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之華追思瞿秋白手稿考釋
由瞿獨伊、李曉云編注的《秋之白華——楊之華珍藏的瞿秋白》(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出版,以下簡稱《秋之白華》)一書,輯錄了楊之華生前撰寫或保存的與瞿秋白相關(guān)的若干書信、詩、文、譯作的手稿以及原版照片等。該書的問世無疑為瞿秋白研究提供了最新的材料加持。在這批材料中,楊之華親撰的追思秋白的6篇、總計約一萬六七千言的手稿,尤其值得重視。之所以這樣說,不僅鑒于作者是秋白的愛人,出自其筆下的回憶文章自有他人無法代替的視角和內(nèi)容,以及由此帶來的獨特的真實性與史料價值;同時還因為這6篇手稿明顯打上了作者精神獨語的印記,一種在個人空間里朝著已逝親人敞開心扉時特有的思緒奔涌,欲罷不能的傾訴性,使得作者無形中放棄了時間線索的銜接和篇章結(jié)構(gòu)的經(jīng)營,而更多忠實于真情驅(qū)動下的筆隨心走,浮想聯(lián)翩,即依照表象的儲存和記憶的投影,展開人物和事件的散點透視與場景撿拾。這樣寫成的文字具有較強的直觀性和現(xiàn)場感,以致融進了那個時代的蹤跡與面影,有的段落甚至不乏為歷史存真與解密的意味,惟其如此,面對這些文章,我們除了細讀感悟,有時還需要下一番推究考釋的功夫。
一、6篇手稿大致寫于何時何地
6篇手稿在進入《秋之白華》時,編注者加了簡約的說明:“……文稿,寫在一個黑皮本中,沒有注明寫作的時間和地點。從黑皮本標簽和文稿內(nèi)容上推斷,它們當完稿于瞿秋白犧牲之后?!睏钪A緬懷秋白的手稿,當然完稿于秋白犧牲之后,此乃不言而喻。這里值得提示的是,楊之華成稿于20世紀50年代的長文《憶秋白》曾寫到1933年冬日,瞿秋白奉命離開上海赴蘇區(qū)工作時與自己話別的情景:
快要天亮的時候,他看見我醒了,悄悄地走過來,低下頭,指著書桌上的一迭書說:“這是你要讀的書?!庇职咽竞谄岵济娴谋咀臃殖蓛砂耄骸斑@五本是你的,這五本是我的,我們離別了,不能通訊,就將要說的話寫在上面罷,到重見的時候,交換著看吧!”
根據(jù)這段具體細致的描寫可以推斷:楊之華撰寫手稿所使用的“黑皮本”,應當就是當年滬上離別時,秋白分給她的五本“黑漆布面”本子中的一本。楊之華在秋白的贈物上書寫懷念秋白的文稿,無疑給原本就真情浸透的內(nèi)心表達,增添了更深一層的蘊含和寄托。
那么,楊之華的手稿究竟寫成于何時何地?由于直接材料闕如,我們要搞清這點,就只能從手稿的字里行間找線索。在這方面,有兩個情況理當重視:第一,從手稿的文字敘述看,其記憶是清晰的,時態(tài)是晚近的,表象是鮮活的,若干場景歷歷在目,一腔真情更是深摯而強烈,這些都在實證:手稿是楊之華在無法走出持續(xù)綿延且不斷發(fā)酵的內(nèi)心傷痛的情況下陸續(xù)撰寫的。它應當成文于秋白犧牲后的最初幾年,而不是隔著時光長河的遙遙回望。第二,在楊之華筆下,手稿既是泣血飲淚之文,又是開筆未竟之作——這個系列總共要寫多少篇,寫成什么樣子?即使當日的作者也未必有清晰的設(shè)想。這里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書寫如此直面生命痛楚且?guī)в邢盗行曰蜻B續(xù)性的文字,作者除了要有隱忍堅強的心理素質(zhì),還必須具備能夠支撐正常寫作的相對安定的身心環(huán)境以及必要的物質(zhì)生存條件。很難想象手稿會在顛沛與窘困之中生成。如果以上所言并非過度闡釋,我們不妨執(zhí)此來對照楊之華在秋白就義后最初幾年的生命歷程——
1935年6月18日,秋白在閩西長汀就義,楊之華頓時陷入巨大無邊的痛苦之中。是年7月下旬,黨組織安排楊之華再赴蘇聯(lián),參加共產(chǎn)國際“七大”,同時承擔國際紅色救濟會與中國相關(guān)的工作。1930年代的莫斯科是引領(lǐng)全世界革命風云的“赤都”,其氛圍之熱烈,節(jié)奏之迅疾,頭緒之紛雜可想而知。楊之華到來后立即接手組織交給的任務,投身到緊張、繁忙與奔波之中,只是所有這些都無法消解她因失去親人所導致的極度的內(nèi)心傷痛,相反在莫斯科,一種強烈的物是人非的今昔之感,時常讓她想起攜手秋白走過的整整十年的風雨人生,以及與秋白相關(guān)聯(lián)的方方面面,進而化作一種不規(guī)則但又不間斷的意識流動,成為其最活躍和最頑強的精神存在。而當時的莫斯科雖然色彩斑駁,暗流涌動,遠不是其樂融融的天國,但革命者的生活還是相對平和穩(wěn)定的,在這種情況下,楊之華利用工作的間隙和余暇,聽從內(nèi)心的驅(qū)使,復活記憶的儲存,陸續(xù)寫出手稿系列,以寄托對秋白的哀思,不僅順理成章,而且勢在必然。因此,在我看來:目前我們讀到的楊之華手稿,大致是作者在到達莫斯科之后至1936年間寫成的。筆者得出這樣的推斷,可以得到以下四方面內(nèi)在或外在的材料支持:
其一,《秋之白華》在收錄楊之華手稿的同時還收錄了她的四首詩作,其中除寫于1939年的《旅行筆記》,是借助“少女駕車前進”的形象,直接表達革命意志和戰(zhàn)斗情懷外,其余《離別的紀念》《徒勞心悅》《無題》均系緬懷秋白之作。從三首詩的落款看,都完成于1935年四季度或1936年春。此外,1935年8月下旬,共產(chǎn)國際“七大”閉幕后,楊之華隨與會代表一起去蘇聯(lián)南方克里米亞參觀。因想起昔日與秋白同游該地并合影留念的往事,不禁觸景生情,又寫詩一首:“回憶七年前,來到此人間,共游如飛燕……”由此可見,楊之華幾乎一到蘇聯(lián),就抑制不住重訪舊地,睹物思人的情潮涌動,開始以文學創(chuàng)作來抒發(fā)對秋白的思念。作為“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結(jié)果,作者寫出了《離別的紀念》等詩歌,但誰又能斷定散文手稿不在同時產(chǎn)生?盡管手稿因為是草稿或片斷而沒有留下時間記錄,但它們和詩歌在主題和意緒上是一脈相承的。要知道,就表達對逝者的懷念而言,散文和詩歌之間一向多有情思的融通,而鮮見文體的溝壑。
其二,1930年7月,瞿秋白和楊之華第一次領(lǐng)命由蘇聯(lián)回國時,考慮到國內(nèi)環(huán)境嚴酷,便將女兒瞿獨伊暫留莫斯科郊外的瓦斯基諾國際兒童院,并委托鮑羅廷夫婦代為照看。楊之華二度來到莫斯科不久,應當是1935年冬至1936年春之際,曾把獨伊接出兒童院,與自己一起生活了幾個月。就在這段時間里,瞿獨伊看到了母親于工作之外的精神和情感狀態(tài)。后來她把當時的情景寫進了回憶文章:
在那些日子里,媽媽白天照常緊張地工作,晚上夜深人靜,屋內(nèi)只有我們母女時,她就翻閱父親的信件和遺作,看著,看著,眼淚就流下來了……雖然我自己也很難過,但為了排解媽媽的悲傷,我就勸慰媽媽:“媽媽,你別哭,我給你唱支歌,好嗎?”(轉(zhuǎn)引自陳??怠⒍⊙阅!稐钪A評傳》,大致相同的表述還出現(xiàn)在瞿獨伊多次接受記者采訪的談話中)
這段自述里的獨伊只有14歲,在這樣的年齡段,她還缺乏足夠的社會和人生經(jīng)驗真正讀懂父親和母親,母親也很難將自己對秋白的全部感情和苦苦懷念都告訴女兒。在此后漫長的動蕩歲月里,獨伊則根本不知道手稿的存在,因此這段自述理所當然地沒有提到楊之華的手稿寫作。但是,它卻以女兒的感受和少年的視角,寫出了同母親單獨在一起的情形,當然也就很自然地帶出了楊之華在莫斯科居所懷念秋白的典型環(huán)境與真切氛圍。顯然,這樣的環(huán)境和氛圍與楊之華的懷人之思有一種內(nèi)在的契合,甚至可以說,正是這種環(huán)境和氛圍推助了楊之華手稿、也包括其詩歌的寫作。如果這樣的推論并無不妥,那么也正好可以作為手稿寫作時間和地點的間接證明。
其三,楊之華的6篇手稿有5篇以“無題”為題(為方便行文,本文在涉及這些同題散文時,依照其在《秋之白華》中的前后次序,添加阿拉伯數(shù)字以示區(qū)別),一篇題為《從這一岸到那一岸》。在《無題(4)》的起筆處,作者先寫到對自己不曾見過的秋白之母的一些想象與感懷,接下來講到“三年以前”,自己得到的三個消息:“一、是舊友帶信來,秋白的母柩已經(jīng)壞到不能再停留在祠堂里了。二、是他的父親已做了乞丐和尚了,但沒有下落。三、是他的二弟云已叛變了?!?/p>
三個消息中的前兩個只是一些傳聞,內(nèi)容亦不甚準確,且同本文討論的話題沒有直接關(guān)系,故可以舍去不論。這里值得注意的是第三個消息。其中“他的二弟云”,即瞿秋白的二弟瞿云白。據(jù)黨史提供的資料,瞿云白1930年由蘇聯(lián)回國后,在上海我黨的秘密印刷廠工作。1933年春被捕,旋即在蘇州反省院走上與秋白截然相反的道路。從那時到筆者推斷的楊之華進行手稿寫作的1936年,正好可以說是“三年以前”,時間上是吻合的。
二、楊之華記憶中的沈劍龍
在同瞿秋白結(jié)合之前,楊之華曾有過一段婚姻,丈夫沈劍龍是浙江蕭山縣衙前鎮(zhèn)著名士紳沈定一(號玄廬,此人經(jīng)歷復雜,立場多變,既是辛亥革命元老、也是中共最早的黨員之一,后退出中共,加入國民黨堅決反共的“西山會議派”,1928年在家鄉(xiāng)汽車站遇刺身亡)之子。
沈劍龍是怎樣一個人?研究界傳出的聲音一向有些駁雜和繚亂。譬如,在談到楊之華首次婚姻失敗的原因時,妹妹楊之英曾明確指出:楊沈二人結(jié)婚后,“志趣各異,感情上產(chǎn)生了無法彌補的裂痕,就在姐姐去上海青年會讀書期間,這位比她小兩歲的公子住在鄉(xiāng)下,生活作風出軌了……最后到了不得不分手的地步”(《世紀的回眸——簡敘我一生中的片斷》)。學者、傳記作家陳???、丁言模認同楊之英的說法,同時還將沈劍龍生活作風的輕浮置之于特定的家庭氛圍之中,道出了其父沈定一妻妾眾多,放縱情色對兒子所產(chǎn)生的不良影響。(《楊之華評傳·楊之華的兩次婚姻》)以上說法或出自知情人之口,或源自求真者筆下,言之有據(jù),合情合理。但也有一些人基于不同的立場、目的或認識,偏偏喜歡傳播耳食之言或不實之詞。如曾長期供職于國民黨“中統(tǒng)”的萬亞剛,晚年便在臺灣出版的回憶錄里,妄談瞿楊二人在上海大學的“婚外戀”“師生戀”,試圖以此將楊、沈二人的情感破裂歸咎于瞿秋白。類似的說法雖系無根之游談,但在魚龍混雜的網(wǎng)絡空間迄今仍時有所聞。
當然,歷史上的沈劍龍并非一無是處。從相關(guān)材料看,沈劍龍風度翩翩,談吐不凡,精通詩詞,愛好音樂,能寫一手好字,算得上是一個風流才子。而在處理同楊之華離婚和對待瞿楊結(jié)合的問題上,他的態(tài)度亦屬明智通達——他不僅同意與楊之華解除婚約,而且還同瞿秋白、楊之華一起,在上海的《民國日報》上,同時刊登了內(nèi)容分別為“正式脫離戀愛關(guān)系”“正式結(jié)合戀愛關(guān)系”和“正式結(jié)合朋友關(guān)系”的啟事,以致被一些人稱為民國史上的“佳話”和“美談”。
不過我又覺得,沈劍龍在同楊之華離婚以及瞿楊結(jié)合問題上的明智通達,也僅僅是明智通達而已。
楊之華會怎樣評價沈劍龍?現(xiàn)在我們來看《無題(5)》中楊之華的內(nèi)心獨白:
結(jié)婚后我與××(指沈劍龍——引者)的情愛已經(jīng)到了難產(chǎn)的時期。希望成為虛望。一片熱情投入在冷潮的濁海里,被蹂躪著,被磨折著,過著不得已的生活,等到肥而美的孩子落地的時候,我只有含著酸心淚兒凝視良久,自言自語的說道:……伊兒,你何不幸!/當你落地一聲叫/定好了父母離婚的予兆/你在娘肚子里原是愛的結(jié)晶/到了世界已是愛的犧牲/……
我在產(chǎn)前已把孩子的名字定好了——叫作獨伊——這是我的誓言,其意我不再與他生第二個孩子。這是理智的結(jié)論。然而我的情感跟著我模糊的人生觀,還沒有把候望變?yōu)橥耆慕^望。一方面想著丟開他和孩子去做工,甚至做姨娘也可以。但同時還會跑到妓院里去尋找他,守候他。似乎覺得還有挽回的余地??尚Φ幕孟胗纸o我延長了一年多的痛苦,直到他要我“滾”的時候,才毅然的決定了。
這就是楊之華婚姻視線里的沈劍龍,當然也是一個更接近歷史真實的沈劍龍。今天我們再看沈劍龍時,不應該沉溺于以往的想象性溢美了。
三、丁玲和楊之華的初次相見
丁玲是瞿秋白第一任妻子王劍虹的摯友,同時也是秋白相知甚深的同志和朋友,楊之華則是王劍虹病逝后,秋白的第二任妻子。丁玲和楊之華在上海大學雖然只做過半年左右同校不同系(丁玲在文學系,楊之華在社會學系)的同學,但因為秋白是她們共同敬仰愛戴且往來較多的老師,所以丁玲也是了解和熟悉楊之華的。
丁玲的散文名篇《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在講述“我”與秋白的過從時,曾沿著記憶的伸展寫到楊之華:1924年初冬的一個傍晚,已經(jīng)離開上海來到北京進了補習學校的丁玲,在回到住處時聽說有人來訪不遇,且留下了可以回訪的便條,她看后方知來訪者是秋白。于是——
我匆匆忙忙吃了晚飯,便坐車趕到前門的一家旅館。可是他不在,只有他弟弟云白在屋里,在翻閱他哥哥的一些雜物,在有趣地尋找什么,后來,他找到了,他高興地拿給我看。原來是一張女人的照片。這女人我認識,她是今年春天來上海大學,同張琴秋同時入學的。劍虹早就認識她,是在我到上海之前,她們一同參加婦女活動中認識的。她長得很美,與張琴秋同志來過慕爾鳴路,在施存統(tǒng)家里,在我們樓下見到過的。這就是楊之華同志,就是一直愛護著秋白的,他的愛人,他的同志,他的戰(zhàn)友,他的妻子。
丁玲對楊之華的這段介紹屬于順筆插敘,用墨不多,但清晰具體,如楊之華什么時候、和誰一起進入上海大學,“我”在校內(nèi)何處、誰家見到過楊之華,以及楊之華的容貌,她與秋白的關(guān)系等,都交待得有條有理,清清楚楚。
值得注意的是,在楊之華的手稿中亦出現(xiàn)了丁玲的身影,寫的是作者與丁玲的初次見面。請看《無題(5)》所寫:
我記得第一次他(系陳公培——《秋之白華》編注者注)介紹我的朋友就是秋白的未來愛人王女士和王女士的知己冰(丁玲原名蔣偉,字冰之——引者)。他和她們都是湖南人。她們并不是SY組織里的人,然而她們是脫離家庭的解放了的女子。我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紗衫,黑紗裙子,與那青年同進一個黑色□(原文此處不清)門。在客堂里席地而坐的幾位女友,穿著短褲和露臂的背心,捧著碗,吃著面條,笑呵呵的迎著我們,似乎她們見了男人一點不拘束的。我就驚奇她們這樣的裝飾,不避男人的眼光去加一件外衣。我與她們彼此交換問姓之后。我默然的坐在一只屋角里,而她們用著生疏的眼光時常飄到我的全身,從頭到腳。這里我與她們之間的思想、生活、習慣,實隔著遙遠的距離。她們比我先進得多,我奇怪她們的行動,也正像她們奇怪我的一樣。似乎她們的眼光使我不能多坐片刻。這是1922年的時候……
對比之下,不難發(fā)現(xiàn),楊之華講述的這一幕并不見諸丁玲筆下。較之丁玲有關(guān)楊之華的順筆插敘,楊之華筆下初識丁玲的情景無疑更為生動直觀,也更具現(xiàn)場感和直觀性——其偏重感性且不乏溫度的文字,不僅交代了彼此見面的時間、地點和環(huán)境,而且點明了到場的人;不僅記錄了彼此交流和相互打量的細節(jié),而且披露了當時“我”的心理活動。今人讀來,這一幕場景猶歷歷如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