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史中，“二蕭”幾乎是一個傳奇。

“二蕭”：蕭軍與蕭紅。首先是他們的作品。蕭軍的成名作《八月的鄉(xiāng)村》，魯迅在序言中，對其藝術及現(xiàn)實價值，有一節(jié)感性的評價：“……雖然有些近乎短篇的連續(xù)，結(jié)構(gòu)和描寫人物的手段，也不能比法捷耶夫的《毀滅》，然而嚴肅，緊張，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難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蟈蟈，蚊子，攪成一團，鮮紅的在讀者眼前展開，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xiàn)在和未來，死路與活路?！币孕蜗笪淖謥硗癸@蕭軍作品的意義，真可謂魯迅“筆法”。

蕭軍的文字，頗如其人，粗獷，硬朗。蕭紅卻更富女性藝術感覺。她的筆下，連一院子凍土描摹，都是她的，沒有他人寫得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女性，居然才華獨具如此。她的不算多的作品，至今為許多愛書人高度評價，珍惜賞讀。

作品之外，他們之間的分合愛情，也堪稱傳奇。這段關系，頗多研究者用了大量筆墨描述，多數(shù)讀者都不陌生?？墒牵兆x到蕭軍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完成的《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還是為他們之間的情誼感懷不已。此時，歲月流轉(zhuǎn)，水落石出，曾經(jīng)滄桑的蕭軍，可以坦誠地直面兩人間少為人知的事件、情緒，給予深切卻質(zhì)樸的表達。從中可以窺見生活乃至生命的尋常情狀，卻少了許多局外人記傳時臆想的渲染。筆者以為，要真正接近“二蕭”，這部少有人提到的書簡注釋錄，實在是深入而珍貴的信證。

二

1936年7月，由于蕭紅的身體和精神不太好，一位友人提議，希望蕭紅可以去日本住一個時期。主要是那邊環(huán)境較安靜，既可以休養(yǎng)，也可以專心讀書、寫作，同時可兼習日文，以方便閱讀他國作品。自從“二蕭”結(jié)合后，他們不曾長時間分別過。這次蕭紅卻獨自漂洋出國。當時她不過25歲，藝術方面，雖趨于成熟，可身心，還是需要有所依托的。所以，還在船上，她就開始給蕭軍寫信了：“海上的顏色已經(jīng)變成黑藍了，我站在船尾，我望著海，我想：這若是我一個人，我怎敢渡過這樣的大海！”這封信注釋，蕭軍用了生活的例子：他們一起，一間屋里，床小，偶爾分開，蕭紅夜間會哭。蕭軍用古人名文作形容：“遠托異國，昔人所悲，望風懷想，能不依依?！边@既是蕭紅，也是蕭軍的離別感受。

戀人遠別，且置身異國，大約每個人都會產(chǎn)生不小的孤寂感。“現(xiàn)在我很難過，很想哭。想要寫信，鋼筆里面墨水沒有了，可是怎樣也裝不進來，抽進來的墨水一壓又隨著壓出去了。”到日本東京不久，蕭紅的一封信用了這樣的開頭。早年用鋼筆時，也出現(xiàn)蕭紅描述的情形。人生有時孤單，這樣的小小不順，也會帶出更大的寂寞來。蕭軍注釋這封信，把先前相似情形作了一個比較：“回憶我們將到上海時，雖然人地生疏，語言不通，但是還有我們兩人在一道，同時魯迅先生幾乎每隔一天就要寫給我們一封信，在精神上是并不寂寞的。而如今只有她一個人孤懸在海外的異國，這難怪她是要哭的！”這樣有例證的注釋文字，非蕭軍不可為，旁人難于深切體會。

漸漸，蕭紅有些適應了。讓自己少寂寞的方式，在她是努力寫作：“稿子我已經(jīng)發(fā)出去三篇，一篇小說，兩篇不成形的短文?，F(xiàn)在又要來一篇短文，這些完了之后，就不來這零碎，要來長的了。”做事常常是救助孤寂的最好手段。蕭軍注釋此信：“從她的這封來信中看得出，精神已經(jīng)有些振奮起來了，情緒也比較安定了，又匯報了工作的成績，也披露了‘要來長的了’寫作的雄心和計劃……”蕭紅信里的自信自足言辭，正是親人之間才有的自然表露心態(tài)。

親人之間通信，有時瑣細，簡直總結(jié)不出內(nèi)容，可卻正是他們該有的樣子。蕭軍的注釋，有些可以獨立出來。譬如“我們初到上海時……吃過午飯之后，趁著冬天中午溫暖的陽光，我們常常要沿著這條路向南散步。有時用去六枚銅元買得兩包帶糖咸味的花生米，每人一包，放在衣袋里，邊走、邊吃、邊談，也邊笑著……”“花生米總是我先吃完，她看我吃完了，反而故意一粒、一粒地慢慢吃，意思在‘饞’我……有時表示‘友好’也帶著‘憐憫’的表情舉在手里送給我一粒，我為了‘自尊’常常是不肯接受的。但有時為了‘盛情難卻’也接受過來，送進嘴里去……”

蕭軍的這些注釋，有時或許沒有直接解讀某一段，可卻是理解蕭紅這批書信的情感、狀態(tài)背景，何況它們又是如此精致喜感的文字，富于鮮活曼妙的細節(jié)。

三

蕭紅身體不好，加之身處異國，同住的熟人走了，寂寞加身體不適帶來了情緒的委屈?！凹偃艟窈蜕眢w稍微好一點，我總就要工作的，因為除了工作再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了。可是今天是壞之極，好像中暑似的，疲乏、頭痛和不能支持?！边@顯然是身心低潮時的反應。對此，蕭軍注釋：“從這封信中，她的所有病情和癥狀幾乎完全暴露出來了。她在短短的三十二年就走到生命的盡頭，這絕不是偶然的！”接下來他自我檢討：“在當時我并不能十分理解，也不同意她這種對于自己壽命如此悲觀的預言和判斷?！薄耙驗槲沂莻€健康的人，頑強的人……是不容易深刻理解和確切體會到一個‘病人’的心情和心理的，我總是希望，甚至是‘苛求’她在主觀上能夠增強生命的意志，戰(zhàn)斗的意志……從各方面強健起自己來?！蹦贻p時，他多從自己身體精神狀態(tài)，去體會或要求他人。幾十年后，成熟的蕭軍才從多個方面、角度，對蕭紅有了深度解讀：“精神上是被摧殘的，感情上是被傷害的，人格上是被污蔑的，肉體上是被傷毀的！……這些全是客觀的存在，也全是使她的身體落到如此地步的種種根源！”

身心之間的差別，大約也是他們終于相離的部分因由。男女之間身體差異，心理區(qū)分，使得婚姻中的寬容體諒，顯得尤其緊要。這些，蕭軍集數(shù)十年人生閱歷，才充分覺悟，深切表達出來。

病困之外，蕭紅當寫作順手時，也趕快寫信給蕭軍：“不得了了！已經(jīng)打破了紀錄，今已超過了十頁稿紙。我感到大歡喜?！币粫海钟行钠饋恚骸暗?，正在我寫這信，外面是大風雨，點燈已經(jīng)忽明忽滅了幾次。我來了一個奇怪的幻想，是不是會地震呢？三萬字已經(jīng)有了二十六頁了。不會震掉吧！”——真是有趣的想法。寫作順利，卻擔心出現(xiàn)地震損毀。這似乎與我國“勝不驕”“張狂招禍”等民間思想有關。

蕭軍對此算了一筆賬：“她又興奮起來了，因為當天寫作量竟超過了十頁稿紙，每頁以四百字計算，這大概已經(jīng)接近了五千字，這對于她的寫作能力和平常寫作習慣來說，確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紀錄’?！笔捾娬f自己“我從來不等待‘靈感’來工作的，只要一坐到桌子旁邊，拿起筆就可以開始寫作……”而蕭紅應該是“靈感”型，有時下筆不能休，像這樣一天可得五千字。有時卻“她一時寫不出文章來，而我還是照常寫作著，這使她‘生氣’了，就把我光著脊背戴著一頂小壓發(fā)帽的背影用炭條速寫下來，據(jù)她說這是對我一種嫉妒的‘報復’！”這節(jié)注釋，超出了信本身范圍，可卻探討了不同作家的寫作類型，對于理解作家作品，提供了生動的例證。

四

從一些傳播的文字我們知道，蕭軍打過蕭紅。在注釋中，蕭軍自覺談及相關情形：“記得在上海有一次橫過‘霞飛路’，我因為怕她被車輛撞倒，就緊緊握住了她的一條手臂。事過后，在她的手臂上竟留下了五條黑指??！”“還有一次在夢中不知和什么人爭斗了，竟打出了一拳。想不到這一拳竟打在了她的臉上，第二天她就成了個‘烏眼青’。于是人們就造謠說我毆打她了，這就是‘證據(jù)’！”還有一次爭吵：“她口頭上爭我不過，氣極了，竟撲過來要抓我——我這時正坐在床邊——我閃開了身子，她撲空了，竟使自己趴在了床上，這時趁機我就在她的大腿上狠狠地拍了兩掌——這是我對她最大的一次人身虐待，也是我對她終生感到遺憾的一件事……”

蕭紅的那次“烏眼青”，有不少人記述并為研究者采信為毆打證據(jù)，甚至進而推斷時有虐待。蕭軍的解釋，會是一家掩飾之言嗎？真相是什么，終究不得而知。不過，筆者在閱讀名人家庭相關情形時，常常會覺出一種傾向：對于一方（尤其名家），人們有一些不由自主的偏袒，不易公允。對于蕭紅的偏愛，也可能形成對生活中蕭軍的比對或不滿，進而影響到對他們婚姻一方的評判。眾說紛紜，第三者實是難于審慎地判清實質(zhì)的。

這部以事件敘述而非如典籍字句注釋的作品，可以見出蕭軍的本色。譬如，他征引并附記他人的文章并整體附記存留，供人們參考。在后附的聶紺弩文章中，有蕭紅離開后對蕭軍的評價：“我愛蕭軍，今天還愛，他是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在思想上是同志，又一同在患難中掙扎過來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卻太痛苦了！……”對此，蕭軍注釋說：“如果說對于蕭紅我引為終身遺憾的話，應該就是這一次‘無結(jié)果的戀愛’，這可能深深刺傷了她，以致引起她對我深深的、難于和解的憤恨！她是應該如此的?！?/p>

熟悉蕭紅生平的讀者都知道，蕭紅當年生存困窘，是蕭軍義氣橫生，救她出火坑；蕭紅最初寫作，也是蕭軍的引導和鼓勵。當然，蕭紅文學才分，高出蕭軍。“二蕭”的分開，無疑是離散的悲劇。從蕭紅的信函看，自然率性而不乏才情；蕭軍的注釋，竭力回到生存現(xiàn)場，并帶著數(shù)十年人生閱歷后的練達。注釋抄錄蕭紅書信時，蕭軍感慨萬千，有詩詠記，或可借來為本文作結(jié)：

偶是相逢患難中，

憐才濟困一肩承。

松花江畔饑寒日，

上海灘頭共命行。

欣沐師恩雙立雪，

棲遲虎穴并彎弓。

釵分鏡破終天恨，

薄幸辜情兩自清。