的一大損失,千斤重擔將由胡守為統(tǒng)率的編委們承擔起來了。
選擇青島作為《魏晉卷》第三次編委會定稿之地是有深意的。青島瀕臨黃海,四季氣候宜人,更重要的是治本段歷史的“亞圣”王仲犖仍在山東大學絳帳授徒。胡守為通過本卷編委、在山大執(zhí)教的鄭佩鑫請王仲老撥冗審讀了部分稿子,請他前來發(fā)表高見,用胡守為的話來說就是“為我們壯膽”!
王仲犖當時年已七十一歲,“矍鑠哉是翁也”,他思維清晰,反應敏捷。當他知道我是上海辭書出版社的編輯,馬上說:“羅竹風同志那里來的。”羅竹風建國初是山東大學的軍代表,五十年代調任上海出版局局長。后來因為一篇議論編輯應是雜家的文章而罹禍。此事在上海出版界流傳甚廣。王仲老的一語就拉近了我和他的距離,話題就多了起來。
那天晚上,王仲犖談興甚濃,一口余姚鄉(xiāng)音夾帶上海腔的藍青官話,滔滔不絕,妙趣橫生。我是上海人,聽來覺得悅耳親切,毫無理解窒礙。同座的粵人胡守為、林亞杰,贛人萬繩楠似乎亦無不解之處,真是曲盡其妙。
話題是從唐史學會開始的。唐史學會成立于1980年,眾望所歸,大家一致推舉唐長孺為會長,王仲犖、史念海等為副會長。唐代是中國歷史上的盛世,萬眾矚目。學會成立時就認定以唐這面大旗縱貫古今,號召四方。然而學會成員各有術業(yè)專攻,有的本身就專注于唐史,乃得其所哉,如陳寅恪的傳人汪篯,他的弟子胡?,被眾人推舉為學會的秘書長,名實相符。也有兼治魏晉與隋唐史者,如武漢大學三至九世紀研究所的學者朱雷、陳國燦等,他們是“兩門抱”,上下銜接溝通,當然也相安無事,愿意接受唐史的涵蓋統(tǒng)帥。甚至新興的交叉學科的敦煌學者也主動要求掛靠于唐史學會門下。然而有些學者只搞魏晉,至多上溯秦漢,但不再入唐史領域,如田余慶、高敏等,以“唐史”涵蓋就有些勉強了。所以這些學者醞釀成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
王仲犖并不贊成別樹一幟之舉,他對胡守為說:魏晉和隋唐,“在寅恪先生那里是不分的”。即兩段歷史本為中古史的延續(xù),當時聞此語的胡守為頷首贊同。王仲老接著說,現(xiàn)在你們要成立魏晉史學會,“唐先生不當會長,我也不當會長。你們一定要有領頭人,可以去找繆鉞先生,德高望重”??娿X是四川大學前輩學者,兼通文史,他在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讀史存稿》,對魏晉文史諸節(jié)多有精妙的闡述。王仲老不支持另立山頭,但也不反對合理的多元化補臺舉措,因為事實也證明唐史學會不能包攬一切。如1983年,學會準備出版會員論文集刊,何茲全遞交了《關于古代史的幾個理論問題》一文。何先生是魏晉封建論的健將,此文是他對所堅持的分期說的長篇申論,卻被集刊編輯以不在唐史論題范圍內而退了稿。何先生遂將論文另寄《歷史研究》,很快就在1984年的第一期上刊出了。所以王仲老感慨地說:“茲全同志的文章你不要,你要誰的文章?”言詞之中蘊含了對編輯機械處置的批評。
話題又轉到去年王仲犖應邀去日本講學一事上。日方給應邀的學者以講學報酬。王仲犖說起在日本的免稅商店,“我傾囊所有買了一臺空調”。因為濟南不比青島,地處內陸,夏天很熱,持續(xù)日子又長。王仲老為自己的一擲千金而有些自得,他很想藉此加快自己“名山事業(yè)”的進度!但是當夜聊天結束,告別王仲老出得門來時,胡守為卻正色地告訴我:“這個空調耗電量很大,電費很高,當著他(指王仲老)的面不好說破,掃了他的興?!鼻鄭u會議時的1984年,距今不過四十年光景,王仲犖是山大的二級教授,當時月薪三百二十元,又時有稿酬,但胡守為居然為王仲犖能否承受空調高電費而擔憂,這里更多的是中國百姓“富起來”前后的心態(tài)上的巨大改變。
次日早餐,聽王仲老說,昨夜聊天后,因為已過十一時,酒店停供熱水,他便洗了個涼水澡,我們都欽佩他的健碩。他又說,萬繩楠帶來的六安瓜片茶葉很好,香釅醇口,但喝了夜里睡不踏實。究竟是茶葉之故,還是面晤友人興奮呢,大家也沒在意。
上午的會議由胡守為主持。他首先懷念了剛去世不久的楊廷福先生,勉勵諸君奮發(fā)努力,早日完成全書的出版,以告慰楊先生泉下英靈。接著是《大辭典》副總編吳澤講話。吳澤很善于辭令,能居高臨下抓住聽者的心理預期。何況現(xiàn)在他與楊翼驤主編的《史學史》已經(jīng)以《大辭典》的第一部分卷出版了,這使他說話更有底氣。他不無得意地介紹起《史學史》選目、撰稿、三審、讀樣過程中的甘苦得失,繪聲繪影,生動感人。多年后,同來的胡守為的助手林亞杰還能回憶起吳澤講話的表情神態(tài)與語言風格,可見印象之深。但正當此時,隔座的王仲犖卻發(fā)出了輕微而有節(jié)奏的鼾聲,顯然因為昨夜沒睡好所致。這時一室中最為局促不安的是鄭佩鑫,然而又不能眾目睽睽之下越座去推醒他。幸而一分多鐘后王仲老自己醒了,而吳澤還在意猶未盡地繼續(xù)他的講話,并未覺察。
接著便是王仲犖談他讀了本卷稿子后的感言。王老開門見山地說,稿子總體質量不錯,大家應該有信心在此基礎上搞下去。本卷歷史因朝代政權頻繁更迭,官制、兵制及其他典章制度多有變化,難免收詞增多,這是有益于讀者祛疑釋難需求的,我們作者不必動搖。王仲老的一番話尤其使與會的貴州大學作者王新邦備受鼓舞。王新邦曾受學校派遣,往山東大學進修一年有余,朝夕請益于王仲老門下。這次撰寫北朝典制條目,尤受益于王仲老新著《北周六典》的助力。會議氣氛很好,互相切磋推敲,也有嚴肅的指名批評,大家均有收獲不小,不虛此行之感。
下午的議程臨時有了改變,因為特邀的攝影師有便為大家在海邊棧橋等景點攝影留念。當代表們漫步到海邊時,王仲老已先到了,他招攬了一個冷飲攤點,給每位代表人手一份青島特色的大雪糕。這在八十年代前期,也是不小的手筆了,算是王仲老這位長者對大家辛勤工作的一種慰勉吧。
攝影結束歸來時,王仲老乘暇專門對我說:“我拜托你一件事?!蔽衣犃嗣φf:“不敢當!請王先生吩咐?!痹瓉硭臄啻穼V段簳x南北朝史》于1980年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刊行后,大得學界同仁好評,被譽為斷代史著中的精品。王仲老對責任編輯林燁卿的種種處理手段,包括史料的征引、版式的變化、正文與注釋互相照應等等均非常滿意,曾親筆寫信向林燁卿致謝。林燁卿是上海出版界歷史編輯中的優(yōu)秀代表。他生于1921年,小王仲犖八歲,長期編輯歷史讀物。除了王仲老的《魏晉南北朝史》,還有楊寬的《戰(zhàn)國史》以及后來的《西周史》等,均經(jīng)他之手推向海內外,獲得很高的聲譽。此時王仲犖的《隋唐五代史》已經(jīng)殺青交稿,與前書《魏晉南朝史》類似,仍要求直排繁體。他聽說林燁卿已過“六十而耳順”之年,可能退休,由年輕的女編輯張美娣接手。王老知道,人生到花甲之年,能夠享受榮休是一大幸事,應該向林燁卿表示祝賀。他更知道分寸,沒有權利干預出版社的業(yè)務安排,他跟新任責編張美娣沒有接觸,談不上有任何不信任的理由。他只是希望自己珍視《隋唐五代史》的心情能為社領導知曉理解。
我從青島返滬后即與上海人民出版社聯(lián)系,林燁卿先生不在社,接電話的正是張美娣,言談中我感覺到這是個爽快麻利的女性。我向她介紹了王仲老的關切和期待,她答應即向社領導匯報。僅過兩天,張女士便來電告訴我,社領導已同意特事特辦,請林燁卿與她兩人共同擔任《隋唐五代史》的責任編輯。我遂向王仲老連發(fā)兩封信,稟告事情經(jīng)過。他很快就給我回了信說:“迭奉二信,至感廑注?!北硎痉判牧恕W詈笏€十分客氣地署上“弟王仲犖”。我知道這個“弟”字是舊式書信中的自謙之稱,但終究使我這個后生小子有不安之感。
在青島和王仲老一別之后,我本來以為相見機會很多。尤其是1984年下半年,中山大學的譚世保以同等學力考取了王仲犖的博士研究生,每年寒暑假期,均須路過上海去濟南,見面容易,信息暢通。王仲老的其他博士生袁剛、齊勇鋒、齊濤、傅克輝等我也很熟悉,時有往還,王仲老的舉動常聽他們說起。然而世事畢竟難以逆料,1986年上半年,突然傳來王仲老因心臟病發(fā)作而遽然謝世的噩耗,令人難以置信!后來聽譚世保面告,事發(fā)當日并無征兆,一室博士弟子環(huán)侍左右,王老興致盎然地講述歷史掌故,心臟之疾驟然發(fā)作,急送醫(yī)院而搶救無效。正是天妒賢才,不與壽數(shù),頃刻之間,竟成永訣!
魏晉南北朝史的研究,自陳寅恪“以啟山林”之后,賢者輩出。但群雄皆奉唐長孺為祭酒盟主而馬首是瞻。五十年代始,王仲犖頭角嶄露,成果漸多,尤其是八十年代兩種斷代史專著的出版(1961年出版的《魏晉南北朝隋初唐史》是《魏晉南北朝史》與《隋唐五代史》的前身),魏晉學界遂有“唐一王二”的美稱?!拔母铩敝衅?,中華書局奉命籌組學者點校“二十四史”。唐長孺負責“北朝四史”,王仲犖負責“南朝五史”,中華書局的同仁因而戲稱“南王北唐”。這本是一句戲語,王仲犖聞后卻大為不安。他說:“唐先生的學問勝犖百倍!”意為王不敢僭居唐之前也。雖然王仲犖之語亦有自謙的成分,但他尊唐崇唐的心情是真誠的,為學界眾人所知。
八十年代,王仲犖招收的五六位博士生入學后,有人覺得似乎“唐一王二”的趨勢可能會改變。尤其是彼時唐先生雙目已幾近失明,每天只能靠學生“讀書”給他聽,供他分辨排比思索,如晚年的陳寅恪倚仗助手黃萱那樣。而王仲犖壯碩如初,敏捷如故,勤奮如昨,每日成稿均在二三千字之數(shù)。假以時日,此滯彼長,水滴石穿,“唐一王二”難道不會起變化么?
從表面看,若僅僅計算兩人著作的種類與字數(shù)等,王仲犖是不亞于唐長孺的。尤其是兩部斷代史以及八十年代《北周六典》《北周地理志》的出版,字數(shù)已遠超唐長孺了。這次青島會議時,我聽鄭佩鑫說,京派的一些“大佬”對王氏的斷代史是不入法眼的,以為這是鋪敘史事,猶如呂思勉昔日舊著。直到兩部北周之書出來,王氏才算“站住了”。但是鄭佩鑫不知,即使兩部北周之書出版,那些人仍不以為意,認為不見分析功力之深邃。
五十年代三聯(lián)書店出版了唐長孺的《魏晉南北朝史論叢》與《續(xù)編》,唐氏寄書給陳寅恪請求指教,陳先生復函云:“寅恪于時賢之文多不敢茍同,然獨誦尊作輒為心折?!背藢Ξ敃r學者的批評外,對唐長孺的論文是不一般的獎掖,無怪唐氏在史學界享有如此高的盛譽。以后唐長孺還出版了《拾遺》《山居存稿》《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等論著,大多均在陳寅恪謝世之后,但行文風格與水平則一以貫之地保持著,所以唐氏是無愧于陳寅恪之后,本段歷史研究的執(zhí)牛耳之人物。唐長孺(1911-1994)比王仲犖(1913-1986)早生兩年,又晚逝八年,陽壽前后共多了十年。只是學問思慮的深度未必與生命的長度等同,即使王氏沒有早逝的意外,恐怕也無力改變“唐一王二”的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