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大地》是想通過我和我的父輩們的生活,讓人們看到那些恒久不變的高海拔的凍土帶上,有著怎樣的溫度和愛的氧氣。
楊志軍:雪山大地,一生所愛
《雪山大地》,楊志軍著,作家出版社2023年2月出版,78.00元
作家楊志軍說,寫《雪山大地》有一種欲罷不能的感覺。
“就好比不是你在攫取生活,而是生活在攫取你,讓你成為它的一部分,再隨著你的心愿流淌而出。”的確,只要是用情感和時間積淀過的生活,就不會成為同質(zhì)化的寫作而被別人重復(fù),或者你去重復(fù)別人。他進一步闡釋:換一種說法,只有那種能夠養(yǎng)育你的肉體、培植你的感情、健全你的思想、塑造你的人格、支撐你的日子、決定你的未來的生活,才是屬于你的用之不竭的寫作源泉,否則就只能是描募別人的生活,別人的生活當然也可以描摹,但它會讓一個作家失去獨特性和創(chuàng)造性。
《雪山大地》同時入選中國作協(xié)“新時代山鄉(xiāng)巨變創(chuàng)作計劃”和“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小說將青藏高原幾十年來在黨和政府領(lǐng)導下發(fā)生的改天換地,當?shù)夭貪h民眾生產(chǎn)生活方式和價值觀的滄桑變化,以及以“父親母親”為代表的三代建設(shè)者在這片土地上耕耘建設(shè)、鞠躬盡瘁的日日夜夜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人與自然、人與動物、生態(tài)與發(fā)展的主題貫穿始終,全景式地展現(xiàn)了藏族牧民傳統(tǒng)社會形態(tài)和生活樣貌的變遷。
中華讀書報:從《環(huán)湖崩潰》《海昨天退去》《大悲原》,再到《藏獒》《伏藏》《西藏的戰(zhàn)爭》《巴顏喀拉山的孩子》《三江源的扎西德勒》等,您的作品地域性非常明顯,但《雪山大地》顯然又拓寬了地域性。
楊志軍:地域的拓寬不僅在于空間,也在于時間。我出生在青海,在那里生活了四十年,現(xiàn)在還是年年回去探親。對我來說,這片高海拔的山原已是真正意義上的故鄉(xiāng),它代表家族傳承、土地滋養(yǎng)、風情融入、血脈聯(lián)系、情感浸潤、精神認同,代表生命長河的起源與歸屬。它讓我們告別了過去生活中情感表達的簡單之美,走向了復(fù)雜而茂盛的第二次建樹,并在草原與城市、離開與回家、清醒與迷惘、擁有與失落、歡樂與痛苦的交替中,經(jīng)歷著從物貌到人心、從肉體到精神的變遷。而最大的變遷便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游牧民正在脫離數(shù)千年如一日的生存模式,加入了有固定居住地的新牧人或者新市民的行列。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正從一個不斷更新的環(huán)境中破土萌發(fā),由此發(fā)生的思想觀念和精神世界的今非昔比,會讓我們看到,人的變化是一切變化的根本。
中華讀書報:非常喜歡您的語言,老到,精煉,抓人,富有哲思。能否談?wù)勀恼Z言風格是如何形成的?
楊志軍:我的語言不論好壞都不是學來的,是生活的恩賜加上天性的綻放,自然而然就這樣了。寫作中我只要做到舒暢地表達就可以,不去刻意追求一種風格。需要說明的是,語言風格的形成越無意越有效,越是自然天成,特色就越明顯。有的人是讀生活寫小說,有的人是讀小說寫小說——這讓我們看到了許多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作品,不是不可以,但藝術(shù)的高標準里必不可少的條件之一就是——獨有,小說是語言的藝術(shù)。
中華讀書報:小說主要故事就是一家人,父母和諸多藏漢群眾的關(guān)系,寫到了與這些藏族同胞的交往和生死與共,您筆下的人物為中國文學的人物長廊增添了很多新鮮的人物,有父親、母親及角巴、桑杰、梅朵、才讓、江洋、央金等這些生活在高原上的藏族牧民的雪山大地,非常動人,給讀者呈現(xiàn)出了父親母親與高原上的牧民父老鄉(xiāng)親們的骨肉相連、血脈相融、生死相依的情誼。很想了解您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在描寫這些人物也首先感動了您吧?
楊志軍:是的,能感動作家的,才能感動別人。我們的父輩都是西進的人,有的是個人志愿,有的是組織分配,有的是集體搬遷。來到高原后,幾乎所有工作都是從零開始,就算你想扎根,也得自己找地方挖坑澆水。青藏高原地曠人稀,到處都是處女地,只要你為她做過一件事,她就會認為你是她的人,而你的回應(yīng)便是:只要她為你提供過一夜的光亮、一冬的溫暖、一餐的飽飯,你就會認為她給你的是家,是整個故鄉(xiāng)。所以父輩們的故鄉(xiāng)概念歷來比較模糊,原籍和老家遠遠沒有腳下的土地來得親切,不知不覺就有了一種情懷:愿意為高原付出一切,即便以生命為代價也在所不惜。
地曠人稀和高寒缺氧,促使這里的人對溫情充滿渴望。他們熱愛交際,喜歡抱團,人跟人的關(guān)系異乎尋常地親近,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抵御生存的嚴酷,消解自然的荒涼和環(huán)境的落后帶給人的種種窘迫。“人人相親,物物和睦,處處溫柔,愛愛相守,家國必憂,做人為首”的信念就像注入高海拔的氧氣,終此一生都在父輩們中間氤氳繚繞。我的父親就是帶著這樣的信念走向了草原牧區(qū),目的地便是不斷遷徙的帳房。他在那里學藏話,吃糌粑,記筆記,跟著牛羊翻越緩緩起伏的草山,發(fā)現(xiàn)牧人的生活單純而寂寞,孤獨成了所有物體的屬性,包括牧草與微風、太陽與月亮。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好多年,他住過的帳房在他的腦海里變成了星斗的分布,雖然稀疏,卻熠亮無比,可以說黃河源有多長,他到過的草原就有多廣。
中華讀書報:小說展現(xiàn)了山鄉(xiāng)巨變的成果,時間跨度很長,您非常巧妙地處理了民族融合、國家統(tǒng)一的情感。我想這是對作家多方面的考驗,您覺得呢?
楊志軍:其實用不著刻意構(gòu)思,也沒有多少考驗,都是父輩們和同輩們包括自己的經(jīng)歷,依照生活本來的樣子,緩緩地流淌在文字里就可以了。同時還應(yīng)該看到,對生活的感悟能力和認知能力有時比生活本身更重要,因為如果你缺乏鉆探的本領(lǐng),就永遠不知道自己坐擁一座水晶礦。一個人的精神富有跟物質(zhì)條件沒有任何關(guān)系,甚至相反,迷戀精神的人永遠不會把自己的價值判斷確定在地位、財產(chǎn)和人際的標桿上。寫作需要僅屬于你自己的生活,也需要屬于全人類的感情和思想。《雪山大地》就是想通過我和我的父輩們的生活,讓人們看到那些恒久不變的高海拔的凍土帶上,有著怎樣的溫度和愛的氧氣。我們展示人性的殘酷并不是為了認同,而是為了丟棄;我們挖掘人性的美好卻是為了讓它永駐在“人”的本色里,一路生花,璀璨到底。
中華讀書報:《雪山大地》也寫到了生態(tài)保護。主要場景選擇在青藏高原,人和動物、人和自然的關(guān)系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整個作品有很強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這些年您一直在藏區(qū)跑,您如何看待生態(tài)保護?
楊志軍:如果我要說地球上冰川的退化和水流的干涸,僅僅是因為我們誤殺了一只豹或者一匹狼,恐怕沒有人相信,但事實的確如此。在地球生物的金字塔結(jié)構(gòu)里,大面積的植物養(yǎng)育了食草動物,眾多的食草動物又養(yǎng)育了食肉動物。正是塔尖上的食肉動物控制著食草動物的數(shù)量,而一定量的食草動物又給植物提供了繁茂的機會——它們和鳥類一起采食種子,排泄到更遠的地方讓其萌芽生長,擴大植物覆蓋的面積,同時又給植物提供了接觸糞便、吸收營養(yǎng)的機會,還會開出林窗和通道,讓陽光照進郁閉的森林,促成新生弱小植物的發(fā)育壯大。而植被的繁茂又會帶來水源涵養(yǎng)量的增加,讓大地擁有更多的泉水、沼澤與河流,再讓陽光蒸發(fā)而去,變成雨或雪,補充雪山的需要,遏制冰川的退化。我們有了豐盈的冰川、泉水、沼澤,源頭就不會枯竭,就會帶來長江、黃河、瀾滄江的川流不息,也會持續(xù)擁有飲用和澆灌、發(fā)電和運輸、文明和進步。
一種生命的存在依賴于其他生命,一個物種的發(fā)展取決于其他物種。如果我們承認人類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就必須承認所有物體之間都具有或隱或顯的關(guān)聯(lián),沒有一種生命可以獨立存在,包括人類。相對而生,互為依靠,和平友善,尊重權(quán)利,是我們對待所有動物的基本態(tài)度。理想化的環(huán)境一定是人類、動物和植物共同營造的結(jié)果,而惡劣環(huán)境的出現(xiàn)基本都伴隨著對植物和動物的毀滅。如果我們不保護動物,地球也將不保護我們,一個生物多樣性的世界,是一切生命的需要。
中華讀書報:《雪山大地》堪稱是藏民族的博物館,有大量的知識信息,同時又沒有掉書袋之嫌,寫得非常引人入勝。
楊志軍:身心的融合、情感的投入、精神的一致,這是最重要的,再加上知識,都是寫作所必需的。我在出版《伏藏》時,負責審查書稿的藏學專家說我具備一定的藏學水準,這使我很受鼓舞。熱愛自己的故鄉(xiāng),熱愛一個民族,就得把所有的東西都搞深搞透。
中華讀書報:您在《雪山大地》研討會上表示,這是一部“感恩之作”,為什么這么說?您對青海是怎樣的感情?
楊志軍:“感恩之作”是終審老師的評價,我非常認同。對我來說,“感恩”不是一個抽象而空泛的詞語,是許許多多生活事件的促成,僅舉一個例子:1977年,我去玉樹雜多草原采訪,縣上的車把我拉到我想去的帳房后就走了,說好一個星期后來接,但是司機忘了。這是一片雪山環(huán)繞的草原,離縣上很遠,沒有車,也不可能騎馬回去,所以就安心住著。一個月里,家里的老媽媽教我打酥油,拾牛糞,捻毛線,騎馬,完全把我看成了自家人,因為在牧人的習慣里,不是自家人,很多活是不能干的,家什也不能動,怕沾染外來的邪氣。后來高考臨近,這是恢復(fù)高考后的第一次,父親希望我參加,打電話給報社,報社打電話給州上,州上打電話給縣上,縣上問司機,司機這才想起來,趕緊開車來接我。這樣我就要回去了。走的時候,老媽媽不舍,想送我一樣東西。藏族人給最親的人送的最珍貴的禮物就是嘛呢,也就是六字真言。老媽媽說她這些年念了10萬個嘛呢,她要把10萬個嘛呢送給我,保佑我扎西德勒。念嘛呢就是每天搖著小經(jīng)筒念“唵嘛呢叭咪吽”,一邊念一邊用念珠記數(shù)。今生的功德、來世的好運、所有的福氣都附麗在嘛呢上。老媽媽送我10萬嘛呢,就是把她用一生的虔誠積累的全部福運都送給了我。這是何等無私的饋贈,是超越一切物質(zhì)、根本沒辦法用金錢衡量的珍寶。我當時不知道怎么表示,撲通一聲跪下說,我以后一定再來看你。大學畢業(yè)后我回到報社繼續(xù)當記者,又去了雜多草原,但是再也沒有見到這位老媽媽,那是蒼茫無際的瀾滄江上游,牧人都是逐水草而居,一年之內(nèi)要有好幾次搬遷,我到哪里去尋找?但也許這就是我的宿命,讓我明白我的“感恩”不是再次見到老媽媽,而是融化在血液里,浸潤在寫作中,一生都去膜拜雪山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