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葦:以詩論詩,何以可能?
《論詩》的寫作始于2020年年底,具體說是2020年12月15日,當天在一家圖書館內寫了《內置》一詩:
嘎漂亮,花草樹木,飛鳥,孩子
一首剛出爐的詩,過于順滑
像流水滑過玻璃、大理石表面
——去阻止它!
于是,在詞的流水中,放入
駁岸與亂石,醉舟與沉船
必要時,放入
一個蘭波,三噸炸藥
敬文東評論說:“《內置》恰可謂沈葦以新詩論新詩的總綱、方法論和整體思路,甚至還是詩集《論詩》的結構原型。”當然,《內置》更是一個開端、一次啟動,此后“以詩論詩”的寫作有點一發(fā)而不可收,兩年多下來,計有近400首,每首四至十行,長短不等。它們大多寫于杭州錢塘大學城和湖州莊家村,有的寫于外出旅途,甚或航班、會議間隙和疾馳的高鐵、汽車上。寫作過程是愉快的,詩句常常突如其來,好像在主動尋訪一位寫作者、召喚者,但我不能簡單地將它們看作“靈感”的眷顧與蒞臨。
“以文論詩”,在中國傳統(tǒng)中歷史悠久,劉勰的《文心雕龍》、鐘嶸的《詩品》是開創(chuàng)之作、經(jīng)典之作,當然,《文心雕龍》是兼論詩文的。而“以詩論詩”這個新體制,則為杜甫首創(chuàng),這里指的是他的《戲為六絕句》,還有《解悶十二首》也屬此例?!安槐〗袢藧酃湃?,清詞麗句必為鄰”“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這是杜甫的高度自覺,“轉益多師”,兼采眾長,成就了一位風格多樣化的集大成者、一代偉大的“詩史”。唐末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是比較系統(tǒng)化的“以詩論詩”,但今天我們主要將它歸于古典文學理論。宋蘇軾、陸游、楊萬里,金元王若虛、元好問,明方孝孺、王士禎,清袁枚、洪亮吉、龔自珍等,都寫過論詩絕句。其中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體量最大,質量最高。元好問主張“天然”“真淳”,反對“雕琢”“柔靡”,尤為重視詩歌的獨創(chuàng)精神,旨在恢復建安以來的優(yōu)良詩歌傳統(tǒng)?!耙徽Z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縱橫詩筆見高情,何物能澆塊壘平”……志深筆長,慷慨多氣,其高情之絕思,能夠影響和警策今人。
杜甫和元好問,無疑是“以詩論詩”的高手、高峰。
在西方,英國浪漫主義詩歌有一個“以詩論詩”的顯著現(xiàn)象,布萊克、華茲華斯、柯爾律治等,都寫過這方面的作品;現(xiàn)代主義之后,從波德萊爾、瓦雷里、里爾克到奧登、博爾赫斯、希尼、斯奈德等,都有過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波德萊爾的十四行詩《通感》(又譯《感應》《應和》)直接“以詩論詩”,認為詩人是自然與人類之間的中介(惠特曼說是“和事佬”),各種感覺在宇宙中交融、統(tǒng)一,“香味、顏色和聲音在交相呼應”,從而可以汲取“普遍的一致的迷醉”。希尼的《個人的詩泉》寫兒時鄉(xiāng)村記憶中的水井——觀井即凝視、窺幽,他將地方性的日常經(jīng)驗和瞬間感知轉化為詩學意義上的“使黑暗發(fā)出回聲”。
遺憾的是,白話文運動之后,我們古典的“以詩論詩”傳統(tǒng)沒有很好地承繼下來并加以光大?,F(xiàn)代文學中,出現(xiàn)過零星一些篇什。到了當代,也未見有關此類的專著。前些年袁行霈先生寫過《論詩絕句一百首》,評述歷代詩歌和詩人,仍采用七絕形式,主要以今天視角向古典傳統(tǒng)致敬。“以詩論詩”,可以涉及詩歌寫作和詩學問題的許多方面,也關乎詩人的身世、境遇、性情等,在今天,可視為一種“元詩歌”。作為一種“元詩”,令人欣慰的是,許多當代優(yōu)秀詩人、詩評家或多或少寫過“以詩論詩”,如陳先發(fā)的兩卷本《黑池壩筆記》,主要是斷片式的隨筆體,但也有不少詩歌體。這一現(xiàn)象的再度復蘇、出現(xiàn),代表了詩歌自覺精神的回歸,以及新詩百年之際中國詩人正在日益走向內省、穩(wěn)健、成熟。
以詩論詩,何以可能?詩歌從來不是分行的論文和論述,這是我在寫作《論詩》時的一個自我提醒。論文都可以寫在大地上,“以詩論詩”更不能變成象牙塔里的沉思默想。即便以詩歌樣式去論詩,除了思想性,還要有必要的可讀性。與此同時,情感、張力、感性、具象、細節(jié)、語感、口吻等,都是一首詩(哪怕只有短短幾行)不可或缺的要素。雅與俗也是相對的,就像詩與詞、曲的多棱鏡,折射出的乃是“世界無限多”。我的“以詩論詩”,更接近“詩之思”與“思之詩”的混合體,一種瞬息化凝固下來的個人“正念”,也契合我在上世紀90年代提出的“混血寫作”“綜合抒情”的詩學理念。耿占春說得對:“以總標題看沈葦是在論詩,以附在括號中的題目而言,則是縱論萬事萬物何以回歸于一首詩中。”
30年西域生活重返江南后,這幾年我同時創(chuàng)作了《詩江南》和《論詩》,前者是獻給自己第一故鄉(xiāng)的禮物,是“返回根子的詩”,后者期待理論的自覺,是一次詩學摸索。將詩學內置于我們的詩歌,類似于布魯諾·拉圖爾所說的“文學內置生態(tài)學”。理論與原創(chuàng),是可以并駕齊驅、并行不悖的?!墩撛姟返谝徊恳延砷L江文藝出版社出版,接下來是第二部,它算不上填補什么“空白”,但至少可視為漫漫求索路上一位“知天命”詩人自我鞭策的“嘗試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