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尋覓覓”，李清照寫詞，一個(gè)奇警的起筆就把人帶進(jìn)了失落迷惘的氛圍。尋覓是人生的常態(tài)，終其一生，柳如是也都在尋覓。她漂泊東西，尋覓著知音和愛情；上下求索，尋覓著理想和自由……而我們也在斷簡殘編里尋覓她的芳蹤、探究她的身世，在她的詩詞書畫里推想她的思想境界、追問她的精神依歸。我們看她尋覓自我的時(shí)候，也能得到一些什么。

一

為了尋覓“秦淮八艷”之一柳如是的真容，我多方搜求她的畫像，發(fā)現(xiàn)她生前身后留下的畫像竟有30多幅。有一幅《河?xùn)|君初訪半野堂小影》被人臨摹了一遍又一遍，畫中的柳如是女扮男裝，正是她主動(dòng)尋覓知音時(shí)的形象。1640年冬，22歲的柳如是乘坐一葉扁舟，去拜訪比她年長36歲的“一代文宗”錢謙益。她頭戴幅巾，腳穿弓鞋，一身男子打扮，侃侃而談，“神情灑落，有林下風(fēng)”，一下子就讓錢謙益傾倒了。

明萬歷四十六年（1618年），柳如是出生于浙江嘉興，年幼時(shí)就被迫墮入娼門，13歲被“故相”買為侍妾，之后被逐出府，又落風(fēng)塵。她用過很多名號，楊愛、云娟、嬋娟、美人、影憐、楊朝、朝云、柳是、柳隱、柳因、蘼蕪、我聞居士、河?xùn)|君等。

盡管身在煙花，柳如是一直在茫茫人海中尋覓自己的知音。她要攜手的，是才華心性能和自己匹敵的男人。最初她鐘情于“云間三才子”之一的宋征輿，當(dāng)遇到困厄，企盼宋能給她紓解時(shí)，宋征輿卻怯懦地推避了，于是她“持刀斫琴，七弦俱斷”，毅然決然地和宋斷交了。

之后她又愛上了“云間三才子”中的另一位，被譽(yù)為“人中之龍”的陳子龍。司馬相如為了追求愛人，曾譜寫過《鳳求凰》，柳如是反過來像男子一樣，來了一個(gè)凰求鳳。曹植寫了《洛神賦》，表達(dá)纏綿悱惻的情感，柳如是就反過來寫《男洛神賦》，來陳述對陳子龍深深的愛戀之情。但是，受因緣和情勢所迫，兩個(gè)互相鐘情的人最終沒能在一起。

柳如是在和男性文士交往時(shí)，不是自稱“奴”或“妾”，而是“弟”、“女弟”，還常常一身儒生打扮，和男人們從容大度地進(jìn)退揖讓、平起平坐。

古道熱腸的儒商汪然明和柳如是成了真摯的朋友，深知她的“擇婿之艱，處境之苦”，于是給她介紹了大名鼎鼎的錢謙益。錢謙益讀到柳如是“桃花得氣美人中”一句詩，也不禁大加贊嘆。在柳如是心中，桃花雖然艷麗，也還要從美人身上得來生氣，也就像柳如是自己的名字，取自辛棄疾的詞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一樣。她這樣磊磊落落一個(gè)奇女子，在青山、桃花面前，也是能分庭抗禮的。

錢謙益不顧社會和家庭反對，以迎娶正妻的禮儀娶柳如是過門，婚后為她建造“絳云樓”，稱柳為“柳儒士”、“絳云仙子”。柳如是畫于此時(shí)的《山水人物圖冊》由八幅小畫組成，用筆簡淡，情致高雅。另一幅《月堤煙柳圖》，長堤之上，明月當(dāng)空，樓臺掩映于煙柳之中，柳絲在春風(fēng)里蕩漾，幾株桃花灼灼開放。從中可以窺見她這段時(shí)間寧靜、和諧、安謐的心情。

柳如是還悄悄在山莊田地上畫了一畝大小的“壽”字，再用油菜籽撒播，其余的地方種上麥子。次年春暖花開，柳如是約錢謙益登樓遠(yuǎn)眺，只見碧綠的麥田間一個(gè)金黃的巨大“壽”字赫然在目，把老錢感動(dòng)得淚眼盈盈。

二

1644年，清軍入關(guān)。次年5月，清軍打到南京，南明弘光帝朱由崧逃跑。江南一片風(fēng)流繁華地，一時(shí)成了人間煉獄。國變之下，每個(gè)人都面臨生死選擇。陳子龍?jiān)诳骨灞鴶『蟊环?，押解途中乘人不備投水自盡。柳如是寫下了“紅淚年年屬舊人”的詩句，深深懷念心中曾經(jīng)的“白月光”。

兵臨城下時(shí)，柳如是勸錢謙益和她一起投水殉國，錢在生死關(guān)頭退卻了，留下了“水太冷”的恥辱之句，柳如是奮身就要躍入池中，被錢謙益和眾人攔下了。

1646年，柳如是在顧橫波畫的蘭花圖上一連寫下10首絕句。“秦淮八艷”中，顧橫波和柳如是的命運(yùn)最相似，顧嫁給了和錢謙益、吳偉業(yè)并稱“江左三大家”的龔鼎孳。在李自成攻下北京時(shí)，顧橫波和丈夫一起投井，卻沒有死成。龔鼎孳降完大順又降清，做了三朝之臣。顧橫波本來是決心赴死的，也曾力勸丈夫殉國，卻被丈夫拿她做了偷生的借口，“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后來，顧橫波還救護(hù)了被清廷通緝的反清志士閻爾梅。因此袁枚說：“（柳和顧）所適錢、龔兩尚書，又都少夷、齊之節(jié)。兩夫人恰禮賢愛士，俠骨棱嶒”。

柳如是這幾首詠蘭詩里，充滿著亡國的沉痛。“一片幽懷誰領(lǐng)略，托根無地奈渠何”，“泣露啼煙三兩枝，寫來真作斷腸辭?！彼氲搅舜笏纬囊泼襦嵥夹ぃ嵥夹ぴ?，宋亡后改名思肖，因?yàn)椤靶ぁ笔撬纬瘒铡摆w”的組成部分。又號所南，他的日常坐臥，都要向南背北，以示不忘故國。鄭思肖畫的蘭花都是沒有根的，國土被異族占領(lǐng)，自己成了無根之民，那屈子離騷中高潔的香草，也就無從扎根了，只能獨(dú)抱奇姿，懷香老去。

柳如是也畫了一幅蘭花圖。畫中，兩株蘭草葉片蕭疏，花朵盛開，根系卻裸露著，沒有土地供它們扎根。柳如是寫道：“與秋菊而爭名”。我想，她是把自己和錢謙益比作這兩株蘭花了。而那秋菊，就是慷慨就義的陳子龍吧。錢謙益在畫上題寫了前人的三首詠蘭詩，其中有一首錄自文徵明的《題鄭所南先生畫蘭》：“江南落日草離離，卉物寧知故國移？卻有幽人在空谷，居然不受北風(fēng)吹?！?/p>

國破之后，柳如是尋尋覓覓，一直在尋故國之根，期盼延續(xù)自己賴以托身的文化根脈。為此，她以女流之身，影響著錢謙益，一起暗地聯(lián)絡(luò)反清志士，力圖恢復(fù)故國，雖然于事無補(bǔ)，但她一直沒有放棄。

三

某一天，柳如是心有所感，開始畫一幅《雪山探梅圖》，還沒畫完，也不知是被畫里的幽冷所感，還是天氣的寒涼侵襲，她感冒了，只得輟筆臥床將息。娶了“秦淮八艷”中董小宛的名士冒辟疆，就讓自己的另一個(gè)才女小妾蔡含補(bǔ)筆完成。于是，我們才有幸看到這意象蒼茫蕭疏的畫面。

天地間白雪皚皚，群山如玉琢冰雕一般，樹木也都披上了銀裝，高士手持竹杖，帶著童子到山中尋梅，還不忘讓小童抱著琴囊。到了梅花下，莫不是還要彈奏一曲以抒發(fā)性靈嗎？

“瑤琴世路少知音，賴有梅花獨(dú)可尋”，“幾回夢繞羅浮月，一曲琴彈太古音。”詩畫里的尋梅高士，都是畫者自我追求的投射。柳如是要探尋的梅花，是無常生命中的不謝之花，是人性中的自由和高潔。她在一幅梅花圖上題詩：“色也凄涼影也孤，墨痕淺暈一枝枯。千秋知己何人在，還賺師雄入夢無?！?/p>

有的紅學(xué)研究者說，柳如是和錢謙益是《紅樓夢》中“木石前盟”“金玉良緣”的原型，也就是說，在柳如是身上“釵黛合一”。也有人說，柳如是是柳湘蓮、尤三姐二人的合體。她的風(fēng)流曼妙、多情多感似黛玉，爽俠灑脫如柳湘蓮，放誕風(fēng)流似尤三姐，也難怪后人來附會了。

陳寅恪說，柳如是工于詩詞，善作雅謔，往來飄忽，就像蒲松齡《聊齋志異》里的人物?！读凝S》里的花妖狐仙，“大都妍質(zhì)清言，風(fēng)流放誕”，是蒲松齡“聊托靈怪以實(shí)寫其理想中之女性耳”，“此輩狐女，乃真實(shí)之人”，但這樣的“真實(shí)”的人，在現(xiàn)實(shí)中卻很難出現(xiàn)。所以，柳如是就如同現(xiàn)實(shí)中的花妖狐仙，她的傳奇經(jīng)歷、自由心性、錦繡才華，也還要集合《聊齋》中許多個(gè)鬼狐美女的側(cè)面，才能和她這樣復(fù)雜而豐滿的人生相仿佛。

柳如是不是一個(gè)貞潔的節(jié)婦，但她從沒有放棄對人生意義的追尋，她追尋的生命價(jià)值是什么呢？黑格爾說：“束縛在命運(yùn)枷鎖上的人可以喪失他的生命，但是不能喪失他的自由。就是這種守住自我的鎮(zhèn)定，才可以使人在苦痛本身里也可保持住而且顯示出靜穆的和悅”。陳寅恪先生晚年，在失明臏足的艱難中，耗費(fèi)十年心血，寫下80多萬言的皇皇巨著《柳如是別傳》，正因?yàn)榱缡巧砩?，鮮明體現(xiàn)著他畢生倡導(dǎo)的“獨(dú)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清康熙三年（1664年）五月二十四日，錢謙益去世。他的族人逼迫柳如是，要謀奪錢的家產(chǎn)，柳如是用三尺白綾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讓惡人難以得逞。死時(shí)剛剛46歲。

蒙田說：“誰學(xué)會了死亡，誰就不再有被奴役的心靈，就能無視一切束縛和強(qiáng)制。誰真正懂得了失去生命不是件壞事，誰就能泰然對待生活中的任何事”。黑夜沉沉更見人性光明，柳如是所愛的國家已經(jīng)毀滅，愛過的人已經(jīng)離世，尋覓一生的她，最后尋死而去，也把她的俠和烈最后一次留給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