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3年第2期|王玲花:合租屋
一
從地鐵口出來,是一條繁華的路,人頭攢動、步履匆匆,更像一條奔流不息的河。
路兩邊糖膠樹植株高大,葉片濃綠,綴著小白花,散發(fā)一股說不清的味道。摩天大樓,驕傲霸氣,像這座城市給來者遞上來的名片。太陽毒辣,四周流火,熱浪撲面,人如入蒸籠??諝饫锍涑庵こ淼默F(xiàn)代氣息。我如入夢境,有一種身處云端的感覺。這感覺讓我不安。
雯走在我前面,拖著笨重的行李箱,就像拖著她的夢想。汗水從她衣背上滲出來,并不斷洇散,看上去像背了一張地圖。下車,出站,坐地鐵,步行,一路上,她走得鏗鏘。我卻走得艱難,身被蒸著,筋骨酥軟,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抬頭看她時,她依然昂首闊步,斗志昂揚。我緊跟著她,恐怕在浩蕩的人海里,她被淹沒,或者我被擱淺。
雯時不時地回頭照顧我,生怕我跟不上她似的,就像我照顧小時候的她一樣。有那么一瞬,我突然覺得自己是累贅。她逐漸長大,我日趨衰老,這都是不可避免的規(guī)律,也是不可抗拒的事實。然而,想到這里我心里還是多少有些悲涼。
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來深圳,我倒不擔心,她有出國讀研的經(jīng)歷。住合租屋,尤其是男女混租,讓我心有余悸,總覺它像一個魔盒,處處暗藏險情,冷不防會暗箭傷身。我曾不止一次勸她,要單租,別太顧慮錢。她總是說,合適最重要,別的都不重要。
其實,我在杞人憂天。她再不是柔弱的花,而是向陽的樹,這在她跟我分享見解時就初見端倪,她的判斷和思考,以及敏銳和冷靜,都是她走向成熟的見證,也令我刮目相看。但為人父母者,都多了一根叫愛操心的骨頭,且長久不衰。
我打量著眼前的城市,現(xiàn)代、繁華,人才的涌入、各種方言的交匯,更像一個拼湊起來的城市。它于我,談不上喜歡。這城市是別人的,讓我覺得遙遠。我更喜歡我的城市,它是從歷史底層長出來的,踏實、厚重、有內(nèi)涵。老舊的街巷、攀爬的青苔,以及傍晚慵懶的夕光,都令我迷戀。
雯則更喜歡這里。現(xiàn)代、繁華、快節(jié)奏。一線城市、經(jīng)濟中心、高額的薪酬,它們都閃著耀眼而魅惑的光環(huán),緊緊地牽著她的擇業(yè)方向,一路走下去,義無反顧。而置我的苦口婆心于不顧,比如我曾讓她在二線城市應聘大學教師或者公務員。我只能建議,無權干涉或者強加。畢竟,我不是她。在安穩(wěn)和挑戰(zhàn)之間,她選擇了后者。在她眼里,安穩(wěn)等同于死水一潭,挑戰(zhàn)才更生機盎然。我最終敗給了她,也敗給了年齡。
看到眼前的繁華,我似乎明白了她的執(zhí)著。這里,是年輕人的天下。
記不清走了多久,我再次抬頭時,陽光依舊像個大銅鏡,直晃眼。濃密的綠植里矗立著幾棟樓,一扇扇窗口發(fā)著白烈烈的光,樓變得恍惚起來,遠遠望過去,海市蜃樓一般。我在想象這座城市邊上的大海。路兩旁的花艷麗無比,三角梅、木棉花開得到處都是。院子中心,噴泉綻開,喇叭花一樣,水線四射。我路過時,總算感到了一絲涼意。
樓房位于南山區(qū),年代不長,跟這座城市一樣。
二
抵達合租屋時,我已上氣不接下氣了。
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被分割成四塊,不,是五塊。我之所以說五塊,是四塊分別住著四個租客,一塊為公共區(qū)域,包括廚房、餐廳、廁所兼浴室。我總覺它像一塊蛋糕,被房東按價分割成大小不等的四塊。事實上也正是如此。比如,其中一塊有二十多平方米,內(nèi)帶衛(wèi)生間,歸一對情侶擁有,其他三個都擺脫不了十幾平方米的命運。
屋里也擺脫不了熱氣,熱氣被圈住,顯得局促不安,到處亂竄。開門,開窗,依然沒有一絲風,但空氣開始流動,屋子終于能出一口長氣了。屋子里異常安靜,除了我和雯,就是滾滾熱浪。
窗戶與門相對,嵌在北面墻上,是空氣的通道,也是眼睛的通道。窗戶下擺一張大床,床旁放一個寫字臺,上面是書架,抑或置物架。一個衣柜幾乎占滿了南面一堵墻。窗臺上擺著一盆月季,幾朵粉色的花,嬌美艷麗,屋子里彌漫著來自它們的香味。這是前一個租戶留下的。她跟女兒一樣的年齡,剛搬走沒幾天,出國深造。這個屋子到處殘留她的氣息。我突然想到公共汽車,有人下來,有人上去,才延續(xù)了它的活力。本質(zhì)上它們是一樣的。但這流動性,注定它們都不是家。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雯卻忙得不亦樂乎,我想她一定也累,只是被初來乍到的新奇和對新生活的向往掩蓋了。她擦洗、放置生活用品,不一會兒,寫字臺上面的簡易書架上,就堆滿了她的化妝品。沒有一本書。她是愛書的。我深知書對一個人的作用,尤其是孤單的夜晚和無助迷茫之時。我曾經(jīng)靠著它搭建起精神大廈。那里的美,遠比這座城市更迷人。甚至,我覺得在這個城市可以沒有一個朋友,但不能沒有書。可她說,這是快節(jié)奏的深圳,哪有時間?她有預見性,后來的事實證明,于加班加點的工作,讀書就是奢侈。沒有書的陪伴,是不幸的。這是她的悲哀。
有了空調(diào)的參與,屋子里涼了下來。我看著掛在墻上的空調(diào),它的風葉不停地閉合,在這個城市,這個季節(jié),它的作用不可小覷,給人以安慰和依靠。但后來,它一整夜地開著,呼呼的聲音吵得我徹夜難眠,我懷念起家鄉(xiāng)的習習涼風,自然又舒適。畢竟是仿制的,矯作之態(tài)難以掩飾。
廚房很小,L形的灶臺上放著煤氣灶、電飯鍋以及簡易的生活用品。灶臺上能看得見灰塵,洗碗池里干巴巴地透著渴意。顯然主人好久沒做飯,或者不常做飯。廚房作為家必不可少的元素,一旦沒有了煙火氣,那就不是家了。本來這就不是家,只是一個臨時的落腳地兒。我想我既然來了,不能說讓它氣象萬千,但一定要讓它風生水起。
我在餐桌的椅子上坐下來。說是餐桌,其實更像是觀景桌。只要稍微側頭,透過落地窗,整個小區(qū)的景觀就會一覽無余。傍晚時候景致最美,有油畫的質(zhì)地。夕陽照著樓房,半明半暗,綠植鮮花像涂上了一層油彩,人卻稀稀拉拉,多半是老人或小孩。其實這里居住的多半是年輕的租客,大多是白領,早出晚歸。早上八點左右或者更早,他們潮水一樣,從每個樓閣里流出,經(jīng)院子,流向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夜幕降臨或者更晚,再匯集、分散到各扇窗戶里,接著就會看到燈盞次第亮起。這個合租屋,如果說還有讓我留戀的,恐怕就是這里了。
可是,這么好的景觀,他們卻無暇顧及。至少,我很少看到這個屋子里的人坐在這里,悠閑地看一會兒窗外,哪怕一小會兒。他們太忙了。
晚上九點之后,我聽到了開門聲。
三
最后一次開門,是十一點一刻。這是我從踏進這個門,見到的第一個租客,確切地說,是一個背影。背影很美,我敢說是我此生見過的最美的背影,亭亭玉立,婀娜多姿,一頭長發(fā)瀑布般順肩而下,在午夜昏黃的燈光下,孤獨、迷人而又略顯疲憊。那是一個年輕女孩才有的背影和氣息。
她在打電話,說英語,聽不清,也聽不懂。但從她的手勢和不停的走動中,應該是在極力解釋什么要讓對方明白。我想是這樣的,要不她連門也來不及帶上。門在她身后孤零零地半開著,像一個被丟棄的孩子,無助地等著主人帶上它??墒撬⒉焕頃娫捘穷^的人比它更重要。
時間久了,我漸漸發(fā)現(xiàn),她是這個屋子回來最晚的人。而且十有八九是在打電話,我覺得,她把手機跟耳朵綁在了一起,就像她跟自己的影子一樣,時時相隨,不可分割。就是一年后的今天,我想起她時,也是她打電話的樣子:耳朵貼著手機,一只手握著手機,一只手做著手勢,有時是左手,有時是右手,有時是左手倒到右手,或者右手倒到左手。
她打電話的聲音一般都很低。但也有例外。有一次,她幾乎是在叫,聲嘶力竭,氣急敗壞,像給這個屋子投下了一顆炸彈。這個屋子太過安靜,有時安靜得只能聽到熱浪翻滾之聲,時間走動之聲。太過安靜比孤獨更可怕。那時我真渴望有一些聲音??僧斶@炸彈一樣的聲音,從餐廳傳入我耳朵時,我還是嚇了一跳。當時我正在洗手間。我知道是她的聲音,可還是不敢相信。它更像潑婦罵街的聲音。這聲音,我兒時在鄉(xiāng)下常常聽到。
光鮮亮麗的皮囊之下,包裹的是人表達喜怒哀樂的本性,也許唯酣暢淋漓,才是出口。
我看到她坐在餐椅上,可能臥室狹小的空間無法盛下她的怒氣。她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美麗的肩因憤怒而微微顫動。像一堆剛剛燃燒過的柴,火氣還在蔓延。它們像揮之不去的陰影,織成一張網(wǎng),籠罩著她,也籠罩著空氣。她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以至于我從她身旁走過,都沒察覺。
“她怎么了?”我問坐在電腦前的雯。
“可能被代理商舉報!”我納悶,要再問,被她果斷制止。別打聽別人的隱私。她跟我說這一切時,頭都沒抬。眼睛扎在電腦里。她的眼睛像箭,電腦就是靶盤,它們不停地射向它,一次次,一日日,毫無怨言,有時眼睛布滿血絲,有時肩膀疼痛,卻不肯停下,著了魔似的。
我對別人的隱私不感興趣,好奇卻像埋在心底的種子。我知曉她的情況是從雯那里,而雯又是從群里。這個群屬于六個人。群主是房東,隱在屏幕后面,從不露面。從頭像看,應該是個男子,年齡身份跟他的長相一樣,都是一個謎。他讓他們擁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租客。他用屏幕把他們連在一起。房東與租客,一詞之差,卻隔著千山萬水,要跨越,錢是橋梁,而這座橋梁,租客半生,或者一生都未必建成。這中間的漫長或無望,總是令人憂傷。
寸土寸金的深圳,貴的只剩下房子了。
她是世界五百強企業(yè)的銷售專員,負責歐美地區(qū),需要跟代理商不停溝通,時差讓她的工作只能午夜進行,甚至更遲。代理商如若不滿,會向公司舉報。每月的銷售任務是她要攀登的高峰,她手腳并用,但風吹雨淋之時,也難免舉步不前或者滑坡。她在攀登,年輕,有的是力氣。
大把的薪水,不是天上掉下的餡餅;繁華的街頭,也不是誰都能長留。
她坐了好久。我沒看到她流淚,但我想她應該流淚了。我很想走過去,給她一個擁抱,像母親安慰女兒一樣??晌覜]有。因為她不是我女兒。雯來之前就再三囑咐我,要跟他們保持距離,因為你看不透每張皮囊之下的底細。提防成了人與人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這樣也好,省卻了不必要的寒暄,以及離情別緒。
我躺在床上,毫無睡意。雯已熟睡??照{(diào)呼呼的聲音在暗夜里格外清晰。我關掉空調(diào),來到餐廳。月亮高掛,像一把鐮刀,天空里看不到一顆星。遠處的燈發(fā)著光,魅惑而又恍惚,會讓人誤認為是星星。高聳的樓被黑籠著,四周一片寂靜。這么繁華喧囂的城市,也會如此安靜,在我看來,這有點不可思議。黑夜的強大吸納力,在這座城市尤為明顯。
這個屋子也進入了夢鄉(xiāng)。熱也疲倦了。只有空中的月亮不知疲倦,高高懸掛。我突然覺得他們就是那枚月亮,被理想安放在這座城市的夜空,異常孤獨。
我想起了以前。月亮之下,公園的那條小徑,花香彌漫,綠植濃密,茂密的草叢中聚了很厚的蟲聲,它們的聲音在婆娑月影里此起彼伏。我牽著雯的手,悠閑地走著。月亮就在我們頭頂,我們走,它也走。
月亮依舊掛在空中,而月亮之下,是陌生的城市、熟睡的雯。
四
是濕熱把這個城市搖醒的。一大早,大地和太陽就開始聯(lián)手侵略這座城市了,一個制造熱,一個蒸騰濕。在北方生活的我,極不適應。
我和雯走在人流中,左右前后,大多是年輕的臉龐,他們目不斜視,急匆匆趕路。盛夏,三角梅開得恣意,糖膠樹綠得發(fā)亮,它們列在路的兩旁,看上去美而靜。我被它們打動了。眼睛不由伸過去,卻被人流拽回來。我像一條蛇,被人流帶進了地洞。
我管地鐵叫地洞。人造地洞。對于它我說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只覺得它作為人類智慧的結晶,某種程度上緩解了馬路的擁擠、城市的疲憊。
進入它的內(nèi)部,別有洞天。
走廊的墻根下,有叫賣者,他們用歌聲或者樂器,他們兜售的是藝術。他們多半著奇裝異服,或束長發(fā),或留胡須,或自彈自唱,或支起手機直播,一副陶醉的樣子,周圍的人流和嘈雜仿佛跟他們無關。而他們腳旁小木盒里的紙幣,讓我又覺得他們跟乞丐沒什么兩樣。
這里的人群更密集。潮水一樣地從地鐵口涌入,又分流成無數(shù)小股,而每一股的盡頭是兩輛列車。每一扇啟動的門,于他們都是救星,來救贖他們焦急的等待,然后,把他們運往各自的站臺。
投幣,買票,雯雖初來乍到,卻又異常熟練。我暗自佩服。如果換作我,會無所適從,至少沒她這么麻利。我的身體里盛滿了過去的歲月,習慣已定勢在緩慢的節(jié)奏里,不知什么時候,我開始排斥新鮮事物,覺得每一次新事物的輸入都是負擔。而她真正的人生才剛剛啟程,可以無限地吸納。
這個點兒,正是地鐵的高峰期。整個地鐵站里呈現(xiàn)亢奮狀態(tài),密集的人和氣息,簡直要把頂壁撞破。坐地鐵,不如說是擠地鐵。雯夾在人流中,從我站的位置看過去,像夾肉餅。她的前面是一個男孩,白襯衫、西褲,锃亮的皮鞋,埋頭看手機,頭頂著他前面男孩的背。雯的后面是一個女孩,牛仔褲、馬尾辮,左手緊緊地護著胸前的包,右手舉著手機,目不轉睛看著屏幕。這是一道堅固的人墻,它一直延伸,跟對面的人墻幾乎背對背地接起來。
列車終于來了。手機被收起。人群騷動起來,翹首以待。列車從我眼前經(jīng)過,車廂里密密麻麻,簡直就是一個密封的魚罐頭。車緩緩停下,門唰地打開,人群洪流一般涌出,又洪流一般涌入??吹竭@一幕,我想起了家鄉(xiāng)從不擁擠的公共汽車,這是小城給我的優(yōu)待,我該是多么幸運!
雯也幸運,被人流推上了車,比起那些被門擋在外面的失望和無奈。她被人流夾著,很難站穩(wěn)。她朝我擺擺手,那意思是讓我回去。我怔怔地看著列車遠去,眼睛里騰起了一層霧,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后來,我多次勸她跟我回家,回我們的小城過安逸的生活。她搖著一頭濃發(fā)說不。我想給她買輛車,她又搖著一頭濃發(fā)說不。停車費按小時算,這得多少錢?在現(xiàn)實面前,她更理智。她的吃苦能力遠在我的想象之外。
不過,她敗給了“擠”。為了避開它,她提前半個小時出發(fā),推遲四五個小時下班。當然,后者不僅僅為這個。在這座城市,于一些人,朝九晚五只是一個漂亮的幌子,加班才是這座城市的常態(tài),或者是說合租屋里租客的日常。
五
他是一個矮個胖男孩。愛笑,笑起來時眼睛就剩下一條縫。不笑的時候,臉上也布滿喜氣。有人天生就長著一副彌勒佛相,說的就是他這類人吧。
他是這個屋子里我最熟悉的,唯一的一個。不是因為他長得喜氣,我多看了他幾眼,也不是因為他住在雯的隔壁,而是他恰巧跟雯在一家企業(yè)?,F(xiàn)實中總有那么多巧合,跟書上寫的一樣。那是雯上班一周后,在公司餐廳他們相遇,認出了彼此,后來成了朋友。說來也怪,陌路人變朋友,有時是一瞬間的事,而不能用同在一個屋檐下和時間長來單純定義。比如,與一個屋檐下的另外三個人,我?guī)缀鯖]說過一句話,迎頭碰上,也頂多擠出一個微笑,算作招呼。他們跟我一樣,喜歡并習慣于這種方式,既不冷漠,又保持距離。
他是北大的高材生,計算機編程師。我知道那活兒,屏幕世界,靠超一流的智力,超二流的耐力,才能玩得轉。知道這些后,我再看他時,眼神里多了幾分喜愛。要知道,我教了三十多年書,學生中能考上北大的屈指可數(shù)。沒辦法,我對學習好的孩子,總是多了一些偏愛。
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無依無靠,友情尤顯珍貴。
我小心翼翼地替雯呵護著這份友誼。其實,我能做的,無非是在雙休日給他們包頓餃子、炒幾個菜而已。每每這時,他變得靦腆起來,看我忙碌,他站在那里手足無措,顯得很不安,不停地說謝謝。吃完飯,又搶著去洗碗,我總是制止。一頓飯下來,我感覺他并不輕松。我倒更希望他心安理得。
有時他會買一些水果給我。有一次,他帶回一束花。桔梗,白色的花朵,淡雅、純潔,橫放在餐桌上,下面壓著紙條:阿姨,路遇賣花,買一束送您!看似輕描淡寫,卻又無比用心,它承載了他的細心、誠意和回謝。我知道他沒有偽裝,也不是矯情,他身上還保留著沒被世態(tài)熏染的清純。我讓他吃飯,出于真誠,也摻雜了自私的成分,畢竟他比雯去公司更早一些。我悉數(shù)收下,這樣他會心安。但我卻又不安,他做這一切,需要時間,他的時間是寶貴的。我是閑人,至少在合租屋里是。
禮尚往來,是人情,也是負擔??啥氵M甲殼里生存,就難以體會到生活的溫軟。
有時我包了餃子,特想給另外三位租客吃,都被雯制止。過分的熱情,對別人是負擔。不打擾才是尊重。對她的這番理論,我并不贊同。這讓我想起了鄉(xiāng)下老家,祖母煮好餃子,總會喊我,紅兒,給李嬸王媽送餃子!我應一聲,就屁顛屁顛去送?;貋頃r,碗里換成了果子或者別的什么。那些情景多次溫暖了我的記憶。而今,一個屋檐下,卻形同陌路。
我一直認為他不善言談,可并非這樣。他談起計算機,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眉飛色舞,整個人像注入了興奮劑,顯出前所未有的激動。那些枯燥而復雜的程序,在他那里充滿趣味,他沉醉其中。雯說,他去年單獎金就大把大把。
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冬天。這個城市的冬天還是美好的,因為它更像春天。陽光不燥,綠樹成蔭,花朵遍地,人走在其間,仿佛走在北方的四月天,也若走在林徽因的《人間四月天》里,從冰天雪地直接到春暖花開,這省卻過渡的空間轉換,讓我感覺妙不可言。寒假,我來看雯。
合租屋的空調(diào)終于閑置下來,像廢棄不用的農(nóng)具,孤零零地掛在墻上。屋子里溫度宜人,少有的舒服。除了這些,還有更多的變化。
他剛下班回來,跟從廚房出來的我撞個迎面。他看上去很憔悴,瘦了足足一圈,見了我,嘴角擠出一絲笑,全然沒了那一條縫的光芒和喜氣,阿姨來了!我怔在那里,嘴巴張成O形,連點頭都幾乎忘了。小劉,怎么瘦成這???他笑了笑,笑得不自然、勉強,也別扭。
雯說他得了糖尿病,開始注射利拉魯肽。還說,公司給他分了一間三十平方米的公寓。說到這時,雯一臉羨慕。
我什么也沒有說,只大聲對雯說,以后不許吃垃圾食品!
六
被他們叫快餐的,我叫垃圾食品。這個屋里的人,經(jīng)常吃垃圾食品。雙休日他們有時跟朋友聚餐,不聚餐的時候就吃垃圾食品。只要一點手機,就有人為他們送上門。不出門不用做就能吃到餐,真快!他們叫它為快餐,再恰當不過。
我看不到他們吃的樣子,只看到他們暫放在廚房或者門口的垃圾袋,那里面鼓鼓囊囊:快餐盒,一次性筷子,還散發(fā)著只有快餐才有的濃重氣味。餐桌在這里是擺設,他們關起門吃,邊看手機邊吃。手機就是他們的魂,丟下怎么能行?
但他們常常把屋子丟下。屋子里陷入了寂靜。風從紗窗里進來,不慌不忙。太陽悠閑得很,先是把光灑在餐桌上,然后是地面,最后實在無聊,就慢條斯理地在墻面上畫幾何圖形。窗外樹上紅色的花,火焰一般,兀自開著。噴泉勻速地噴出漂亮的花形。所有的一切,此刻都進入一種休閑狀態(tài)。
遠處高聳的樓鱗次櫛比,被窗戶切割成無數(shù)的方塊,看上去整齊又靜謐。我在想象著里面該是怎樣的拼殺搏斗,沒有硝煙,也不會血流成河,可我還是聽到了吶喊,那么真切。
晚霞散去,夜幕降臨,這個屋子的寂靜被打破。他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這個時候,廁所兼浴室最活躍。沖馬桶聲、淋浴的唰唰聲,起起落落。當聽不到聲音時,這個屋子就真正靜下來。
這次,我又見到了新的面孔。他們住在雯的東面,與雯一墻之隔,是一對情侶,可又不是原來的那對。那對很少做飯,而這對常做。他們做飯的畫面很溫馨,炒菜聲、鍋碗瓢盆叮叮當當聲,讓這個屋子多少有了煙火的氣息、家的模樣。在我看來,他們更像是要一直走下去的情侶。
女孩很文靜,說話細聲細氣。可是她也會叫喊,叫喊起來歇斯底里,她叫喊的時候,一定手腳并用,床頭撞擊墻壁的聲音,咚咚咚的,雜亂無章,就是她搞出來的。等一切平靜下來,黎明就爬上來了。接著就聽到了開門聲,沖馬桶聲。我覺少,且經(jīng)不得一點聲音,常被他們吵醒。女兒睡得沉。多虧他們選擇這個點兒。
前面的那一對。我斷定他們也是相愛的。有一次,我看到他們接吻,吻得那么深入,不顧一切,忘乎所以,甚至忘記了這是合租屋。只有真正的愛情才會是這個樣子。女孩可能認為凌晨一點多,我們都熟睡了,可還是被夜起的我窺到,我沒有偷窺的習慣,都是他們,非讓我撞上。男人出差很久,女孩一定餓極了,我能想象到她餓狼般撲上去的樣子。誰不是從年輕走過來的。
可他們沒有走下去。愛情再芬芳,但遠沒面包來得實在;玫瑰花瓣再重疊,也撐不起一個屋檐。在現(xiàn)實面前,有時看似堅固的愛情脆弱得不堪一擊。他們是農(nóng)村飛出的鳳凰,卻沒有能力找到一棵樹杈,搭建一個窩。分道揚鑣也許是為夢想找到的一條捷徑。男孩被一個同事猛追,據(jù)說,女孩是本地人,有一百平方米的房。男孩搬走了。沒過多久,女孩也搬走了。臨走時,房東在群里通知讓女孩交另一半房租,男孩走時只交了一半。雯跟我說這一切時,我只想狠狠地給那個男孩一巴掌。
我再次來時,我希望這一對還好著,一直好下去。
一年后,雯搬離了合租屋,住在了公司公寓。她什么時候能擁有一套房子,一套寫有她名字的房子,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我和她爸也得拿出年輕時的力氣,來奮斗。
我回到我在的小城,也時常想起合租屋。那里裝滿了光鮮亮麗的皮囊、雜亂無章的生活,以及孤獨和夢想。我看到了夢里他們捂不住的淚水,也看到了現(xiàn)實里他們在昂首向前。
王玲花,70后,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晉中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作品見《人民文學》《草原》《延河》《散文百家》《中國校園文學》《青春》等。出版散文集四本。曾獲吳伯簫散文獎、“觀音山杯·美麗中國”征文大賽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