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浙江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了范煙橋《茶煙歇》的簡體版。此書原是上海中孚書局1934年初版發(fā)行的。

中孚書局現(xiàn)今恐怕已很少有人知曉，從能夠查到的資料來看，它出版的書就那么幾種，而且都是民國舊派文人的筆記小品。不過，幾位作者，包括書局的編輯，均為當(dāng)年文壇報界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铩?/p>

先說中孚書局的編輯，便是有“補白大王”之稱的鄭逸梅。據(jù)他后來的回憶文字可知，寧波商人徐步蠡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一個印刷廠，名為中原印務(wù)局，廠址位于法租界霞飛路（今淮海中路）156號。此人雅好文藝，喜讀筆記小品，遂附設(shè)中孚書局，聘請鄭逸梅擔(dān)任編輯，主持出版事務(wù)?！多嵰菝纷杂喣瓯怼防镉杏洠骸?934年，辭《金剛鉆報》編輯，任中孚書局編輯，為戚飯牛輯《飯牛翁小叢書》，為王西神輯《云外朱樓集》，為趙眠云輯《云片》，為范煙橋輯《茶煙歇》，均先后出版。我之《逸梅小品》及續(xù)集印行問世?！痹偌由?935年印行的鄭逸梅《花果小品》，中孚書局總共出版了五位作者的七種書。

這些作者審美趣味相近，書大多屬于筆記小品一類。值得關(guān)注的是，每部書的最末，或多或少有幾頁，印著其它幾種書的廣告。這些廣告的言辭未免有夸飾成分，但作為原始資料，呈現(xiàn)了那個時代書籍出版的狀況和背景。

中孚書局推出的第一種書是鄭逸梅的《逸梅小品》，初版于1934年4月15日。該書收錄作者散見于各家報刊的筆記小品二百多篇，計十余萬言。其出版廣告云：

是小品文中之標(biāo)準(zhǔn)作品。雋語妙言，引人入勝，別有一種作風(fēng)；嚼蕊吹蘭，沁人心肺，別有一種韻致。

此書大多是作者常寫的文壇、藝苑人物軼事，以及花木蟲魚之類，文字呈現(xiàn)作者的一貫作風(fēng)。略有不同的是，書里也有一些直面現(xiàn)實、同情民生疾苦的內(nèi)容，還有個別涉及中日交往史與當(dāng)時戰(zhàn)事的文字，包含強烈的反日情緒。類似的表現(xiàn)，在作者晚年的掌故寫作中難得一見。此書首版面市后，大受讀者歡迎，一萬冊很快售罄。兩個月后，即1934年6月，再版重印。

第二種是趙眠云的《云片》，初版于1934年7月1日。該書由鄭逸梅代為整理校勘、設(shè)計刊行。作者與范煙橋、鄭逸梅同為蘇州人，私交甚密，曾共結(jié)文學(xué)社團“星社”。范煙橋首部小品集取名《煙絲》（蘇州秋社1923年版），鄭逸梅首部小品集取名《梅瓣》（上海圖書館1926年版），趙眠云此集取名《云片》，都是由人名演繹出書名，顯然是故意為之。其出版廣告云：

《云片》一書，為趙眠云先生所著。文筆淵茂古雅，在蒲留仙、紀(jì)曉嵐之間。偶著一二雋語，輒耐人玩索不盡。求諸今日小品中，堪稱一時麟鳳。且所紀(jì)悉為先生耳濡目染，有關(guān)世道人心之事，非向壁虛造者可比，尤為難得。年來先生韜晦習(xí)靜，筆墨益自珍惜，報章雜志上，絕鮮發(fā)表，海內(nèi)崇拜先生文字者憾焉。茲由鄭逸梅君代為懇商，始允以歷年精構(gòu)，交本局付諸剞劂。書分甲乙兩編，都十余萬言，現(xiàn)已出版。

該書甲編為《心漢閣雜記》，收錄筆記小品一百余則，所記多為里巷間美人名士之逸聞軼事。乙編為《新輶軒志》，一名《臺灣生番異俗紀(jì)略》，系轉(zhuǎn)述道聽途說的當(dāng)?shù)赝林柯滹L(fēng)俗，依次分為婚配、死喪、服食、居住、營作、貿(mào)易、慶祝、斗殺八類，所記內(nèi)容虛構(gòu)的成分居多。

第三種是戚飯牛的《飯牛翁小叢書》，初版于1934年7月10日。戚飯牛名牧，字和卿，號飯牛，南社成員，與鄭逸梅為忘年之交。鄭逸梅與徐步蠡本不相識，入職中孚書局，正是戚飯牛從中牽線聯(lián)系。據(jù)說，最初是邀請兩人共同擔(dān)任編輯，但是戚飯牛因事旋即離開，這才留下鄭逸梅一人獨立負(fù)責(zé)?！讹埮Ｎ绦矔芳从舌嵰菝反鸀榫庉嬓Ｓ啠涑霭鎻V告云：

國學(xué)大師戚飯牛先生，文名滿天下。而絳帳春風(fēng)，勝于杏壇三千之?dāng)?shù)。然先生滑稽玩世，涉筆輒以詼諧出之，古人所謂文章嬉笑亦經(jīng)綸者是也。有時作小品，則又風(fēng)華瀟灑，妙語似環(huán)，讀者莫不嘖嘖嘆賞。茲由友好之慫恿，乃將新舊著述，整理一過，刪蕪存精，出版問世，用以嘉惠后學(xué)。

這是一套雜著合集，以筆記小品為主，兼收各類體裁。全書分五卷，裝訂成三冊：卷一《牧牛庵筆記》為第一冊，卷二《綠杉野屋詩話》和卷三《紅樹樓吟草》為第二冊，卷四《雙魚館尺牘》和卷五《天問閣雜俎》為第三冊。前兩年，北京燕山出版社匯編《南社別集叢刊》，皆按舊版影印，這套“小叢書”也被收入其中。

第四種是王西神的《云外朱樓集》，初版于1934年11月1日。王西神名蘊章，字莼農(nóng)，號西神，南社成員，曾任《小說月報》主編。茅盾便是接替了他的職務(wù)，然后將《小說月報》改造為新文學(xué)陣地的。《云外朱樓集》分正編和附編，裝訂成兩冊。正編為其刊于《新聞報》副刊的小品文，由其弟子沈宗威剪存匯集；附編是散載于各種報章雜志及《南社叢刻》的詩文序跋等雜作，由鄭逸梅補充搜錄。其出版廣告云：

有以民國二十三年為小品年者，則小品文為時代權(quán)威可知。小品文作者，自以王西神先生為巨擘。先生為詞章能手，所作小品，蘊藉風(fēng)華，冶艷在骨，而趣味含蓄不盡。今世之所謂幽默，先生兼有其長。顧歷年所作，類多散佚，海內(nèi)崇拜先生筆墨者，咸以不得裒集成書為后學(xué)津梁是憾。即補白大王鄭逸梅君，亦甚傾倒先生，因為一再征求，輯成《云外朱樓集》一書，可謂有語皆香，無辭不麗，讀之如見仙山樓閣，天半笙歌，而一隊嬋娟，擁現(xiàn)于白云深處也。

另據(jù)鄭逸梅回憶，此書?？奔瓤ⅲ髡哂炙蛠砑糍N本一巨冊，都是精萃之作，奈何書已成型，來不及補入，遂將其歸還。王西神去世后，遺稿散佚，不知所終。至于《云外朱樓集》一書，今也收入《南社別集叢刊》。

第五種是鄭逸梅的《逸梅小品續(xù)集》，初版于1934年12月1日。鄭逸梅的小品頗受讀者歡迎，初集暢銷，續(xù)集繼之，可謂趁熱打鐵。其出版廣告云：

情文并茂，非擅生花之筆者不能著此書；綺交脈注，非具綿邈之情者不能著此書。逸梅小品初集，已博得人人愛閱，個個歡迎，膾炙人口，其精彩價值，可想而知；逸梅小品續(xù)集，材料較初集加多，而內(nèi)容之雅雋詼諧，較初集有過之無不及。

鄭逸梅早年的著作后來大多修訂再版，這兩集小品卻未曾重印。1988年，中州古籍出版社另外出過一冊《鄭逸梅小品》，實為《鄭逸梅文稿》的增補本，書名與《逸梅小品》容易混淆，內(nèi)容卻完全不同。

第六種是范煙橋的《茶煙歇》，初版于1934年12月20日。作為一名舊派文人，范煙橋不僅寫詩詞、小說、筆記，也寫電影腳本和歌詞。金嗓子周璇唱的許多歌，便是由他作詞的，如《夜上?！贰对聢A花好》《花樣年華》等。他曾主辦過一份文學(xué)雜志《珊瑚》，內(nèi)設(shè)一個連載筆記小品的專欄，即《茶煙歇》。當(dāng)然，結(jié)集出書時，作者會加以增補修訂。全書一厚冊，十余萬言。其出版廣告云：

吳江范煙橋先生文名滿海內(nèi)，所交皆當(dāng)世豪杰，故聞見獨多。對于清末民初儒林說苑之流，更屬抉遺拾趣，極其述寫之能事。讀之者覺人物躍躍然，欲從楮墨中出也。即記一二江村景物，亦雋雅如不食人間煙火。實為新舊兩派文字之中樞。是書排式絕新穎，標(biāo)點又極醒目。他如序文之琳瑯滿目，封面之富麗堂皇，研究文學(xué)者，固當(dāng)人手一編。

這本書問世時，作者正當(dāng)不惑之年，躊躇滿志。廣告頁上還印著作者自己的題詞：“酒力醒，茶煙歇，卌年聞見從頭說。等閑白了少年頭，講壇口舌，文壇心血?！编嵰菝穼Υ藭彩挚春?，晚年為上海書店編《民國筆記叢書》，將其列為第二種，影印再版，并作序推薦。

第七種是鄭逸梅的《花果小品》，初版于1935年4月10日。當(dāng)年，園藝大師黃岳淵經(jīng)營“黃園”，培植花木，并與其子德鄰合著《花經(jīng)》。鄭逸梅、周瘦鵑受邀，為之校訂書稿，潤色文字。鄭逸梅原本愛花嗜果，遂就近取材，撰寫小品文在報刊上發(fā)表，連篇累牘。周瘦鵑等友人便慫恿他匯集刊印，以貽同好。其出版廣告云：

補白大王鄭逸梅君，以小品文蜚聲海內(nèi)。本局自刊行《逸梅小品》后，風(fēng)行一時，萬冊立罄，具見社會人士歡迎熱烈之一斑。近更鼓其余勇，成《花果小品》一書。君素性風(fēng)雅，平日對于蒔花栽果，頗有研究，而廣識博聞，資料宏富，出其雋妙華艷之筆墨，為花寫照，為果傳神，則其價值，自不待言。內(nèi)容都數(shù)百篇，有種植法，剪接術(shù)，掌故考證，古今佳什，名人佚聞，風(fēng)流艷史……且所述皆合于科學(xué)原理，打倒《群芳譜》《花鏡》之陳腐謬陋，讀之既切實用，又足怡情，生面別開，藝苑獨步。名宿王文濡先生，及小說家周瘦鵑先生，見之大為贊賞，一再慫恿，早日付梓行世，以公同好。茲已在印刷中，不久即可與社會人士相見。

這本書是狹長型的，版式別致，印刷精美。據(jù)鄭逸梅說，樣本初成，尚未正式發(fā)行，中孚書局即因中日戰(zhàn)事，經(jīng)濟上發(fā)生困難，以致驟然倒閉，所余樣書都作為廢紙?zhí)幚砹耍忾g未見流傳。但目下網(wǎng)上舊書店里，不僅有1935年4月初版本，還有1936年2月再版本出售，不知是怎么回事。

中孚書局計劃推出卻未及印刷發(fā)行的，的確有一種，即周瘦鵑的《紫羅蘭庵小品》。周瘦鵑與鄭逸梅是同鄉(xiāng)，而且同齡，編過《紫羅蘭》《紫蘭花片》等雜志，出過《紫羅蘭集》《紫羅蘭外集》，還印過《紫羅蘭庵小叢書》。將這部小品文合集取名《紫羅蘭庵小品》，足見他對此書的自珍?！痘ü∑贰烦醢鏁∮羞@部書的出版預(yù)告：

吳門周瘦鵑先生，馳騁文壇凡二十年，歷主各報各雜志筆政，海內(nèi)外莫不震其文名，固已不知賺盡多少人之眼淚。間草小品，則尤旖旎秀逸，如十七妙年華之女郎，偶于綺麗屏障間，吐露一二情致語，令人銷魂無已。年來先生息影吳門，蓄鱗栽卉之余，日寫小品若干則以自遣，并整理曩存之作，匯為一書，名之曰《紫羅蘭庵小品》。其摯友鄭逸梅君慫恿付梓，先生遂慨然以版權(quán)讓歸敝局。書分四集。（一）心聲集，（二）抵掌集，（三）行云集，（四）昔夢集，約計三十萬言，完全用仿宋字排印，布面燙金，裝訂精美。更有平裝一種，定價低廉，藉以普及，現(xiàn)在印刷中。愛讀先生文字者，其拭目以俟之。

另據(jù)鄭逸梅《民國筆記概觀》稱：“不意書甫排竣，戰(zhàn)亂即起，中孚倒閉，未克出書。我設(shè)法取得清樣本，給瘦鵑保存。”此后，這部書便沒有下文。1962年，周瘦鵑出版過一冊《行云集》，但收錄的文章均為新寫的游記，與《紫羅蘭庵小品》中的《行云集》名同而實異，是另外一本書了。

上個世紀(jì)30年代，文壇有所謂“小品文熱”。中孚書局出版的這幾種筆記小品，集中展示了當(dāng)年舊派文人的創(chuàng)作實績。無論從文學(xué)史研究還是從讀者閱讀需求方面看，這些書都極具再版價值。然而，到目前為止，整理、校點推出簡體字新版的，只有鄭逸梅《花果小品》和范煙橋《茶煙歇》兩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